一、幸福在哪里
几年后，北都市迎来发展的契机，省政府决定将北都市定为传媒和旅游优先发展的城市并得到国务院相关部委的支持，为此，优先批准了《风尚》和天阳山旅游股份有限公司的上市，并调整了北都市的领导班子。谭官卫市长进入省人大并安排为常委，臧鹄来副市长进入省政协。在谭官卫的力荐下，省旅游局局长姜勋道出任北都市市长。
当消息传出时，谭市长再三强调站好最后一班岗，直至两个公司顺利上市后才全部交清工作。《风尚》虽然被搁置了几年，然而一上市，果然不负众望，在股票市场上一路飙升至百元以上，股东们个个赚得盆满钵满。由于原始股有百倍涨幅，谭市长获得一片赞誉，说这是国有资产保值增值的典范，已经有人提议他担任省人大副主任。谭夫人持股百分之八十的山林投资股份有限公司所持有的一千万股，转瞬之间已变成价值十亿的巨大资产。
刁天柱进入基金会后，担任了秘书长职务，依然一派风光。他对萧安陆说：“爷现在是正局待遇，你们那个小报做到头还不是个副局。”萧安陆鼻子差点气歪了。
冯子卿已经花白了头发，依然执著地从事着他的斗争。他一方面继续研究历史和现代政治体制，一方面依然在给各级相关领导和纪检部门不倦地写信讨要说法，生活依然贫穷和简洁。柳明早已放弃了奢望，他劝冯子卿：“世道如此，何必认真，你想一个人改变世界吗？”柳明的公司已同省里著名的咨询机构合资，为此柳明获得一大笔注资。冯子卿说他被招安，柳明却说这叫曲线救国。柳明拿出一个银行卡交给赵莉，告诉她合资后财务要受到监管，不能再给老冯的卡里打钱，这几年卡里有了四十多万，他不敢交给老冯，请赵莉保管，赵莉见他为难，便收了下来，只不过也不敢告诉冯子卿。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刚刚入冬便下了一场鹅毛大雪，那雪纷纷扬扬地下了三天，天阳山已是一片洁白。赵莉下班往天阳山赶，骑车到山脚发现山路已断。本来可以折回去，但她担心雪中冯子卿的生活，便把车扔在山脚，冒着漫天大雪向山里走去。初时雪方没脚脖，走着走着，雪渐渐到了膝盖，在这样深的雪中跋涉艰难万分。赵莉原先并没有把这几里山路放在眼里，谁知走了一个多小时渐渐走不动了，她的靴子里灌满了雪，化开后冰凉刺骨，裤子已湿了半截，渐渐冻成了硬砣。天黑了下来。赵莉心里开始发慌，她给冯子卿打电话，那头冯子卿听她有气无力的样子，知道她被困在半路，大声嘱她不要停下来，一步一步往前挪，一边起身冲出了院子。
冯子卿看见赵莉时吓了一跳，他看见一片雪地上戳着半个人，他大叫着扑了过去。赵莉却笑个不停。原来冯子卿用几块木板钉了一个冰溜子，逢下坡便跳上去，所以他十几分钟便接到赵莉。赵莉见他如此原始，完全是个顽童，想起少年时在北京玉渊潭的溜冰，便忍不住地笑。冯子卿却一脸的严肃，他见赵莉已走不动，便扶她上冰溜子坐下，又脱了身上的棉衣给她包上，拉了冰溜子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家里走去。
两人回到大院时已是半夜时分，赵莉两腿已动弹不得，却一直咯咯笑个不停。冯子卿把她抱进屋里，又从院里舀了一大盆雪，用那雪水给赵莉搓脚，半晌赵莉的脚才有了感觉。冯子卿忙了一身汗，看看赵莉却一脸幸福的感觉，他生气地说：“你没病吧，你在玩命，你还笑。”赵莉依然一脸的幸福，说：“三十多年了，这是你第一次给我洗脚。”冯子卿一下怔住了。
