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上得车来,各人便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有人眼尖脚快,瞅准他认为的最佳座位,径直奔跑过去,一屁股坐下。有人则自己捷足先登不算,还呼朋引伴:快来,这边有座!女儿的英语阅读练习中有一篇短文,叫《水果的座位》,说的是一个男孩上车后分别把两个水果放在两个座位上,等他爸妈上来坐。别以为这只是笑话,我就亲眼目睹那先上车的老公把包往旁边座位上一放,意思是说:这座位是我的了!等他老婆来坐,这则小品该叫《公文包的座位》吧?
待一车的人全部坐定,眼见得还有空座,又有人东张西望,开始琢磨哪张座位更好了。有一回只听一对夫妻对话,男的说:坐这儿来,这不有空的嘛!女的回道:呆子!马上车一拐弯你那边就有太阳了,还不坐过来!
车一站站地驶过,上车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老人上了,孕妇上了,但坐着的人们大多纹丝不动:这是我们占的座位啊,凭什么让人?每辆车上都有三个靠窗的座位旁用红字醒目地写着“老弱病残孕专座“七个大字,那些抢座的高手们知道这几张座位必是“地理位置”最好的,一上车早就抢了去,面对站在面前的老弱病残孕毫不动容。重阳节那天,上车的老人太多了,司机看不下去,放了“请主动给老人妇女儿童让座”的录音,但起身者依然寥寥。坐着的人大多闲望着窗外,站着的老人孕妇无可奈何。扶手上印着的“八荣八耻”赫然在目。
当然还是有让座者。我发现主要有三类人。一类是大学生,我在理工大学站见到不少学生上车,也见到他们好多回主动让座。这让当过学生的我感到亲切。第二类是老年人,常常是年过半百的老年人让座给比自己更年长的人,搞得坐下的那个七十多岁老太太满是皱纹的脸上都起了红晕,那坐着的二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却安之若素。这让中年的我默然无语。第三类是军人,身着军装的,无论是官是兵,多半会主动给人让座。这让当兵的我感到自豪。这是车厢里的亮色,却又确乎是一丁点儿可怜的光亮。
可恼不是一上车就抢座的人,而是有了座还在搜寻的人。车在某站停下,未等车下的人上来,有人就一步蹿至刚空出的他认为更舒适的位子。坐后排的换前排,不靠窗的换靠窗,双人座的换单座。刚上车的人们,自然只能坐被他们“抛弃”的座位。
最可恨的还不是这些朝三暮四、喜新厌旧的人,而是那些时刻觊觎别人的位子,臀部时刻提高警惕、提高臀尖作好抢座姿势的人。有一回,我给一个刚上车的老太太让座,谁知老太还没走到近前,我身边一个小伙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腾”地坐下,我只有无言苦笑。还有一次,有一个人准备下车,他示意站着的一个孕妇快坐下,此时,不知从哪里忽然杀出来两个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嘻嘻哈哈就坐下了,敢情她们一直目不转睛地观察着车厢里的动向呢!
