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之子于归
“你娘比我娘先进门,也深受爹的疼爱,而我娘因为是亲王郡主又是皇上赐婚所以才做了正室,你娘心气儿高,常常仗着爹的宠爱欺负我娘,而爹自从有了你后就更对你们母子疼宠有加而对我娘不闻不问……”回忆起娘亲总是充满轻愁的容颜,颜子归的眸中笼起薄薄的水雾,“可是我娘后来有了我,只可惜我是个女孩。”
“你!”曲怀觞猛地站起来看着她,不可置信地道:“你……你是女的……”
“怎么样,没想到吧,风流满长安,夜夜伴花眠的颜三少居然是个女的,哈哈,哈哈哈……”颜子归放声大笑,笑到最后却是眸泛泪光,满面的苦涩,“我娘从我出生的那一刻就把我当成男孩来养了,她以为她替颜家生个儿子,爹就会回心转意,就会多看她一眼,就会爱她一点,但是她错了,爹没有……但是,”颜子归的眸中闪现厉色,“你娘却慌了,我虽不是长子却是嫡子,以我娘的身份地位,以后颜家当然是由我来继承,你娘不甘心啊……她自己没有坐上正室夫人的位子,所以她一定要让自己的儿子坐上颜家的当家,所以她把我推进了湖中……”
颜子归闭上了眼,那种窒息的感觉,那种灭顶的绝望,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历历在目。
曲怀觞颓然坐下,眼中露出痛苦之色:“娘她……”未尽的话语化作一声低哑的叹息,“我和我娘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被赶出府的吗?”
颜子归哼笑了两声,嘴角浮上三分讥诮:“那你也未免太看得起我们母女在颜府在爹心中的地位了,我们母女在他心中连你们母子的一跟毫毛都比不上,他会赶你们走,是为了保全你们,可怜他到今时今日还为自己最心爱的人所恨,真是可笑啊,不知他在地下有知,是否会觉得悲哀呢?”
“你说什么?他赶我们走是为了保全我们?”曲怀觞有些涣散的目光在攫住这一信息后迅速凝聚起来,激动地走过去抓住她的手臂。
颜子归微有些不快地看了他一眼,拿扇子狠狠地拍开他的手,那一扇正好敲在骨节上,猝不及防的曲怀觞被敲的一痛反射性地缩手。
颜子归看他受痛的样子不禁心中一乐,脸上露出一抹得意之色。
曲怀觞屈了屈手指,皱眉道:“你啊还是像小时候一样调皮爱欺负我。”
此话一出,两人皆是一震。他们之间原本也是有一些童年的美好记忆的,若没有大人之间的那些纠缠,他们或许会是一对相亲相爱的兄妹。
颜子归的眸光黯了黯,别开脸望向别处道:“你不是想知道我娘为什么要赶你们走还爹他却不阻止吗?那是因为那个时候爷爷在朝廷中受到污蔑,有人说他通藩卖国,若罪名一旦落实,整个颜家上下将满门抄斩,鸡犬不留!”
“所以……大娘她才赶我们走吗?”曲怀觞颤声道。
“你别太感动,我娘这么做纯粹只是因为她太爱爹,想为颜家留下一条血脉。我娘一生柔弱,唯一坚持不变的就是她对爹的爱,为着我娘,我比你更恨老头子,但总算他还有良心,临终之前留下遗嘱说要和娘合葬,所以我才肯叫他一声爹!”她顿了顿继续道,“可惜你娘还不领情,临走还送了一碗加了料的绿豆汤给我,我傻啊,居然还端去给我娘吃,那个时候我总以为娘会心情不好是因为没吃饱,呵。”
“大娘她……”
“放心,我娘没死。”颜子归截口打断他的话,“否则,我早八百年前就找上门来向你们报仇了,但是因为那碗绿豆汤娘的身子越来越差,又因为时常忧郁,所以没过几年就去世了。所以从那时候起,我就特别讨厌绿豆,但是我更恨我自己,因为是我端给她吃的。”
“对不起,这些我都不知道……”曲怀觞的眸中露出一抹痛苦之色,为自己,也为这唯一的亲人,从出生到现在他们都活在上一辈人的安排里,活在仇恨里……
“咦,你就这样相信了我的一面之词,你难道不怕我是骗你的吗?”闲闲的语气立刻凝固了曲怀觞的哀伤,他一脸错愕地看向那一个之前还一脸哀伤现在却聚精会神地用筷子挑出糕点中的果仁吃的人,一口气屏息在喉咙口,她,她,她……刚才声泪俱下的那些真相难道都是她自己编排出来耍着他玩的?恩,以他在她身边三年的所观所感,的确有此可能,这个人在笑与泪之间的分寸拿捏已比台上唱戏的戏子还要厉害三分。
颜子归打量了他奇怪的表情半晌,才将目光又继续放回到那些深藏在糕点内部的果仁身上,脆生道:“还好我说的都是真的。”
曲怀觞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有些无奈地看着她。
“对了!”颜子归忽然放下筷子一本正经的看着他,曲怀觞刚安回去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你刚才是不是跟我说对不起?”
