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泽鬼境,黄桥城区。
一间没了人的寻常酒肆中,小辫刀客坐在掌柜的地儿,将两手盘在一起,缩入袖管中,像个北境过冬的老大爷。
“台城横祸起,小爷意难平。千里追问天,沦落阴间界。好诗,当真好诗,哈哈。”小辫刀客笑眯眯,目光穿透灰雾,望向一人,“这位客人,打尖儿还是住店?”
屋外缓缓走进一黑袍人,沙哑道:“刀意如此之盛,可是玄海宗城的小儿?”
“恶人榜上排名第五,真阎罗,昱成空。戮杀形境源修无数,大小源师十余,曾斩下南天道三员大将。啧啧,真如世人所言,这一身行头数十年不变。”小辫刀客侃侃道。
黑袍人坐在床边一条木椅上,向着海长明,未闻其声,不见其容。
海长明只觉得身后发寒,如坐针毡。
即使是面对如今刀道执牛耳者,玄海宗城主大人时,也没这等压迫力。
“在这鬼地方遇见如此个大人物,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海长明自顾自道,一如既往的轻飘语气。
似乎是错觉,海长明听见黑袍人笑了一声,不知所寓,随后起身往外走去。
巷间下起了雨,淅淅沥沥,落在草木上,青石板上,回荡起涛声。
黑袍人似是看不见这场雨,步履丝毫不变,五步后,跨过了门槛。
一滴雨水沿着屋檐滑落,一路坠在黑袍人肩头,带出布帛撕裂之声。
随着微不可微的一声轻哼,一股无形之力如一只大手扫开方圆十丈的灰雾,连同这场莫名的雨。
海长明依旧坐着,耳目下流出道道血痕。
在太平海吞岸大潮下千锤百炼出的瀚海意境,在刹那间灰飞烟灭。
黑袍人驻足回望:“你不想活命?”
“要放在平时,我铁定跑得远远的,都不想看见你。可如今台城天降百鬼,祸及百万人性命,与你脱不了干系。现在放你走,情理说得过去,道义说不过去。”
海长明错开双手,垂在身侧,漆黑袖管中血滴练成线,凝成两柄血刀。
“我没有神兵傍身,也没有定乾坤的绝技,苦苦修行十六年,前不久还被台城一名不见经传的小子打败。我源启七年,不修源识,至今停留在形境砥砺前。即便如此,依旧自辟第二重意境。世人道我,不输传奇。”
昱成空出奇得有耐心,一字一句听完后,双手握住一条小臂粗的铁链。
在形境源修中,能逼得真阎罗动用源性,海长明是第一个。
“我自悟刀法三式,尚无名。”海长明凝神,双目如炬般透彻通亮,映照出一道黑袍身影。
海长明刀魂象源性衍生出的第二意境,名为江湖刀。
被昱成空清出的净地周边,零星挥出刀光,破开灰雾,激荡此起彼伏的喑鸣。
“我问江河,江河东去到海,怀山襄陵,拔树倒屋,可曾悔改?”
海长明飞身,如百川东去不复回,一刀斩下。
昱成空扬起铁链,正好接住这一刀。
刀碎,海长明震退,下一刻便朗声道:“我问大海,噬渔卷岸,喜怒无常,太平洋中可有太平?”
每说一字,海长明便溢出口血,等这句话完,衣前已是血红一片。
第二刀,来了,如太平海百丈大潮,如海天相通的龙卷,又雷云下狂风大作的骤雨汹涛。
昱成空依旧是用铁链去接。
这第二刀,刀意远甚于第一刀,在这一刀牵动下,江湖刀意境中的半数刀光,都染上血红,劈向昱成空。
铁锁上不断浮现道道血印,浅则为痕,深则成口。海长明右手一刀尚未落下,这铁链就已支离破碎。
昱成空迈出一步,主动迎上。
刀碎,铁链崩。
海长明沉闷后退,源窍碎裂,五脏六腑都挪了位。
昱成空甩手将断成数截的铁链收回袖中,似是嘲弄道:“完了?”
完了,确实完了。自己领悟的无名三式的第三刀,只有半招,论威力,连第一刀都不如。
海长明清楚,昱成空已经放了半个太平海,自己能完整递出两刀,算走了大运。
只是为何,自己无论怎么想,都如此不甘心。
“没完,老子还有一刀。”海长明捋了捋变成散发的小辫,一手指天,一手做喇叭,“我问你海长明,你个怂包,到底喜不喜欢人家唐柒柒?”
即将溃散的江湖刀意境再次凝实,焕发无数刀光合一。
海长明双手握住一柄无形意境刀,对着它城的她道:“这一刀,问心!”
......