人在旅途,少则一站,多则十数站,无论路途是长是短,总有到终点的时候,屁股底下的位子不可能永远为你占有。那么,何不超脱些,豁达些,把座位让给更需要的人,至少也应做到,自己坐一会儿,也让别人坐一会儿吧。
不过,下得车来仔细想想,车厢内这点事似又微不足道了。丰子恺先生说,凡人间社会里所有的现状,在车厢社会中都有其缩图。是啊,世间占位、保位、抢位之种种情状,又何止车厢然?拙笔既不能描摹其万一,索性照抄丰先生《车厢社会》结尾如下:
人生好比乘车:
有的早上早下,
有的迟上迟下,
有的早上迟下,
有的迟上早下,
上了车纷争座位,
下了车各自回家。
在车厢中留心保管你的车票,
下车时把车票原物还他。
这趟车
阿明
从南京坐火车回无锡,短短两个小时不到的路途,手机声此起彼伏,煞是热闹。而且由于车内信号不好的缘故,人们多是大声吼叫,于是,许多人说话的内容便自动公开了。
亲朋好友快乐的问候、对何时到站焦虑的询问自是不少,而更多的是一些足让人烦恼的事。坐在我前面的这位女士,一上车就打电话询问孩子学习的事:“怎么能考成这样呢?让你在家管管你怎么不管呢?我管?我平时在家管得少啦?出差在外面几天你就不能管管啊?什么?你还说我态度不好?我说两句不行?我责怪你了吗?你怎么每次说到孩子的学习就是这样的态度?孩子是我一个人的吗?你这样不是找架吵吗?不跟你这种人说了!”连珠炮似的,对方无疑是她先生了。然后便是一个人生着闷气。大约是实在生气,过一会儿,她又打过去,又是一阵排炮,把以前吵架的种种统统翻出来,甚至说到要离婚。就这样你来我往,一个多小时就没消停过。
这位先生大声地说着产品的事:“不行,说好了进这家的产品就不能换那家!那家的产品有气味,顾客已经投诉了,听说他们自己也不生产了。还有,年底到了,该收的钱都收回来没有?你们要抓紧。还有,你们聘的那个业务员好像是个老姑娘,怪怪的,你们是怎么推荐的?”气呼呼地挂了电话。
“怎么搞的?你们俩又闹了?就为装修啊?你们能不能互相让着点儿,不行买材料就一个人去,要我,乐得撒手不管呢!”一位小姐大概正劝着她的好姐妹:“人家都说,夫妻俩有两件事不能一起做,一是搞装修,一是学开车。互相埋怨,弄得闹离婚的都有。你们可不要犯傻啊,别弄得房子修好了,婚也离了。”
这两个男人各烦各的事,一个到处给人打电话反复说一件事:“我这次从广州回来,买不到火车票,只好坐飞机,可是财务不让报啊。你能不能帮我打打招呼,我又不是私事,是公事啊!好,好,谢谢,谢谢!”这一位则抱怨:“年底了,我还有好几个月的提成没拿到,好几千啊。我马上回家过年,哪还有钱花?你就跟老总说说,早点发给我,好不好?”
这些嘈杂的声音不绝于耳,不禁心中有点烦。转念想想,谁没有一本难念的经?大到孩子教育、公司事务,小到装修、机票报销、提成发放,每天都有一大堆烦心事等着我们,就连这短暂的旅途中,我们也得不到安生。人活在这世界上真是很不容易的。
想到上车时,在月台上听到一个小伙子对朋友说的话:坐火车最能体会到人在旅途的感觉了。是的,人生就是一次长长的旅行,火车上听到的这些烦心事,哪赶得上车厢外时刻都在发生的烦心事之千万分之一!我也常常觉得烦,为事业,为人际关系,为家庭琐事。但听听车上的这些电话,再想想车下的种种烦恼,就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的委屈了。人世间,人人不都是这样的吗?上帝让我们来到人间,给了我们权利,也给了我们责任;给了我们快乐,也给了我们烦忧,我们不都应当坦然接受和承担么?
