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不是林兮棠记录过的气氛最诡异的会议,真正让林兮棠终身难忘的,是在院生一年级的时候,她被分配去记录一场关于男女平等辩论,席间夹杂着男性沙文们“哦,看看你们这副凶巴巴的样子,就算回家相夫教子大概也拿不到最佳妈咪的马克杯”,以及女权主义反唇相讥的嘴炮“是啊,也好过有些三条腿的牲口,除了一杆入洞以外就没有其他的人生追求”。这场所谓辩论早已超出学术交流的范畴,升级为骂人不带脏话的听觉盛宴,除了丰富林兮棠的词汇量以外,就只是提升了林兮棠对于机研会博采众长的认知。
她事后很不解地问陶佑宸,“这种辩论和机甲研究有什么关系?”
陶佑宸当时笑了笑,“其实父亲觉得,机研会绝大多数‘学术交流’和机甲研究都没有关系。”
虽然心里不当一回事儿,但有陶佑宸列席,绝大多数人也不敢太放肆,陶佑宸坐在上首的右侧,虚左以待,骨节分明的手扣着深色的茶杯,倒影在茶水中的眼被微微晃动的水纹一漂,格外干净。清俊的少校此时将军帽摘了放在一旁,额上带着薄汗,显然对诏安兵的“群殴”也有他的份,黑色挺括但料子厚实的上衣却半颗扣子也未解,衣袖也整理得整整齐齐,将仪容仪表做到极致,他若有所思,眼眸有敛聚起清亮的光。
林兮棠的视线同他不期而遇,他温和地看过来,像看其他同事战友一样看过来,却也有些不同,那一个眼神仿佛能够穿越三年的白衣苍狗,她忽然心中一动,容庭在他心里埋下的怀疑的种子和三年前身不如死的三个月,都被这个眼神洗涮得像是褪色的画布。
林兮棠忽然唇角一弯,眯着眼笑了起来。
在场左右人里,百无禁忌的也只有乔一白一人,他大摇大摆,当仁不让地坐在上首,如果不是估计机研会最后一块遮羞布,他大概还想双腿搁在桌上。
“你”,他指了指陶佑宸身边非常腼腆的男生,“开始吧,念稿子。”
猝不及防被点名的男生还是空照的在校生,以往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又骤然被委以重任,有些惊慌失措,他先是手足无措地兀自抓耳挠腮了一般,随后在陶佑宸鼓励的目光下,一脸炸碉堡的悲壮,堪称视死如归,他猛然起立,凳子在地上拖出刺耳的音,将少年刚鼓起的勇气顷刻间吹了个干净,本就紧张的少年雪上加霜,他连带着照本宣读也变得磕磕绊绊。
林兮棠身边的正规军眼观鼻鼻观心,虽然神游天际,但面上看不出半分端倪,期初为了和正规军较劲,那边的诏安兵也勉强自己灌了一耳朵的专业名词,现在正难受地不行。
乔一白转向陶佑宸,脸上简明扼要地写着“你哪儿找来的活宝”,他实在有些好奇,大抵是臭味相同的缘故,陶佑宸接触的圈子可谓群狼环肆,这种小绵羊别说同他熟识,能相遇都是奇迹。
陶佑宸端的是和蔼可亲的长官表情,自然不能和乔一白一样,明目张胆地拿人家逗闷,在光脑上简单地编辑了一条,将少年十八辈儿祖宗都囊括在内,看得乔一白挑了挑眉。
席上几乎所有人都是各怀鬼胎,各自心肠,那少年念的内容也非常无聊,而且甚至已经不属于科普性质,略显艰深晦涩,她这个记录员都觉得百无聊赖,更何况专业还不是在机修上的军官们,开始打瞌睡简直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陶佑宸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并不是一个不近人情的长官,只要无伤大雅,不过分不出圈他也不多计较。
但是偏偏有人喜欢撞在枪口上。
微弱的鼾声响起,起初林兮棠只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然而身边的记录员学妹也同样递过来一个“谁啊真是贼胆包天”的目光,林兮棠眼珠子一轮,敲击镭射键盘的动作也小了一些,待她呼吸放缓,沉重的呼吸声争先恐后地钻进她的耳力,她一心两用地寻找声源起来,索性那声音不难找,因为愈演愈烈,像是一支旋律枯燥的小调,尾音带着卷还融合了口哨的风味,咂嘴的声响伴奏期间,传上网络大概能荣登“别具一格铃声榜”,但不合时宜地会上想起,简直就成了奏鸣者的催命曲。
林兮棠桃花眼一瞟对面趴桌上的诏安兵,他估计被之前的下马威给累着了,身心一放松满身如潮的疲惫席卷而来,顷刻将他拖入梦乡。
乔主任露出了一个好整以暇的笑容,眼睁睁地看这招安军火急火燎地推了推他们不知轻重的同伴,而那位倒霉蛋还在不明所以地砸吧嘴。
念稿子的男生无时不了这么喧宾夺主的伴奏,他羞愤得满脸通红,喉咙有些干涩得念不下去,指节都因为过度用力而有些发白。
“没关系,先喝口水润润嗓子,”
陶佑宸温柔体贴将茶水递到男生手边,后者惊讶于领导纡尊降贵,一时间把诏安兵的无理忘到九霄云外,他大脑充血,下意识地双手扣着茶杯,不想被茶水烫得差点扔飞出去,两只手捧着茶杯在手上转了好几个圈,才满脸通红地送到唇边,蚊子哼哼般,“谢谢少校。”最后怂得还被茶水烫得吐了吐舌头。
以乔主任对陶佑宸的了解,虽然这货笑得体谅,但心里不是腹诽空照居然也有这种蠢货,就是在好奇孙值那个老狐狸精怎么能养出这么纯良的孙子,还真是孙子!
