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本无罪,谈何宽宥二字?”宇文邕淡淡地提醒道,顺手将那份火漆封缄的军报递给了宇文宪,吩咐道,“说说你对郧公所上灭齐三策的见解吧。”
宇文宪抬手擦了把额头,接过韦孝宽发回的军报,稳住心神,注目望去,只见军报的题头处赫然写有一行醒目的大字:“臣郧州刺史韦孝宽为伐灭伪齐事顿首上疏,陈三策”。
接着再往下看,其第一策为:“长淮之南,旧为沃土,陈氏以破亡余烬,犹能一举平之。齐人历年赴救,丧败而反,内离外叛,计尽力穷。《传》不云乎:仇有衅焉,不可失也。今大军若出轵关,方轨而进,兼与陈氏共为犄角;并令广州义旅,出自三鸦;又募山南骁锐,沿河而下;复遣北道稽胡绝其并、晋之路。凡此诸军,仍令各募关、河之外劲勇之士,厚其爵赏,使为前驱。岳动川移,雷骇电激,百道俱进,并趋虏庭。必当望旗奔溃,所向摧殄。一戎大定,实在此机。”
宇文宪深知,自玉璧大战后的这许多年来,郧公韦孝宽始终受到排挤压制,先是闲居长安,做了多年的文官,后来因受宇文邕的举荐,才再次掌军,到郧州故地做了一州刺史,却仍被远远地排除在中枢之外。以这样的经历和处境,犹能放眼全局,胸怀社稷,向皇帝上书提出灭齐之策划方略,不能不令宇文宪自感汗颜。
同时,因韦孝宽所陈第一策中谈及要联陈伐齐,也使得宇文宪心下恍然,暗自思忖道:怪道皇兄方才言及郧公曲谏,以其所进这灭齐第一策观之,想必是韦孝宽在郧州得到朝廷欲增兵边镇的消息后,唯恐不能施行此前所用之与陈结好,驱狼吞虎之计,才用紧急军报的名义上这道奏章来劝止增兵的吧。
“郧公所陈首策善则善矣,惜乎仍嫌操之过急。”受到韦孝宽公忠为国的激励,宇文宪也禁不住由衷地评论道。
“莫急,朕想听听你对郧公这灭齐三策的总体评价。”宇文邕听出宇文宪这一句话确乎发自真心,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劝道。
韦孝宽所上灭齐三策其实是按从急到缓顺序排列的,第二策曰:“若国家更为后图,未即大举,宜与陈人分其兵势。三鸦以北,万春以南,广事屯田,预为贮积。募其骁悍,立为部伍。彼既东南有敌,戎马相持,我出奇兵,破其疆场。彼若兴师赴援,我则坚壁清野,待其去远,还复出师。常以边外之军,引其腹心之众。我无宿舂之费,彼有奔命之劳。一二年中,必自离叛。且齐氏昏暴,政出多门,鬻狱卖官,唯利是视,荒淫酒色,忌害忠良。以此而观,覆亡可待。然后乘间电扫,事等摧枯。”
其第三策曰:“窃以大周土宇,跨据关、河,蓄席卷之威,持建翎之势。太祖受天明命,与物更新,是以二纪之中,大功克举。南清江、汉,西龛巴、蜀,塞表无虞,河右底定。唯彼赵、魏,独为榛梗者,正以有事三方,未遑东略。遂使漳、滏游魂,更存余晷。昔勾践亡吴,尚期十载;武王取乱,犹烦再举。今若更存遵养,且复相时,臣谓宜还祟邻好,申其盟约。安人和众,通商惠工,蓄锐养威,观衅而动。斯则长策远驭,坐自兼并也。”
“郧公所上三策,于三国鼎立之形势,以及朝廷动静进退之道,所述备矣!臣自愧不如。”宇文宪一气读罢韦孝宽所陈二、三策,顿足赞叹道。
“唔,朕方览此奏,也颇有同感哪。只是念及郧公已年过花甲,难以克当重任,甚觉惋惜啊!”宇文邕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宇文宪,语调寡淡地说道。
这话如同给了宇文宪一个再明白不过的提示:日后如若兴师伐齐,他将是宇文邕心目中首当其冲的主将人选。
宇文宪但觉胸口一热,当即退后两步,正色抱拳说道:“陛下但有驱使,臣弟敢不竭忠尽智,以报陛下?臣弟以为,郧公所上灭齐三策中,首策过急,末策过缓,唯有二策可用之。然观其所述,仍不无阙失之处,且容臣弟补述之。”
“好,好哇。来,坐下,慢慢说。”宇文邕面露喜色,伸手拉起宇文宪一同坐下,鼓励他道。
“尔今天下,决非周齐陈鼎立之天下也。仅就我大周而论,北有突厥,西有吐谷浑,无时不在窥伺关中,意图抢掠,更兼陛下初掌朝政,朝中人心未定,军资匮乏,如不能内行善政,抚绥各方,臣只恐假以十年之期,也难以挥师东进,一举灭齐呀。”宇文宪一经消除了心中顾虑,再无任何牵绊杂念,面对宇文邕,直言进谏道。
“那么,依贤弟之见,朕当如何抚绥各方啊?”宇文邕似乎是有意回避了内行善政一节,单就抚绥各方向宇文宪问计道。
“北事突厥,西降吐谷浑,则边患可消......边患消则无后顾之忧,郧公之策之用矣。”宇文宪何等聪明之人,说到边患可消几个字时,已察觉到了不宜谈及朝中内政,遂也略过不提,简略答道。
即便如此,宇文邕也对今日能与宇文宪做这一番推心置腹的交谈甚感满意,遂适时收拢话题,面带微笑着安抚宇文宪道:“冢宰职掌宗室,保全诸宗,不使一宗后继无人实乃冢宰之本份。朕今日可交个底与你,在朕看来,晋公虽有怙权欺君之罪,但也不能否认,其于大周颇有襄赞、扶助之功劳,假以时日,朕还是要恢复其在宗祠中应享之牌位的。对此,你大可不必心怀忌讳。毕竟,你我才是自幼一同长大的兄弟嘛。”
宇文宪不意宇文邕陡地谈说起了对晋公宇文护的评价,前额止不住地再次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也不敢抬手去擦拭,只诺诺连声地起身说道:“臣谨遵圣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