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十六年,是个好运连连的年份。
这一年,西边的胡人被打的连连败退,这一年,湖广干涸近一年的土地迎来了大雨。
这一年,周明帝的宠妃韩国夫人生下一个公主。
这一年周明帝已经三十九岁,说是春秋鼎盛,但周国历代皇帝都不长命,先祖痴迷炼丹日日吃那“神药”也不过享年四十六岁。
算是老来得子,韩国夫人又生的千娇百媚颇得圣心,公主的名字都是皇帝亲定,闵忆歌,韩国夫人本名独孤伶歌。
这样的名字,一个帝王高调的宣告对一个女人的宠爱。
闵忆歌百日那天,法华寺百位高僧唱经祝愿,小小的公主被衣着华丽的韩国夫人抱在怀里,四处的女眷围上来连声祝贺。
皇帝大手一挥将韩国夫人搂在怀里抚掌大笑,朗声道:“这是朕的女儿,荣昭柔嘉公主!”
荣昭柔嘉。
这是嫡长公主都没有的尊荣,上一次拥有两字以上封号的公主还是开国公主崇熙皇极大公主。相比之下,荣昭柔嘉竟只堪堪少了一个字。
这四个字,足以让后宫的所有女人嫉妒几天几夜睡不着觉。
柔嘉的出生,是韩国夫人十年盛宠的巅峰写照。
那一晚抱着女儿,躺在皇帝枕畔的韩国夫人,充满了幸福,她一定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她失宠了……
韩国夫人失宠来的太快。
她得宠第一年的时候,所有人都想着,后宫不就是这样,得宠不过是一阵子,一波一波更加年轻的新人会代替旧人被抬进皇帝寝宫,没有人能长盛不衰。
可新人入宫,独孤充媛变成了歌昭仪,得宠的依然是她,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歌昭仪变成了韩国夫人,她们逐渐不抱有希望,默默老死在深宫老井,羡慕又嫉妒这个女人,却又暗暗习惯于她不衰的宠爱。
新人入宫,连皇后都没有关注,荣昭柔嘉,这四个字足以说明那个女人独一无二的尊荣,或许今年的第一份诏书会是册封韩国夫人为皇贵妃。
皇帝传召将那位容修媛抬为贵嫔时,后宫里激不起一丝水花,她们已经习惯于皇帝短暂对新人的热情和长期荣宠韩国夫人。
直到六个月后韩国夫人被禁足寝宫,罪名,失手导致容妃流产,后宫一片哗然,她们才发现那个容家女儿短短半年竟成了容妃。
后宫什么样子,谁人不知,嫔妃流产虽不常有却也不少有,后宫的公平不过看你有没有人护着,比如从前的韩国夫人曾导致一个采女流产,当时的皇帝说:连皇嗣都护不住,做什么宫妃。
韩国夫人依旧是那个韩国夫人。
可这次,她被禁了足。
韩国夫人依旧是那个韩国夫人,她甚至还有荣昭柔嘉,可这次,她被关在一方小小的宫里,不准任何人探望。
因为她对上的是容妃,哦不,是容贵妃,皇帝在她床前守了两日,容妃刚睁眼,那边的圣旨就传遍后宫,容贵妃!
他宠了她十年,也不曾给她这个位子,不过一年,宫里就有了一位容贵妃。
她冲出宫殿想见他一面,他见了,他说:“伶歌,你不该这么对她,她失去了孩子,很苦,顾念情分和柔嘉,朕不杀你,也不治你的罪,你还是韩国夫人,朕免了你的请安,以后在你的宫里为无辜的孩子超度吧。”
她低头掩唇轻笑:“皇上,你要软禁我?”
皇帝看着她,久久的沉默,她清脆的笑着,声音孤独。
“听说她醒了,我想见见她。”她突然开口,皇帝骤然紧张,他敏锐的感觉到这个陪伴他十数年女人的恨意,断然开口拒绝:“不必了,你做了那样的事,便不要见她了。”
独孤伶歌抬起头仔仔细细的看着他,这个全身紧绷一脸戒备的男人,她知道她若再往前闯一步,等待她的将是无情斩杀,因为她看到那个男人已经按上了腰间的佩剑。
那个剑穗还是她亲手打的。
她忽然就笑了,她终于懂宠和爱的区别。
免了请安,禁足,都是为了将她困在钟粹宫,再也不能伤害那个涉世未深的容妃,她在宫里呆了十年,那个小丫头怎么可能斗的过她?