赵莉大病一场，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周，冯子卿烧水做饭屋里屋外忙着伺候病人。尽管发着烧，赵莉却始终在笑。冯子卿害怕了，他给柳明打电话，叫他开车过来送赵莉上医院，他觉得赵莉发烧神经有问题了。柳明立刻赶到了山里，却感到赵莉的病并不是很重，趁着冯子卿到厨房烧水，赵莉告诉柳明这几天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几天，三十多年来，生活那样艰难，她从来没想到冯子卿能伺候她。她现在真切感受到了冯子卿的真挚感情，尽管生病难受，她还是想这样躺一辈子。
柳明的眼泪差一点掉下来。冯子卿走进来时，柳明一脸严肃地说：“不需要到医院了。但是病人如此虚弱，你要好好照顾她。”说罢，柳明便回城里去买补品。看着冯子卿焦急和诺诺的样子，赵莉偷偷又笑了。
待到赵莉略有恢复，冯子卿才发现院子里的雪已经硬结了，他只有拿了木锨去铲。院子里的雪已没膝，当他铲出一条甬道时，两边的雪墙竟有半人高，赵莉觉得很好玩，便像个孩子似的在他的身后玩雪，冯子卿觉得又看到那个跳皮筋的小姑娘。
半夜时分，两人通常在国事堂拢一炉旺火，围坐在炉边回味人生。冯子卿放下手头所有的工作陪赵莉聊天。赵莉对冯子卿说，她理解到幸福生活有两种形式，一种是在部队前指的日子，另一种就是现在的生活。赵莉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格外的明亮，看得出她对幸福的渴望。
赵莉对生活的态度感染了冯子卿，他觉得自己一生追求幸福，其实幸福竟是如此简单。
这一年的春天到来的也早，当山里的积雪融化开来时，河边的柳树已悄悄地吐出了嫩芽。赵莉经过半个冬天的休养生息，身体早已康复，她借养病之机蜗居在山里，度过了一段身心释然的日子。冯子卿终日在国事堂读书论道，并完成了自己与老局长、柳明的合著《背囊走天下》。该书出版时好评如潮。出版界认为，在旅游书刊中，能够对历史进行眼光独到的深入研究并将文物遗迹的介绍与之完美结合的尝试，是该书的一大亮点。冯子卿为该书的十个地区都写了精炼的历史介绍和回顾，被称为十个“眼”。书籍上市时，出版商约冯子卿签名售书，冯子卿却坚辞，他说不过是历史心声的流露，出版后评价如何便是社会和读者的事情了，作者不应该去做“造势”。
这一年积雪消融的时候，两人到山里进行了一次“远足”。说来也怪，冯子卿和赵莉在天阳山住了这些年，却从来没有到天阳山的深处看看。这一天冯子卿觉得周身有了精力，便叫上赵莉去看公主墓。
两人步行在天阳山林荫蔽日的小径间，呼吸着春天的气息，冯子卿指着零星散落的几处住房对赵莉说：“我想在院子里再盖几间房子，以后就在这里养老吧。城里的房子我们买不起了，多亏你几十年前的善举，送人家一辆拖拉机换了这片地，几十年后却成了我们安身立命之地。”
赵莉看着两边的苍岩秀壁，爽朗地笑了起来，说：“真是好人有好报。当时就是看到这里的老百姓太穷了，修好了梯田却买不起拖拉机。我那时还在部队，拿出全部积蓄三千元买了拖拉机送给他们。人家一定要回报，村里哪里有钱？荒地倒是有的是，人家准我落户于此，还特别批给了我几亩宅基地。当时不值钱，想不到现在这样值钱，给我们解决了生计问题。但是我觉得这种现象还是不正常，前几年我到德国去，你知道德国的房价吗？六十年来，德国的房价每年涨幅没有超过百分之一。德国人百分之六十是租房而不是买房住，德国人用自己的行动证明，房子是用来住的，而不是用来炒的。哎，子卿，你说说，中国的房价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冯子卿沉思许久，叹口气说：“房价高不高？同巴黎、新加坡这些高端国家比，绝对价位也许不高，但是老百姓买不起，任由那些暴富的人把房价炒上了天。