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安十七年,九月。
才入秋,各地天气都还有些毒辣。甘州地处北秦最北部,与各地光景就大不相同了,终日朔风大作,飞沙走石,已经有了寒意。
城郊,树叶已经落尽,只剩下光秃的枝杈,无声瑟瑟。
宁清扬负手而立,目光淡扫周遭包围着她的一行黑衣蒙面人。
此番她去探查城郊沙匪驻地,本就是秘密行动,知道的不过那么几人,所以不论这一行刺客来自何方势力,都说明琼羽军上层出了奸细……
思及此,宁清扬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只觉得头疼得厉害……
“放下武器投降,我等怜香惜玉,说不定还能留你一个全尸。”说话的人与其他几名刺客的打扮有些许不同,戴一面银灰色面具,腰间别着块墨色玉牌,想来应当是这一行人之首。
闻言,宁清扬抬眸,睨了说话之人一眼,片刻后竟嗤笑了一声。
见到她这副模样,那人心中怒意腾地升起,冷冷道:“你笑什么?”
宁清扬弯唇,声音清冷:“本将军上任以来,这刺客一波接一波,哪个不是扬言要取我性命,最后都落了个什么下场?”
说着,宁清扬眼中的不屑更甚。
“休要嚣张,兄弟们上,今日就取了这妖女的项上人头,回去下酒吃!”
一声令下,刺客登时挥剑围了上来。
宁清扬堪堪躲过一击,审视了众人一眼。
若换做平常,这些小喽啰自然不是她的对手。可如今她重伤在身,取胜恐怕不容易。
拖得越久于她越不利,为今之计只有速战速决,早些脱身。
这样想着,宁清扬紧了紧手中的长剑,挥剑向刺客砍去。
人数的悬殊确实让宁清扬吃了些苦头,只能拖着重伤的身体强撑着,生怕落了破绽,让刺客发现她的伤处。
她无心恋战,出招迅速,招招向着要害。终是扭转了这于她不利的局势,渐渐占据上风。
几人见形式不对,互相打了个眼色,就等着为首的人下令撤退。短暂的失神却让宁清扬抓准了时机。她忽然一个急转绕到那黑衣首领身后在他肩头狠狠拍下一掌。
黑衣男子吃痛地猛缩了缩身子,尚来不及有所反应就被宁清扬揪着领子扔了出去,正撞上迎面扑上来的另外三个刺客。
宁清扬不做任何停留,趁他们分神关心首领之际,抬起手中长剑用力一刺。接着是人倒地的声音,一声,两声,三声……
到最后,一行黑衣人就只剩了先去被她打翻在地的首领尚存一口气……
宁清扬垂下手,拖着长剑一步步向他走去。
“告诉我你们为谁效力,我可以考虑留你一命。”宁清扬冷冷开口。
那人瞪了宁清扬一眼,忽然一咬牙,接着便昏死了过去。
宁清扬瞧着他,轻叹了口气。
果然是意料中的结局……
等到确认每个人都断了气,她忽然感觉到一阵火辣辣的痛,这才发现自己受了伤,左肩与手臂各有一道刀伤,伤口瞧着有些深,流了不少血。
她沉舒了口气,干脆寻了棵枝干粗壮些的树靠着坐下了。
累……她是真的累了。
宁清扬调整着呼吸,阖眼养神。。
“该死,原子恒今日怎么回事,这么久了还没寻过来。”
这箱正吐槽着,就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音高喊着将军。
宁清扬睁开眼睛,就见一抹褐色身影飞快地向她奔来。
“属下来迟了!”原子恒略一扫了眼周遭横七竖八的尸体,瞬间明白了过来:“将军伤得重吗?”
就不该让小姐受着伤还出来!