曲怀觞点点头。
“其实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啦,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对不对?”
曲怀觞接着点点头。
“但是如果你一定要认为你对不起我,想要回报我的话,我也不反对啦,你想听听我的意见不?”
曲怀觞用力地点点头,他要为自己和娘亲赎罪。
“那你认祖归宗之后,就是颜家的大少爷了,也就是颜家的长子,那么身为长子的你当然要担负起长子该担当的责任,所以颜家以后就由你当家了,一切大小事物都交给你去处理,我以后就做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贵少爷好了。”
曲怀觞傻傻地点头,而那个一直静立在一旁的属下终于忍不住了,跳出来大喊道:“楼主,您千万别答应她啊,您要是回颜家做了当家,那烟雨楼怎么办,您可千万别答应她啊……”从见第一面起他就知道,这个叫颜子归的人根本就是一个祸水。
而这时,从门外冲进一个神色匆匆的人,一见到曲怀觞就立刻大声喊道:“楼主,不好了,圣医谷的谷主端木宗颢闯进了我们洛阳的分舵,他说,如果不交出颜子归就挑了咱们的分舵!”
曲怀觞吃惊地问道:“什么?”
颜子归饶有兴趣到放下了手中拔糕点的筷子。
那个影子属下则暗唾一声:“果然是祸水!”
“你跟他之间……”曲怀觞望着嘴角含笑的人,“他怎么会这么维护你?”江湖传言,圣医谷主是阵高攀不上的风,性情冷淡如水,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维护她呢?
颜子归两手一摊:“我怎么知道他抽什么风?”她站起来道,“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么。”正好,她也有笔“帐”要好好跟他算算,她颜子归从来不做亏本的生意,这一次本可是出大了啊。
当曲怀觞和颜子归一行人赶到烟雨楼在洛阳的分舵的时候,端木宗颢正坐在大厅里喝茶,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个茶壶,一只茶杯。
桌子本来不只一张的,椅子本来是一套的,茶杯本来是有一盘的,只不过——都碎了。
烟雨楼洛阳分舵的舵主正躺在地上,脸上蒙着一层青黑之色,牙齿上下打着架,口眼耳鼻都不停地抽搐着。
因为他很不识相地给端木宗颢送上了一壶带料的茶,最后那壶茶当然是涓滴不剩的由他自己接收了,所以他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当然,本来他应该在茶一入喉的时候就该毒发的,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死,是因为端木谷主很好心地为他施了针。啧啧,敢在圣医谷的谷主面前用毒,真不知该说他是鲁莽呢还是该说他勇敢。
“哇塞,我说怀觞啊,这真是你们的分舵吗,我还以为是进了战场呢。”颜子归踢了踢脚边的碎瓷片,啧啧称奇。
“子归。”一见到心上的人出现,端木宗颢一直不怎么好看的脸上露出欣喜之色,站起身来飞快地扑到她身边,上下检查了个遍,确定她是完整地才安下心来,轻喃了声,“你吓死我了。”见到曲怀觞,不由得一怔,“曲总管,是你把子归救出来的吗?”