这实际是个分配的问题呀！我给你举几个例子，有一个极具权威的国际不动产咨询公司叫cordonrock，他们根据世界大城市居民收入统计资料和房价的现实，进行了一项居民购房能力的研究，以在近郊购买七十平米为标准，你猜结果怎样？柏林三年，迈阿密四年，蒙特利尔五点二年，纽约五点七年，洛杉矶五点九年，欧洲大国城市十至十四年，莫斯科十七点二年，叶卡捷琳堡十点四年。中国要多少年？你去算吧。所以这实际上还是一个老百姓购买力的问题。中国要改善国富民穷和贫富不均的问题，否则，很难解决老百姓房子的问题。”
两人不觉间走了很远，冯子卿突然发现他们实际上已经绕过了公主墓，到了天阳山的北山腹地。他诧异两人何以如此精力充沛。看看日近正午，便在溪边坐下小歇。赵莉取下冯子卿肩上的背囊，从里面取出一袭方巾，铺在地上，又掏出了一些食品，冯子卿细细看去，几个白馍，几块咸菜，五六个煮鸡蛋，两瓶矿泉水，他马上想起两人在前指时在山上吃的东西，他仿佛回到了那个年轻的时代，人顿时变的轻松起来。赵莉把馒头一切两半，在里面夹上鸡蛋，递给冯子卿，冯子卿又拿起一块咸菜，就着矿泉水大口吃了起来。
赵莉看着他说：“都几十年了，还那么个吃相。”
冯子卿说：“你说人追求山珍海味，吃大鱼大肉，不就是为了享口福嘛。”他指指手中的馒头鸡蛋咸菜：“我觉得这个最香。”歇一歇又说：“人们有时候追求的其实并不是幸福，能够返璞归真，淡泊地度过人生，或许是真正幸福的追求。”
赵莉充满幸福憧憬，她说：“你如果这样想，那我们就再盖几间房子，在天阳山度过余生吧。”
两人说着吃完午饭，冯子卿在泉水边掬起一捧水洗洗脸，早春山里的水清凉甘洌，他顿时觉得清醒许多。他捡起背包挎上，一只手拉起赵莉说：“我们走过了，再绕几里路，去公主墓吧。”赵莉却显得恹恹的样子，她低声说：“我怎么感觉有些心慌，是不是太累了。”冯子卿想起她大病初愈，看看四周，在这荒僻的山野，哪里看得见人迹，就将背包让赵莉背了，自己蹲下来，一把将赵莉拉过来背上，向山下走去。赵莉不要他背，挣扎了几下，冯子卿说当年在部队，咱们俩儿上山时你崴了脚，我背你下山，整整走了七里路，现在就算复习旧日的功课吧。赵莉见他执意要背，便也由了他。赵莉说：“我没事儿的，咱们多年没有去过公主墓，还是去看看吧。”
又走了两三里路，便看见公主墓前的殿堂，冯子卿渐渐有些不支，勉强到了门口，头上的汗黄豆粒般地落了下来。他对赵莉说：“怎么搞的，当年背你走了七里路，没事儿一般，现在你太重了。”边说着便把赵莉放了下来，却看见赵莉闭了眼睛，一头瘫软在地上，面色雪一般白。冯子卿顿时慌了手脚，公主墓的工作人员见状也跑来帮忙，大家七手八脚将赵莉抬到办公室。赵莉躺在沙发上，气若游丝一般，她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冯子卿把耳朵凑过去，断断续续地听到：“子卿，快走，离开这里。”当地的文保人员有认得冯子卿的，急忙调来一辆车，载了两人向城里医院开去。
车开出不久，赵莉却奇迹般醒来，她睁开眼睛，翻身坐了起来，愣着神儿说：“我在哪里？他怎么来了。”冯子卿吓了一跳，问她：“你说谁来了？”赵莉怔怔地说：“李隆基。”冯子卿拍拍她的脸：“醒醒，你梦见唐朝皇帝了。”只见赵莉打个冷战，似乎一下醒了过来，说：“咱们不去医院，回家去。”冯子卿想她又是习惯性的晕厥，便嘱司机开回了天阳山的院子里，赵莉下了车，噔噔噔地自己走回国事堂。待冯子卿千恩万谢了司机，走进国事堂，赵莉已经没事儿人一般地坐着喝茶。冯子卿说：“你已经许多年没有晕厥了，我们还是到医院查一查吧。”赵莉说：“我知道，我不能去公主墓。我原是设想我已经好了，看来不行，以后再也不能去了。”冯子卿嘟嘟囔囔地说：“什么怪病？”
