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天后,当宇文邕听出使突厥的使臣转述罢佗钵可汗的这些话,气得一脚踹翻了殿内的几案,攘臂大呼道:“匹夫欺吾太甚!”
他陡然发作,吓得那使臣面如土色,急忙结结巴巴地分辩道:“臣......臣实未敢许诺一事啊......”
在旁随侍的内史王谊见状,忙示意那使臣退下,走近前来,劝道:“陛下不是早已料定,突厥人的真实用意是为向我朝勒索更多的财货吗?因何仍发此雷霆之怒?依臣之见,权当佗钵狂犬吠日,不作理会也就罢了。”
宇文邕盯着散落一地的奏章、书卷,气得发烫的头脑略微冷静了一些,鼻子里“哼”了一声,不满地对王谊说道:“你说得倒是轻巧!突厥控弦之士近百万之众,岂是一个不作理会能应付得了的?”
王谊为宇文邕拿来一副座垫,嘻嘻笑着劝他坐下,一边替他按摩着颈肩,一边絮絮说道:“臣是想提醒陛下,千万不可动怒伤了龙体。自打陛下犯过晕厥之症以来呀,臣时常留意姚医正为陛下治病所用药方及手法,小有心得。这晕厥阳亢之症啊,最忌心急动怒,极易导致血脉阻滞,虚火过旺......”
宇文邕经王谊一通按摩,方才因发怒隐隐作痛的头脑顿感轻爽了许多。本想开口打断他的唠叨,命他去传宇文宪、宇文直等人进宫来商议如何应对佗钵提出的无理要求,可当他听王谊竟然不紧不慢地跟他谈说起医理,药理来了,不禁心中一动,似有所悟,遂闭起眼睛,悠悠问道:“瞧你的这两下手法,倒真的和姚先生有两分相似,但不知你从姚先生的配方用药中都领悟到了什么呀?”
王谊见皇帝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会心地一笑,不急不徐地答道:“陛下当日晕厥之时,臣曾见姚医正以金针施于颅顶,打通穴道,激得陛下醒转,尔后以黄芪、赤芍、当归等配制药方,益气培元,徐徐疏通脉络,待陛下体内元气有所恢复,这才调以鱼鳔、枸杞等生猛之药,然用量亦极少,为陛下滋补虚亏。”
“你的意思是,既要给突厥点颜色瞧瞧,又不能用药过急、过猛,惹恼了它?”宇文邕陡地睁开双眼,回过头,直盯着王谊,问道。
这一来便转入了朝堂奏对的格调,王谊忙退后两步,拱手答道:“臣不敢妄议国是。然两国相交相争,与医者配药施治本属同理,都须先找到病源症结之所在,尔后理根固元,对症施治,方可药到病除。”
“你详细说说看,佗钵无理欺我,该当如何应对?”宇文邕听王谊说得有理,身体微微向前探着,语气仍略显急促地追问道。
“臣近来仔细检阅了各地发来的奏章,且蒙陛下信任,得以知悉突厥此次发难的前后经过,所见略与陛下不同:佗钵先以报丧为名,强逼陛下与娘娘亲往漠北奔丧,后又无理扣押娘娘,向我朝漫天要价,强索贡奉,固然有贪图财货的目的,然更主要的用意却是欲借此立威,逼我朝向其俯首称臣。不知陛下是否赞同臣的这一愚见?”
“唔,也有几分道理。你接着往下说。”
“佗钵新继承汗位,恃强凌弱,想要的无非是尊荣和体面,只要陛下肯给他这两样东西,也就有了讨价还价的余地,而不必太过在意他开出的价码。”王谊颇为自信地说道。
“当年太祖在关中起兵立业之时,麾下军士不过区区数万,尚且未向突厥低过头、服过软,难道你要朕去向佗钵俯首称臣吗?”宇文邕的脸色再次撂了下来,提高了调门质问道。
“臣绝无此意。臣只想提醒陛下,莫要忘了娘娘本是木杆可汗亲生之女......”王谊虽然心中早有成算,但毕竟年轻,在宇文邕严厉目光的盯视下仍不免有些胆怯起来,吞吞吐吐地答道。
“好了,你的意思朕已明白了。在书信中尊称佗钵一声叔父也无不可。只是,若朕一匹绢帛也不想多送给突厥,你认为能办得到吗?还有,如何才能使佗钵尽快放还皇后?”
“陛下莫急,臣还未说出真正的病源症结之所在。”宇文邕爽快的态度令王谊感到了心安,鼓起勇气,提示道,“此次若无齐人的挑唆、窜掇,臣料佗钵断然不至逼索我朝太甚。因此,欲安突厥,必先和北齐。”
“何以见得?如非突厥强梁,朕本打算出兵关东,与南陈夹攻北齐的。”宇文邕显然对王谊提出的“欲安突厥,必先和北齐”颇觉意外,脱口问道。
“陛下,根据此前收到的军报,齐朝早在佗钵继承突厥汗位之初就遣使出使过突厥,近来更是在幽州开设互市,与突厥通商交好。臣经查阅对比齐使出使突厥的日期,发现那正是在陈军击退齐朝援军,攻克秦郡后不久。据此可做推断:齐朝在淮南兵败,必定担忧我朝出兵,与南陈联手对其形成东西夹攻之势,而急于攀扯上突厥这一强援,既可窜掇突厥逼索、牵制我朝,迫使我朝无法兴师东征,又可在形势危难时引突厥铁骑南下,共同抵挡陈军。对此,倘若陛下能够捐弃前嫌,主动遣使与北齐通好,打消其西顾之忧,其既无灭国之患,应当不会再在北境滋事生非。到时,陛下再设法与突厥虚与委蛇,讨价还价,岂不多了一分成算?”
“如你所说,朕岂不是辜负了陈朝?再者,北齐一向视我为头号劲敌,又怎会轻易地与我朝通好呢?”宇文邕的脸上仍不见有一丝笑容,沉声问道。
“前番陛下委派杜杲大夫恢复与南陈重修旧好时,并没有向其做出共同出兵伐齐的承诺,尔今我朝只是欲与北齐恢复正常邦交往来,并不牵涉兵事及其它,谈何辜负陈朝?近闻陈军正重兵围困淮南重镇寿阳,齐主已下诏从晋阳等地征调兵马回邺都集结,此时陛下如遣使至关东,齐主只会待以上宾之礼,焉能拒之门外?”王谊有问必答,眉宇间难以掩饰地流露出自信的光彩。
“兹事体大,朕还需听听齐王、卫王的意见,尔后再做决断。”宇文邕心里已经相当认同了王谊的说法,却依旧紧绷着脸,淡淡地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