宁清扬提了口气,由原子恒扶着,慢慢站了起来:“皮外伤,先回府上。”
原子恒不敢耽搁,忙叫人寻了轿子带宁清扬回府。
甘州城内
甘州将军府虽比不得在皇城的侯府富丽华美,倒也算是大气。
府门外立着两尊栩栩如生的石狮,狮嘴大张,作咆哮之态,倒是为这府邸平添了几分气势。
而此时西侧的那尊石狮下,正靠着一个十二三岁左右的少年。
着一身墨蓝色的锦衣,短袍窄袖。墨发高束,别了一根深褐色的木簪。
少年眉目清秀,五官虽还未有分明的棱角,但也是精致秀气,一双圆眼灵动可爱,尽显孩童稚气。
他手里抱着一只装满蜜饯的纯白瓷碗,正背靠着石狮坐在地上,时不时探出脑袋向城北张望,没瞧见所等之人,便又缩回脑袋,从碗中挑出一块蜜饯果子,抛起,接着用嘴接住。
就这么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他终于瞧见不远处一队向将军府走来的熟悉的人马。
少年登时兴奋起来,忙跑着迎上前去。
马车在将军府门口停下,原子恒飞快下了马,转身去接马车上的人。
瞧出原子恒脸色不对,少年也不自觉收了笑,向着马车里看去。
宁清扬由原子恒扶着,颤悠地下了马车,面上毫无血色。
少年紧张起来,眉头紧锁,看向原子恒的眼神竟隐隐带了丝责怪之意,一开口,略显稚气的声音也带了几分质问的意味:“将军,怎么了?”
原子恒已来不及思考他话中有些什么意思,小心翼翼地搀着宁清扬往里走,语气焦急:“时一,快去请军医。”
被唤作时一的少年片刻不敢耽搁,闻言立马转身跑去。
军医正几乎是被时一连拖带拽拉到宁清扬屋里的,刚一站定尚来不及喘口气,便又被原子恒一把拉到床前:“李叔,快看看将军的伤严不严重!”
被唤作李叔的军医名为李垣,宁清扬之父领兵时就在琼羽军中做军医,十多年来随着琼羽军出生入死,与宁家交情颇深。
因而瞧见时一与原子恒二人着急的模样,李垣也实实在在地紧张起来,原谅了二人的无礼之举。
他长舒了口气,抬袖拭去额角的细汗,赶忙在床边坐下,替宁清扬看诊。
“如何?”原子恒问。
李垣沉默,小心翼翼地检查了伤口,接着开始把脉,眉头渐锁。
这一番神情变化瞧得原子恒二人更紧张了些。却又不敢再打扰,屏息凝神,等着李垣的反应。
良久,他总算收了手,取出药箱中备着的笔墨,提笔飞速地在纸上写了几行字。
“伤口深,不过万幸没有伤到内里,现在需要尽快止血,烦请原副官差人替老夫去取些药来。”
原子恒接过药方,转身跑了出去。
李垣转回身子,余光瞥见床尾处时一正半跪在地上,双手撑着床沿,一瞬不瞬地盯着宁清扬,清亮的眸中尽是担心。
他轻咳一声,道:“时一小公子,你可否去替老夫寻坛烈酒来。”
闻言,时一蹙眉,目光冷冷地扫向老军医,直瞪得他头皮发麻……
李垣深吸口气,忙解释:“处理伤口用。”
听他这样说,时一眸中的寒意总算淡了些,略一思考,他点了点头,起身跑了出去。
一番折腾,几近两个时辰李垣总算处理完伤口。
送走军医,留了时一照顾宁清扬,原子恒则开始着手调查她遇刺一事。
日暮时分,夕阳渐渐染红天际。
宁清扬悠悠转醒,一眼便瞧见趴在床边睡着的时一。
望了望窗外,天色已经昏暗下来,宁清扬这才发觉自己应该已经睡了许久,忙挣扎着坐起来。
本就睡得不深,宁清扬这一番动静自然惊醒了床边的趴着的人儿。
时一抬眼,见她终于苏醒,紧拧了一下午的眉终于舒展开来,双颊染上淡淡的喜色。
他忙伸手,扶着宁清扬坐了起来。
“我睡了很久了?”