车到站了。正是初冬,下午六点的南京,已是暮色苍茫。旅客们下了车,带着各自的心事没入茫茫的夜色中。我知道,出了车站就有烦恼,车好难打!上了出租车又有烦恼,路好难走!回到单位或家,那些没有解决的问题又会袭上心头!新的问题又从四面八方浮出!但我希望,我们都能明白,不完满才是人生的真相,忧愁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忧愁之外便是希望。在人生这趟车中,既然无法避免忧愁,让我们对自己说:快乐去旅行,快乐去面对,哪怕是快乐一点点。
光源
在这个高楼和人性都充满了金属的僵硬、凝固和冰漠的时代,我却知道,仍有一些柔软、流动和热情的东西,通过夜晚这一盏盏小小的台灯来传递。在城市的各个角落,这些未经邀约、素不相识的灯火,正次第绽放,连绵成片,闪耀出对某种物质以外信念的执著。我们无法站在哪一个制高点上,把这壮观的景象尽收眼底,却可以用心灵之灯去寻觅和感应。我深信,如果从空中望去,这一番瑰丽的景象,一定像是璀璨星空在大地的反射。
多少年了,桌上的台灯,一直是我夜晚眼和心的光源。而置于案边的刘晖的散文,程丽则和李维新的诗文集,程奇立的学术论著,也都是我心头的光源。它们,使我的书,我的稿纸,我的心更加明亮了。
十多年前,我的同学在南京的一家报纸当副刊编辑。那时,正是人文观念和经济大潮碰撞最激烈的时刻,没有多少人关注文学,关注带不来经济利益的报纸的副刊。而我,一介书生,依然徜徉在文字的海洋中,经常给我的同学写稿。我和刘晖的文章就这样经常在同一个版面相见,互致问候,互相给予坚持下去的勇气。作为同一所大学毕业的校友,我可以感到她文字中洋溢着的熟悉的校园文化气息。她作为女性的细腻,作为哲学系毕业生的深刻,常常让我称绝。
我至今没有见过她,却读了她不少文字,从报纸上、网络上。我们通过极少的信,极少的电话。对她的了解,小半来自我的同学,多半来自她的文章。她是一个经历和思情都很独特的人,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是一个生命中百分之八十的存在是精神性存在的女人。她还说,为了自己的精神世界,她可以全然漠视现实的种种。毕业后,只为了可以日日看从身边经过的长江,她便进了一家肉食品厂。她自己虽然说这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激情,但我想,或许,天天与那些冷鲜肉打交道,可以引发她学哲学的对于“灵”与“肉”更广泛的、超出“人”的范围的更深思考?以后,为了爱情,她又来到无锡,到一家银行工作,又与所学专业无关,真正有趣啊!然而,成天与钞票和计算机打交道的她依然清雅脱俗,寄形体于柜台,骋思想于八荒。正如兰姆的职业是东印度公司的账房,他却利用时间的边角料写下了许多优美的十四行诗,刘晖也是在银行这与她的精神世界形成强烈反差的所在,尽情地撒落她绵绵不断的思路花雨,不问结局,只是耕耘。她的写作确乎是纯心灵的,毫无功利的。不似我,仍要思忖如何在世俗的世界容身,对写作也仍有远比刘晖现实得多的考虑。我钦佩她的风骨清奇,她的荡尽俗虑,她的淡泊悠远。我想,当她拧亮台灯,把世界关在窗外时,窗内织造的,却是一个创世纪的神话。
程丽则是著名文学史家程千帆先生的女公子。这个本可以成为一名大学教授的才女,在那个文化遭到浩劫、大师遭到残害的年代里,只能进工厂当了工人,听了十年机床的轰鸣。后来,一直到退休,她都是南京大学中文系的一名普通工作人员。但是,书香门第的熏陶,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痕。年少时,她就是才思敏捷的文学少年,每次作文都会令她兴奋。她心中的文学梦在她来到南大之后复苏了。她既写旧体诗,也写新体诗,前者婉转幽隐,后者晓畅清丽;她既写诗,也写散文,诗则雅致,文则朴质。她不以此为累,而以此为乐;她乘兴而行,兴尽而返。在这样一个实用主义甚嚣尘上的年代,能够以一片素色的冰心去对待文学,不能不让人肃然起敬。1996年,南大中文系成立“素心会”,程丽程满怀激情地写下了随笔《做一个素心人》,她说:“世界真的很大,相信在这片蓝天下,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他们和我一样,向往着能像陶渊明那样去择邻去交友,去共赏奇文,去同数晨昏,在滚滚红尘中,拥有一颗平常心,永做一个素心人。”她不正是这样一个纯净晶莹的素心人吗?