“什么啊?”颜子归用扇柄大力地敲了他一下,“是他把我抓去的。”
“什么?”端木宗颢看向曲怀觞的目光不由一冷。
“他就是那个什么烟雨楼的少楼主啦。”颜子归将周围打量了一番,顺便还轻踢了一脚那个在地上抽搐的分舵主,然后穿梭到两个互相敌视的男人中间,切断他们的“眉目传情”,“我说端木谷主,没看出来你的破坏力还挺强的嘛,啧啧,几乎没一块完整的地方了,没伤到人吧。”
“没。”端木宗颢摇摇头,不明白她是在搞什么名堂。基本上刚才那些帮众在见到他们的舵主倒地之后,就作鸟兽散了,所以他还没有什么机会伤到人,至于地上的那一个,纯粹是自作自受,跟他没什么关系。
“没闹出人命就好,那你就随便拿个十万八万的银子出来就行了。”
“什么,你要我赔钱给他们?”端木宗颢瞪圆了眼睛望向她,这烟雨楼可是把她抓走要她性命的人哎,他没把这房子拆了就算客气了,她居然要给他们赔偿。
她这番话不仅端木宗颢觉得奇怪,连曲怀觞也是一头雾水。
“当然要赔了。”颜子归拿扇柄轻点着他的胸膛,“你知不知道,曲怀觞他其实是我失散已久的大哥,他是烟雨楼的少楼主,但他更是颜家的长子,这烟雨楼既然是在他的掌管之下,自然也就是颜家的产业,而我身为颜家人当然要维护自家的利益了。”说着,把手探进端木宗颢的怀中,掏出一叠银票,“来嘛,不要小气。”
端木宗颢呆若木鸡,任由她为所欲为。
曲怀觞捧着满手的银票,叹息:三年,根本不够了解到她的皮毛!
而那个一直跟随在侧的影子手下则是直接晕了过去,烟雨楼遇上此人,将命不久矣!
“好了,怀觞,等此间的事一办妥,你立刻回长安去走马上任执掌颜府。至于你,”颜子归斜眼睨着端木宗颢,“立刻筹备婚事娶我过门!”
“你说什么?”这一声是两个人问出来的,只不过曲怀觞的语气里纯粹是惊讶,而端木宗颢的语气里除了震惊还有一点激动。
“怎么?”颜子归大怒,扇柄直往端木宗颢的胸膛戳去,“吃干抹净了就想不认账!”
“当然不是!”这笔账他抢着付呢,谁要敢替他,他非一掌劈了他不可。
“那你是不想娶我?”愤怒地已经开始磨牙了。
“你真的让我娶?”这好事来得太不真实了,谁来掐他一下,看他是不是在做梦。
颜子归直接敲了他的脑袋:“废话,你不娶难道是想嫁?那我也是可以考虑……”话未说完,身子蓦地被人紧紧地抱住,她挣扎了一下反而被搂地更紧,便放弃了抵抗,鼻尖闻着熟悉的菖蒲花的香味,唇边扬起了完美的弧度,小声嘀咕了一句:“死相!”
最近长安城里最新的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两个。第一个便是颜家的曲管家居然就是颜府失踪已久的大少爷,他回来认祖归宗之后,就取代了人称“三少”的颜子归成为新一任的当家。而第二条是大家谈论的最多的也是最最匪夷所思的,风流倜傥,花名在外的颜三少居然摇身一变成为了颜府的二小姐,而且出嫁在即。这本来有很多人不信的,但是在看到了颜府的下人们忙碌着筹备婚礼的样子才相信这是事实,而这一事实不知道哭碎了长安城里多少大姑娘,小媳妇的心,这么多年来,她们爱慕喜欢的人居然是个女人,这叫她们情何以堪。
而和她们一样不高兴的人还有一个。
“知道小姐去哪了吗?”端木宗颢拉住一个下人问道。
“哦,回未来姑爷的话,小姐去晋南王府了。”刚才还看见小姐说午膳和晚膳都不回来吃了呢。
很好,他们回到长安已经三天了,这三天来没一天见影儿的,每天不是去这个府,就是去那个府,完全把他扔在一边当摆设。
哇,未来姑爷的脸又黑了。怕扫到台风尾的下人赶紧逃出了风暴圈。
“未来妹夫,你怎么了?”已经正式改姓的颜怀觞从远处诧异地走过来。看下人那个逃离的速度,不知道的还以为颜府的下人都练有轻功呢。
端木宗颢惆怅地一叹:“你知道子归她最近早出晚归的都在干什么吗?”
颜怀觞仔细地看了看他,试探道:“你这哀怨的语气,该不会是被冷落了吧。”
端木宗颢的眼中陡然精光一现,冷锐的目光像冰箭般射向对方,不说话会死么,就算要说话,能不能不要这么诚实。
“想不想她紧张你?”