等小少年借着喝水的时机,掩饰完自己的尴尬,林兮棠登时收回了敲键盘的爪子坐等陶佑宸发大招了。陶少校云淡风轻地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随后“啪”地一声搁在桌子上,“哗啦哗啦”一大片正规军闻声起身立正,步调一致得让对面的土匪军看傻了眼,林兮棠几乎是同时拉着身边的小学妹同仇敌忾地起立。
这一刻,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一头是军容端肃,容光焕发的正规军,一边是东倒西歪,一盘散沙的杂牌诏安兵,高下立现。
虽然以不可思议的默契同正规军保持步调一致的林兮棠遭到了乔主任惨无人道的嘲笑,但她挺胸抬头,站得还颇为骄傲。
陶佑宸似乎是刚意识到自己方才自己的动作不妥,他朝着乔一白歉意一笑,随后也紧接着起立,他这么一站,招安军也跟着坐不住了,整个会议室除了乔一白,没人的臀还敢粘在凳子上的。
“方才我忽然觉得不太对,今天我是借了机研会的会议室,邀请了空照学院的高材生来做讲座,没道理让给我们上课的小老师辛苦地站着,接受知识,学习文化的人反而舒舒服服地坐着。”
他半个字都没有提方才那位招安兵的不是,但就以军容而言,诏安兵里子面子算是丢得干干净净,一对比对面目不斜视但左眉毛嘲讽说“乌合”右眉毛讥诮地接上“之众”两个字的正规军,所有诏安兵的脸色都不好看,而且看陶少校的模样,还有秋后算账的意思。
“你坐,笔录官也不必站。”他和颜悦色地对小男生说。
那位小少年被大领导以“高材生”“小老师”相称,以为是真的一样,又是激动得两眼放光,又是羞愧得无地自容,林兮棠几乎是在他身上看到了被刘土匪忽悠当免费劳动力的自己,终于知道周身散发着“好忽悠”是怎样一种****气质。
小男生不敢坐,他下意识地瞟了一眼林兮棠,这位闻名整个空照的陶少校前女友,大概想领教一下枕边风的威力,林兮棠不知他对自己的盲目信任从何而来,她以眼神请示了一下乔一白,见后者对着她一挥手,就拉着小学妹淡定地坐了下去,那小少年没注意到她之前和乔一白的互动,看她的目光都有些变化,也不知是想表达对“后宫干政”的诧异,还是赞叹巾帼英雄“敢为人先”。
总之,整个会议室的气氛在之后变得无比凶险。
等散场之后,她身边的小学妹也心有余悸,“吓死我了,嘤嘤嘤,好可怕。”
所以林兮棠觉得,当着乔主任的面承认自己看着陶佑宸腿软,真不是丢人的事情。
她临走出门时,她同陶佑宸两厢对视,少校此时正整理军帽,看过来的眼神也就不显得突兀,林兮棠借着同小学妹调笑的机会,笑起来像是桃花盛开,笑纹溅起酒窝,甜得仿佛能盛放玉露琼浆,这两人心照不宣,不动声色地递过来的一个眼神就能囊括千言万语。
林兮棠去了趟洗手间,却不想拐弯碰上几个暗搓搓在走廊里骂骂咧咧地诏安兵。
“我就知道姓陶的看我们不顺眼。”
“算了,联盟军纪严明,兄弟们以后小心点就是了。”
“军纪严明?我看他是公报私仇还差不多,就因为之前我们干掉了他不少兄弟?他也不想想,但是各为其主我们招谁惹谁了。”
“少说几句!”
“怎么还不能说?他要是这么真大公无私,怎么不把他那个姘头丢牢里去。他那个小情儿真是了不起,和自由联盟的大少爷相亲相爱得差点上军事法庭了,绿帽子扣得都成万年青了。哎呦,叛国罪,真是好大的罪名,吓死老子了。”
林兮棠躲在暗处,心里有些发凉,当你满怀期待开始告别过去畅想未来的时候,过去的阴翳总会无孔不入,它不但昼伏夜出,在你陷入黑暗困境时,化为最后一根稻草,教你积重难返,还会在阳光灿烂的午后,浮云掩日,这样告诉你,你过去的一切阴影,无论是多么浓烈的阳光也驱散不开。
这几人开始骂骂咧咧嘴里不干净,一拐弯两厢一打照面,都是尴尬无比。其中一个土匪军想开口缓和一下气氛,林兮棠眼角的暖意冷得几乎成冰,她冲着几人冷淡一颔首径直掠过他们而去。
林兮棠脚下生风,心里却是一片荒芜,她头一次觉得陶佑宸和她分手,这个决定很对,她不能帮上陶佑宸的忙,至少不要牵绊他高升的步子。
她走出机研会后,被一个身穿军装的男人拦了下来,那人掏出证件,“林兮棠小姐是吗?请和我走一趟!”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清道夫’的少校,我们接到举报,您有叛国嫌疑。”
容庭的那句话如附骨之疽般循环在她大脑——
“我会无时无刻不提醒第七联盟,他们空照学院最出色的机修师,仿生机修、机械机修双院生学位的林兮棠小姐,曾和一个卧底有故。你会无休无止尽地接受隔离审查,你会时时刻刻被怀疑的阴霾笼罩,你未来的人生,必须谨小慎微,稍有差池就会面临军事法庭的叛国诉讼,直到……就像你对着国旗宣誓的那样,直到死亡将你和你爱的国家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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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符合了就要开始逃了,就是这样
然后晚点是因为电脑没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