2003年7月,程丽则将她的诗文自费印刷成一本小册子,赠送给爱书的人,素心的人。这本集子取名《绿水青山入梦来》,墨绿的山水画作了封面,煞是精雅。她特地从住处陶谷新村跑来半山园送我,我细读之后常置案头。不仅是喜欢那一片象征着宁静和淡远的绿,更因为,在文字之间,我能找到心灵的呼应,能看到一盏不灭的心灯。
你永远不会知道,这世界上有多少人,以虔诚的心,热爱着我们祖先留下的象形会意的文字。最近,我惊喜地收到一册我的老领导李维新少将撰写的《诗词与书法》。这本集子收录了他自1965年以来创作的65首诗词,并都用硬笔书法加以书写。他是一位严谨细致、宽厚质朴的领导干部,平素从没有在我们面前流露出对文学的爱好,我没有想到他的创作生涯居然已有40多年,真是一个孔子所谓“敏于行而讷于言”的君子啊!你看他写的《如梦令·登西沙群岛》:“永兴、东岛、中建,珊瑚、琛航、甘泉。撒向蔚蓝中,犹如明珠串串。串串,串串,尽显祖国尊严。”面对这样特定的抒怀对象,他用六个岛名入词,丝毫不觉枯燥,而三个“串串”连用,又使音节朗朗。《鹊桥仙·惜时》:“寒去暑往,岁岁如故,回首三旬飞度。问君收获是多少?却可憾心中无数。人逢中年,壮志未酬,莫等白发全涂。一生三旬有几何?毋空废朝朝暮暮。”数处步秦观词韵,又妥帖自然。没有对文学持久的热爱,没有对创作恒久的坚持,是写不出这样情文并茂的作品的。这样的一份执著,难道不是心灵的守望?
当得起“守望者”称号的,还有我的同学程奇立。读研时,他已是三十多岁,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了,他的勤奋常常令我们这些二十一二岁的人羞惭。毕业后,当我们纷纷改行,或纷纷投入经济大潮中去时,他依然保持着对学术的不倦热情。他继续读了博士,成为我们同学中最早的正教授,成为中国古代文史领域研究的知名专家。当别人有了寻呼机时,他没有;当别人配了手机时,他不配。在海边那座中等城市里,他排除一切干扰,畅游在学术研究的海洋里,过着中国读书人那种简单拙朴的生活。这些年,他的著作一本本地出:《孔子与六经》、《中国古代谶言研究》、《牛僧孺年谱》,每一本他都寄给我,我把他的赠书视为一种鞭策和激励。最近,他给我寄来新作《新定三礼图》,对宋人聂崇义《三礼图》作了功夫切实的点校和洞彻融贯的解说,全书洋洋洒洒近五十万字,真乃鸿篇巨制也。这样的著述常置案头,便是一种心与心无声的交流。
读书写作疲倦时,我会走到阳台上去做几个深呼吸。这时候,对面楼上一处窗口闪烁的光亮总会让我遐想联翩。这盏台灯是几乎夜夜亮着的,差不多从晚上六点多开始打开,一直到深夜。有时我半夜醒来,它依然闪耀着坚毅的光芒。我不知道在这灯下,是迎考的中学生,备课的教师,攻关的科研人员,还是如我一样夜读的爱书人。但是,这盏灯总给我温暖,给我力量。人到中年的我虽已不能勉力坚持深夜的读写,但面对这盏灯,我至少不会改变对书对文字的深情。
我知道,这世上的夜晚,有笑闹的酒绿灯红,也有夜读的灯火阑珊;有喧腾的高朋满座,也有辛勤的书海孤旅;有豪奢的一掷千金,也有推敲的一字苦吟。对楼窗口永远闪亮的灯,刘晖、程丽则、李维新、程奇立们的文字,和我桌上的台灯一起,成为我心中长明的光源。黑夜中,我分明看见这一盏盏灯火绵延逶迤,在无穷远的天穹炽烈欲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