端木宗颢准确又迅捷地点下了他的头。
于是两人如此这般地一阵耳语之后,端木宗颢的眼中星亮,简直一语点醒梦中人啊,而颜怀觞的眼中贼亮,自从回来之后,他每天累的连喘口气都嫌奢侈,而她却每天游山玩水,一点也不照顾他这个大哥,哼,他早就想出这一口气了。
而在两人分头行动的那一刻,远在晋南王府与友人共饮的颜子归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是谁在惦记她吗,还是有谁想算计她?她忽然想到了端木宗颢,这么多天没见到他了,不知道他在府中可习惯,可有,想她。
思念像潮水般一发不可收拾,她突然很想见到他,带着那份想念,她匆匆辞别了叶盛棠回府。
可是一进门的刹那,她以为自己走错了门,踏出门外借着月光仔细看了看门额,没错啊,是颜府,再听听门房的声音,没错啊,虽然看不清楚脸,但的确是阿东没错。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不点灯?”颜子归喝问道,颜府即使是晚上全府的人都睡下了,廊坊上也会留着灯笼,可此刻并未到就寝时间,不仅几座主楼不见灯火,连灯笼都没一盏,整个颜府黑成一片。
“那个回小姐的话,人都出去了,大少爷吩咐说既然没人就不要浪费蜡烛。”阿东尽责地把大少爷交代的话转述了一遍。
“都出去了?大少爷呢?还有姑爷呢?”颜子归诧异地问,颜府上下四百多口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大少爷和姑爷他们去……”阿东迟疑了一下,这是大少爷吩咐的,说是为了力求逼真。
“去哪了?”
“他们去雪月勾栏了!”呼,大少爷交代的事情完成了。
“什么?”颜子归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混蛋端木宗颢,居然背着我出去偷吃!”咬牙一跺脚,颜子归旋风般冲了出去。
雪月勾栏的路她熟得很,从十六岁起,她每个月几乎有一半的晚上会去那里,香屑姑娘的房她更熟的很,那个独立的小院么,还是她出钱建的。
“哐当”一声踢开门,颜子归一见那垂落的纱帐立刻火冒三丈:“混蛋端木宗颢!”她冲过去掀开纱帐就要把那一个负心汉给揪下床来。
可是——
纱帐被她扯开的一刹那,突然有一双手拉住了她的胳膊,接着那手一扯,她便向床上跌去,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她在床头上一撞便被摔进了被子里,幸好被子是软的,紧接着,胸口一重,一个温热的身子便压了上来,鼻端是熟悉的菖蒲花味。
“子归,我好想你。”那一头墨发埋进她的颈项,深深地汲取着她身上的香味。
“端木……宗颢,你搞什么鬼。”被撞的眼冒金星的颜子归龇牙咧嘴地睁开眼,捶着身上的人以报一撞之仇。
端木宗颢半抬起身子,任由她的拳头落在自己的身上,一双幽深的眸直直地看进她的水眸中,她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下,因为她在他的眼中确确实实地看到了两个字——委屈。
两人对视了半晌,败下阵来的颜子归轻咳了一声,问:“我说,你到底在别扭什么啊?”
端木宗颢又将头埋进了她的怀里,闷声说道:“你不理我,你三天两头地往外跑。”
这就是他串通怀觞给她下圈套的理由?
颜子归不由得长叹一声:“你知不知道,我很在乎我的朋友。”
“嗯。”他哼了一声,几近鼻息。看她对苏玺言就知道了,她是一个重朋友的人。
“但是我嫁给你之后,就要跟你回圣医谷了,那我就会很难很难再见到他们,所以我总该好好地跟他们道个别啊。”连这都要吃醋,真是个醋坛子。
“子归。”好半晌,端木宗颢的声音才低低地自她颈边传来。
“嗯。”
“你是不是很舍不得他们?”
“是啊。”从小到大的情分,说舍得是骗人的,“但是,我现在最舍不得离开的就是你。”朋友的情谊要顾全,相公的心情当然也要照顾好。
明显地感到贴在颈边的嘴唇大幅度地弯了弯,颜子归的唇角也跟着勾起。
娘亲,您最后的一个愿望,子归也替您达成了。您放心,以后这个人会代替您好好地照顾您的女儿,女儿会幸福。
“子归。”一直埋着头的人终于抬起头来,“我答应你,以后每年都带你回一次中原好不好?”
颜子归欣喜地点头。
“但是,相对的,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她警觉地问道,她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天上掉馅饼这种好事。
端木宗颢的头慢慢地向她靠近,温热的气息已近在鼻端,吻毫无预兆地落下,门被一道袖风“咣当”一声合上,而呢喃的话语也跟着落下:“我要将洞房花烛夜,提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