“不久,军医说,醒了,就会好了。”时一靠在床边,语气中难掩喜悦。
恰在这时,原子恒开门进来,手上正端着个托盘。
“小姐醒了?”原子恒见状匆匆上前,见宁清扬面上气色转好,提着的心终于放下。
他将托盘放下,端出盘中盛着白粥的瓷碗,递到宁清扬的手上:“先喝些热粥吧,刚刚吩咐厨房熬好的。”
宁清扬点头,接过瓷碗,舀了一勺喝下。
见她状态好了许多,原子恒舒了口气,接着道:“行刺现场先前忘记留人检查了,再派人去寻时,现场已经被人处理过了,尸体也均被带走。这次是我疏忽了。”
“罢了,我已经粗略检查过了,没什么线索,想来再查也应该查不出什么。”说着,宁清扬从桌上拿过一个玉牌,递到原子恒手上。
“你去查查这个玉牌,刺客身上找到的。”
“是。”原子恒接过来揣入怀中:“您觉得,这次的刺客是哪方势力派来的。”
“那行人纪律严明,甚至在牙中藏了毒药,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准备,如你刚刚所说事后还派人处理了现场,显然不简单。”
闻言原子恒张了张嘴,刚要开口,便听宁清扬又道:“但应该不是杀手组织的人。”
原子恒沉默。他刚要说会不会有可能是有人雇佣杀手组织……
瞧见他郁闷的表情,宁清扬牵了牵嘴角,淡笑笑:“他们废话太多,不是杀手的作风。”
竟是这么个理由……
原子恒失笑。
“此番我只身去探查沙匪是秘密行动,知者甚少,却还让人钻了空子。所以不管是何方势力,都说明我军内部高层出了奸细。刺客的身份要继续查,军中也要注意起来,尽快查出细作身份。”
“是”
默了片刻,宁清扬又问:“漠北近来如何?”
“还算安稳,没什么动静。”
“那便好。”宁清扬点了点头,长舒了口气。
说着,宁清扬将手中的瓷碗放回到托盘上,微微抬头,便瞧见原子恒嘴张张合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宁清扬失笑,轻摇了摇头:“有事便说。”
原子恒闻言一愣,咬了咬牙道:“安枫来信,说沉船一案有进展了。”
话音未落,宁清扬便一把拉住原子恒,眸中难掩兴奋:“当真?”
“说是寻到了当年沉船案的幸存者。只是遭人追杀受了伤,现在还在昏迷。”
“你准备准备,我要亲自去钤州。”
“不可!”原子恒开始后悔将消息那么快告知了宁清扬:“李大夫说了,您伤势重,又失血过多,需得静养一月。”
“受伤倒是可以做个幌子,对外只需告病便可,也省的遭人怀疑,再好不过。”
“不行,您重伤未愈,再不能涉险,我去。”
“我受伤期间,军中事务都是由你暂代,你若是消失了,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琼羽军中副将擅离守地。”
“可是……”
“不必再多说了,下去准备吧,近日就动身。”
“我也去。”一直蹲在角落的时一适时开了口,定定地看向宁清扬。
原子恒见自己与她争执不过,便也附和:“那让时一陪着去也好。”
宁清扬也不再推脱,轻点了点头,道:“也好,你先下去安排,越快动身越好。”
……
出发的时间定在了三日后,这三日来,紧张与兴奋充斥,闹得她夜夜难寐。
出发那日,天刚蒙蒙亮宁清扬便醒了,左右睡不着,她干脆沏了壶茶坐到窗边看日出去了。
临行时分,她的心倒是难得的静了下来。
三年前,宁洵遇难最大的原因,便是粮草供应出了问题。
朝廷拨下来的军饷与粮草在钤州河段翻船,整船粮草顷刻间化为乌有。
后方补给跟不上,援军又迟迟未到,宁洵就领着琼羽军,在这般粮尽援绝的情况下坚持半月之久……最终宁洵殉国,琼羽军死伤近半!
后来朝廷派专使调查,倒是威仪十足,但不出半月便草草结案,只说是船只遇上了风雨天气,属意外翻船。
她不信,也无法相信。出事那几日钤州不过是下了几场小雨,实在不足以令这样一艘巨大的官船顷翻。无奈当时忙着抗击敌军,再没有精力分神调查,等到战事平定之后,又错过了最好时机,再查就困难了许多。
所以整整两年以来,几乎都没什么进展。
如今,总算是有眉目了……
一晃神的功夫,天色已经大亮。
时一已经收拾好行囊,正抱着包裹准备来叫醒宁清扬,瞧见她正坐在窗边,忙推门进去。
“收拾好了?”宁清扬抬了抬眸,问。
时一点了点头,旋即伸手去关了窗,努着嘴,面上瞧着有些不悦。
宁清扬蹙眉:“你这是做什么?”