所以,他替那个女人将她死死的困在钟粹宫。
“陛下,您真好啊。”她忽然看着他,浅浅笑着,还不待皇帝反应便转身告退,她走进九朝宫前让贴身宫女抱出了闵忆歌,她抱着女儿一人坐在钟粹宫高高的门槛上。
他可真好看啊,十几年前,她初入宫,第一次见他便觉得真好看,就这么简单,这么简单的喜欢上了。
她已经说不清那天到底怎么回事,她只是想试探他对那个女人的态度,却害了一个无辜的孩子。
怎么,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十年盛宠,十年盛宠啊……
她低低笑出声,柔媚的脸不复往日张扬明艳,二十六岁的她风华正茂,美丽仍旧,一夕之间却变得枯萎。
韩国夫人再也没有着过华服,她真的日日诵经,很少迈出宫门,偶然出来,一身素服,往返于钟粹宫和华法寺,似乎极其痴迷佛法的样子。
眉如远山,眼如秋水,一撇一笑美的惊心动魄的韩国夫人仿佛死了一般。
而那位容贵妃,开始了又一个十年荣宠神话,皇帝为她做了许多事,私服带她出宫,为她造一座水上宫殿。
自那次流产她难在生育,皇帝这样独宠着她,前朝的臣子日日以无子攻击她,慢慢的这种声音传入后宫,容贵妃竟然闭门不见皇帝。
四年了,皇帝再一次踏入九朝宫,竟是为了这事,他闹的很厉害,他说想杀了独孤伶歌,独孤伶歌之看着佛经丝毫不为所动。
他舍不得容贵妃受前朝的抨击,或许这是爱情,舍不得对方受一丝丝委屈,那时他还不知道,独孤伶歌快死了,她病的很厉害,往往连打坐都撑不下去。
独孤伶歌已经无谓了,她研读佛经与僧人佛祖为伴,许多东西都已释怀。皇帝走时,她只轻轻说了一句话:我已经不是韩国夫人很久了。
抨击容贵妃的人有多少,皇帝就厌恶独孤伶歌多少,连带着看向荣昭柔嘉都慢慢变得不喜,他甚至将那个没出世的孩子的仇怨放到荣昭柔嘉身上。
闵忆歌,没人敢提她的名字,四个字的封号,成了她的耻辱柱。
他甚至想把闵忆歌给容贵妃抱养,这个想法在他心里百转千回,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容贵妃知道后去九朝宫看了一眼这个公主,白白嫩嫩很好看一团,见了她笑着喊姨姨,真好啊,可是她长的实在太像那个跪在蒲团上的女人。
若抱养了她,恐怕随着她越长越大,越长越像独孤伶歌,总有一日,自己会忍不住想杀她。
“皇上想让我抱养柔嘉。”她有些恶趣味的开口,蒲团上的女人骤然睁眼。
“我会拒绝他,如果我养了她,总有一天我会杀了她为我报仇,可如果不养她……你大概不知道吧,皇上越来越不喜欢她了,前些日子甚至想要收回荣昭柔嘉的封号。”
独孤伶歌缓缓走过去抱起已经五岁的闵忆歌,她的女儿,长的太像她了。
“再等等……让我再等等,歌儿还太小……”她轻轻呢喃。
容贵妃最终没抱养孩子,又过了两年,韩国夫人死了,不知道怎么死的,走的很安详,皇帝不在意,后宫里就更没人在意。
闵忆歌那一年六岁,盛宠不断的容贵妃在深夜踏进钟粹宫,将她抱起,她身后站着一个英俊挺拔的少年,少年脱下罩衫想要盖在母亲的身上,容贵妃轻轻出声:“用我的吧。”
少年点头,母亲被月白色的罩衫盖住,容贵妃捏了捏她的脸:“忆歌,姨姨带你出宫好不好?”
“容姨姨,母妃是不是死了?”小孩子往往直觉敏感,或许她还未理解这个字眼,却敏感的感受到它的发生。
“母妃睡了,忆歌不是喜欢去法华寺玩儿么?姨姨送柔嘉去华法寺好么?”
“我不要……忆歌想跟母妃在一起,想跟母妃一起。”她哭的很惨,按理讲去华法寺真的令人开心,但她现在只想紧紧抱住娘亲。
容贵妃揉了揉她的头发,她把闵忆歌塞进少年怀里:“时间快到了,带她去,小心些。”
少年依旧不说话,淡淡点头,抱着她往外走,她扒着门框撕心裂肺的哭着,最后一眼只有盖着衣服的母亲和容贵妃眼神复杂的侧脸。
走在长长的甬道,四周是九丈高的宫墙和琉璃瓦的明黄房顶,少年把哭闹的她放下:“是,你母妃死了,你要好好活着才对的起她的死!”
他又把被自己吓到的闵忆歌抱起来,紧紧的抱在怀里,声音满是无奈:“妹妹,生在皇家,我们的命都不只是自己的。”他眼眶胀痛,这个宫里死去的女人不止一个,有韩国夫人,也有他的母亲淑嫔!
他安慰怀里的女孩,仿佛安慰曾经在那个行宫中独自守着母亲尸首的自己。
闵忆歌伏在他的肩上小声啜泣,她记得,她的母亲走时,是个不下雪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