台城中城区,黑山已然拔高至千丈有余,山峰已接入往生界中。
功德林中,无一根石柱完好。
随时间推进,魈一身魂力滔天,鼎将与许无铭被节节败退,雷云消散,再降不下天罚。
城中各地鬼怪横行,眼看着城卫军伤亡过半,已再难抑制灾情。
与此同时,老城区一间肉铺中。
在那把藤椅上,李屠户看了很久,也想了很久。
“你不能去。”
一丰腴美妇扭着水蛇腰走了进来,少见的紧蹙柳眉如瑶水宗城的琏瑤池般好看。
李壮实叼着烟枪,有意无意瞄向姚芬芳。
姚芬芳依在门侧,双手环抱,:“既然张道长没开口,那便不用你出手。”
“五年前,张道长也是什么都没说,所以他就死了。”李壮实长吸一口,“他死了,张道长也许算得到。同样,张道长不说,也多半能算到我会出手。”
浩劫后的百年,世事变迁,一眼万年。再回首,物是人非,唯一不变的,是大金花低廉又浓烈的味道。
“那不一样。”姚芬芳咬牙道,“用不了几十年,你就能修得圆满。这里还有那么多老家伙,实在不行,老娘自己上。”
“要是二十年前的你,自然办得到。现在的你,不行。”李壮实弹去身上烟草灰,自然道,“我破关,是为你。待山鬼王魈彻底扫空往生界,吞了魑魅后,便会找上你。”
“就算老娘被他吞了,也是我们的命。”姚芬芳撇过头,冷冷道。
“你啊。”李壮实叹气道,离开藤椅,一步没了人影。
姚芬芳气得跺脚,老城区周遭的鬼怪,无论是在吃人的,还是在挨打的,均是被吓得定了数息。
一眨眼的工夫后,李壮实再回到肉铺中时,手上多了个约莫五六岁的童子。
“这童鬼王怎么处置?”李壮实如捏牲畜般提着巫邪月的后颈,懒散道。
姚芬芳头也不转道:“让他滚,老娘看着糟心。”
李壮实知道姚芬芳正在气头上,也无话可说。走到案板边上,随手取了把刀,先将动弹不得的巫邪月朝街外头远远扔出去,再甩刀,钉着巫邪月消失在天际。
“手生咯。”李壮实目送走巫邪月后,闭上眼。
“李老弟,你这是......”
虽说还是那皮褂布鞋的装扮,还是那个小眼睛碎胡渣的李屠户,可这气场,已经隐隐约约有所不同。
李壮实睁眼,看见提着两坛酒的南宫问与带着锅碗瓢盆的毕太岁夫妇。
“我当是谁,原来是两位老哥与嫂嫂。许久不见,别来无恙。”李壮实潦草招呼道。
“李老弟,帮我找找我宝贝闺女在哪,赶紧的。”南宫问急切道。
“还有我儿子,顺便找找吧。”毕太岁像是想起了什么,附和道。
“他们......”李壮实望向城西,平淡道,“没事没事,在魑魅鬼境中,凭他俩的实力,活的下来。”
“那你快去帮我把她捞回来!”南宫问走上去,将喝剩的半坛酒推了上去,“这玄海宗城产的百年分烧酒就当报酬。”
李壮实推开酒坛,一脸不可耐,一步没了人影。
南宫问继而转向门旁的姚芬芳:“要不,姚姐您来?我送您整坛的。”
姚芬芳白了一眼,扭腰回豆腐屋。
“死老头,看啥看!不嫌害臊?”毕夫人一锅拍向魂不守舍的毕太岁,叫骂道。
毕太岁收回目光,后怕道:“疯婆娘别瞎说!我没有。”
“哦,忘说咯。”李壮实突然又出现在肉铺中,“昱成空也在魑魅鬼境中,看样子,是要和毕门庭南宫琉盏遭遇了。”
“李大哥,还不快去救我闺女!”南宫问顶着肚腩扑了过去。
“还有我家小子!”毕太岁终于急道。
李壮实轻蔑笑着,一步迈走:“没这工夫,干我屁事!”
南宫问扑了个空,一屁股坐在地上,骂骂咧咧道:“还以为都是丧失修为的难兄难弟,被骗了,干!”
......
弥天柱有二十四根,魈是山林之鬼王,那一座黑山,既是本体,又是鬼王境。
李壮实走过中城区一条空无一人的破街摊,随手取了个面具戴上。
“安然,借一柄断山来用。”
这一声,不响,却传出数千里之远。
“去!”
万仞山巅传出一字回应。
台城中城区,在黑山上与魈缠斗的许无铭终于松了口气,倾力一锤砸退魈,带着熊九炼脱身。
黑山旁,往生界漩涡下,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披着皮褂,踩着布鞋,还戴着个猪头面具。
魈黑下脸,望着这似乎并无威胁的人,有一丝不妙的预感。
自万仞山宗城到台城,沿途万民仰望,好似有鲲鹏展翅,一闪而逝。
一片连城乌云携轰隆震声落入台城。
众人抬头看,竟是一柄百丈长断口巨刀。
李壮实单手擎刀柄,挥向黑山。
魈顿时发出一阵刺耳惨叫。
千丈黑山被拦腰一刀两断!
一如七十年前绝山横断立万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