这一年夏天的时候，院子里的工程竣工了。赵莉拿出她仅有的一点积蓄，盖了三间东房，两间卧室和一间卫生间。冯子卿叫来村里的匠人盘了两个火炕，他对赵莉说：“今后我们睡东屋了，一人一间。”赵莉却说：“这可没有你的，庞勤勤不是说每年都回来吗？这是给她和冯婷婷准备的。”
二、以讹对讹
这一年的夏天，柳明遇到了大麻烦。柳明的公司被省政府注资后，规模越加宏大，他将公司搬到市中心最著名的写字楼中，整整租了一层，每日过着早九晚五的日子，富足、轻闲、乏味。他向冯子卿诉苦，冯子卿却嘲笑他被招安，说这就是招安的后果。冯子卿甚至举出梁山好汉被招安后的下场挖苦他。柳明觉得自己走错了一步棋，懊恼不已，冯子卿说现在已经不可能全身而退，他要柳明格外小心，特别警惕那些有隐私或丑闻又被柳明公司调查过的高官。柳明何尝不明白这一点，他对冯子卿说：“你看看那些有点权力的官僚，尽管对上司唯唯诺诺，对下从来是趾高气扬的，唯独见了我，个个毕恭毕敬，我明白为什么。”
这一天，冯子卿到公司找柳明，一进办公室便看见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坐在柳明的对面，两人谈笑风生，像多年的故交。待这妇人回过头来，冯子卿一下想了起来，是王娟娟。再细看看王娟娟，素面布衣，已经完全没了当年的妖娆，倒是显出一种成熟的女人韵味。王娟娟站起来伸出手：“冯老师吧，我认识你，柳明也多次提到你，你是有骨气的男人。”冯子卿想问一下王娟娟离开刘副主席后的生活经历，又不知如何张口，正在尴尬之间，柳明笑着说：“老冯，你不想知道她这十年的经历吗？”
“我想一定非同凡响。”冯子卿松开王娟娟的手，示意她坐下，自己坐在另一侧的沙发上，“以娟娟的美貌和才智，又离开了那个有权无德的东西，完全可以走出阴影，开创自己的事业。”他说。
王娟娟脸上掠过一丝阴影，凄凉地笑笑说：“原来我在省歌舞团时，心气高得很，总以为演员靠才貌吃饭，谁知那个团长图谋不轨，我不从他，就一直演不上主角。后来刘副主席保护了我，哪知道同样是个淫棍，唉！我也是一时糊涂。后来柳明帮助我跳出火坑，我想既然已经脏了身子，也就不想再嫁人。我旧时的一些同学一直在北京的演艺圈里混，他们帮助我在影视中谋一两个小角色，聊补无米之炊吧。亏得柳明这十几年一直接济我。”
冯子卿看看柳明，他有一个感觉，这两人的感情非同一般，他想起赵莉当年说过的话。柳明深深吸了一口气，说：“老冯，不瞒你说，我们一直有着联系，我们虽然没有结婚，但彼此心通。她也是一生坎坷。到了北京，看着风光，实际就是北漂一族里那些怀揣梦想的流浪者。她又有过那样的经历，如何会让那些下三滥的导演潜规则，所以也演不上好角色。她的朋友都说她放不开，否则早就成明星了。她现在皈依佛门了。”
冯子卿站起来，拍拍王娟娟的肩膀：“好了，同是天涯沦落人，从此我们是一家了。”他转向柳明说：“你这家伙才是真正的重色轻友，我说你这几天怎么没了踪影，原来娟娟回来了。住哪里了？”
“我是个争议人物，在我家不方便。在酒店租了间房，暂且栖身吧。”柳明说。
“何必租酒店，天阳山大院刚盖好的房子空着，你们俩到那里去住，也省得我一人寂寞。”
“太麻烦了。”王娟娟说：“而且赵姐……”
“赵姐更没得说。”柳明爽朗地说：“赵莉肯定欢迎你去。山里空气又新鲜，我们和老冯一起过渔樵生活。”
“那我就叫上赵莉，回去收拾房子。你们俩到酒店拾掇东西搬家，咱们山上聊。”冯子卿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