“不能吹风。”
时一皱着眉头,稚气的声音里隐隐带了丝生气的意味。
宁清扬笑了笑,有意逗他:“你小子现在胆肥了,都敢对本将军这般不敬了!”
时一不说话了,转过头去,努嘴冷哼了一声。
宁清扬失笑,轻摇了摇头:“走吧,去看看子恒准备的怎么样了。”
说着,她下了塌,抬步向屋外走去。
因着是秘密出行,需得轻装简从,原子恒不便多派侍卫,只为宁清扬备好了必要的通关文书与盘缠。
打点好府中上下后,原子恒从后门送走了宁清扬二人。
城门守卫那里原子恒早早做了安排,宁清扬轻易便出了城,向南疾驰而去。
一路上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到钤州不过用了四天的时间。
安枫落脚的地方在钦州城东的一处不起眼的小院落。
小院的规格与普通的民宅无异,一扇不大不小的木门上挂着一个棕黑的牌匾,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依稀可以看出个陈字。门檐两侧各挂着一只破旧的灯笼,不难看出这院子已经荒废很久了。
宁清扬费了些功夫才找到它,仔细确认了并无可疑之人跟踪后,才上前敲响了院门。
不多时,木门缓缓开了一条缝,与里边的人确认了眼神后,她飞快地闪身进入。
“属下安枫,参见将军!”安枫行了个板板正正的军礼。
“起来吧,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先把大致情况与我汇报一下。”
“是。”安枫闻言起身,一边引着她向屋内走去,一边道:“您猜的不错,当年沉船一事确实还有人幸存,不过属下找到他的时候人就已经昏迷了。”
说话的功夫,宁清扬已经进了内屋,走到一张木床前。
“您瞧,就是他。此人名为王秀义,是当年船上的厨子。”
宁清扬蹙眉,盯着床上昏迷的男人,隐隐有丝不详的预感。
“他这两年一直被人追杀,只能隐姓埋名,四处辗转。所以属下费了好些功夫才查到他的行迹。不过还是晚了一步。人虽救了下来,但却至今昏迷。”
“怎么回事?”
“请了许多大夫,都说是中毒了,但毒性恶劣,都束手无策。”
宁清扬沉沉地叹了口气,看着床上昏迷的人,面色凝重。更加肯定了心中的想法。
一个幸存的普通厨子,却被人追杀了整整两年之久,要说沉船一事只是意外,让人如何能相信?
见她并未说话,安枫继续道:“将军可曾听说过第一医?”
“第一医?”宁清扬略一思索,问:“可是那个号称天下第一医师的段衍?”
“正是,前些日子一名江湖郎中与属下说,天底下能救他的,恐怕只有这第一医。”
宁清扬闻言,眉头锁得更紧了些:“这段衍活死人肉白骨的名声我倒是听说过,可传闻他常年四处云游,难寻踪迹……”
安枫轻摇了摇头,继续道:“想必将军应该听说过我朝美名远扬明涯书院。这书院正位于明涯山谷,传闻谷中奇珍草药遍地。那郎中与我说,段衍好似正是为了收集药材,已经在谷中住了数月,此时应当还在谷中。不过明涯山谷不是寻常地方,属下不敢妄动,所以只好先请将军来。”
若是确定段衍就在明涯山谷境内,那么要找到他倒是也不难……
宁清扬遂道:“这段衍我去找,你留在这继续守着王秀义,顺便查查刺杀之人的身份。他们可能还会再来,切记要小心。”
“是。”安枫应下。
宁清扬点了点头,目光又重新落到了王秀义身上。
前线将士浴血沙场,为国在拼命,后方却有人对军粮补给动手,断将士的命脉,这幕后黑手无论是谁,他都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