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除夕尤其的坎坷。
西北下了很大的雪,冻死了胡人不少牲畜,他们没有过冬的粮食,便来边境抢掠。
一年之末却发生战乱,急的皇帝几次三番在朝堂上摔折子。
闵忆歌醒了第三天,西北的战局突然就占了上风,打的胡人节节败退。
本就被传的神乎其神的闵忆歌平白又得了一份功劳。
她自己心里清楚,这是皇贵妃的本事,目的只有一个:要她成为大周最尊贵的公主。
当今圣上金口玉言,盛赞荣昭柔嘉是大周公主,人间明珠。
底下人传来传去给了闵忆歌一个“大周明珠”的称号,闵逍听说了,笑的半天腰都直不起来。
“明珠一词,倒不为过。”楚辞仔细给她打理好裙摆,指尖忍不住细细抚摸手下的布料。
这是蜀地产出的云梦锦,三年才得一匹,轻如蝉翼,触则升温,摸上去仿佛从温水划过。
最奇的是,这锦用光从不同的方向照去,会显现出明暗不同的花纹,随着光影流转而动。
据说,云梦锦百年不腐,百年不褪色。
这么么一条广袖长裙,不知用了几匹云梦锦。
这样珍贵的东西,入宫之前就是想也不敢想的。
楚辞知道,自己跟了个好主子,好主子又有个好靠山,她的荣华富贵还在后头呢。
闵忆歌看着镜子里的人,隐约间能窥探到少女初成的风采。
对于这样的吹捧,她听的舒服,却并不在意,底下人的阿谀奉承,她都明白。
“公主,开宴了。”汉赋抱着烘热的披风走进来。
今日她也穿了一身新衣,湖绿色的宫装,其实这也是个清丽可人的姑娘,不过比她大两岁,正是个好年华。
“走吧。”闵忆歌任由两人扶她坐上轿撵。
一路上跪满了各宫讨封的宫人,这是皇贵妃想出的法子,她爱热闹,过年时允许各宫的人出殿向宫里的主子讨封。
“无非就是讨个好彩头,无论多少,就是图个热闹。”汉赋贴在轿撵一侧低声介绍了两句这习俗的来历。
那边远远开始唱报,荣昭柔嘉公主到!
一连通传六声,声声清脆响亮。
今日赴宴的有在京三品以上的朝臣极其亲属,有各位王爷侯爷,无不向她侧目。
公主年纪尚小,略显清瘦,打扮的十分俏丽华贵,额头贴了一朵桃粉的花钿,一颦一笑尽显皇族威仪。
由于年纪还小并位未如其他公主一般着品阶宫装,而是穿着一身水红色留仙裙,上罩着一件粉色镶毛边的对襟窄袄。
荣昭柔嘉公主缓缓从大殿走过,神态怡然步伐优雅。
待她落座,众人才惊觉:大皇子谋反被诛,皇后被废,皇贵妃同二皇子仍在行宫。
于是乎皇上坐于首位,而荣昭柔嘉公主并非原定的左次位,而是坐在了皇上的右手边。
周朝以右为尊,往年坐在这儿的,不是太子就是皇后。
众人不禁再一次惊叹于荣昭柔嘉公主在皇上心中的地位。
最让他们惊诧的不止这个回宫半年便独得恩宠的公主,而是位于公主下首的僧人。
僧人很年轻,长相更是少有的俊逸,一众名门贵女冒着被母亲责骂的危险频频向他张望。
僧人却也不抬头,矜持端庄的坐在座位。
任四周怎样的声色犬马他自巍然不动,静静垂目看着眼前的世界。
身着简单的袈裟布衣,不显寒酸反而自有一番世外高人的气度。
他们便知道,这是赫赫有名的法华寺主持一灯大师的弟子,那位自小美名远扬的高僧慧虚。
年关那一仗赢的漂亮,皇上心里高兴。
今日的宴会格外热闹,眼下正是来自南越的舞娘随着奏乐起舞助兴,宴会的气氛逐渐热络起来。
皇上喝了两番酒,便深感精力不足,大手一挥,交代大周唯一的异姓王安王主持宴后会便走了。
没了天子在席,大家放松许多,到了快乐处吟诗作画不在少数。
闵忆歌悄悄往慧虚那里凑了凑:“慧虚慧虚,你想什么呢?”
眼前的僧人眉头微蹙,仿佛与世间的热闹都隔离开来,平日里他都是一副淡淡然的模样,嘴角勾起矜持慈悲的笑容。
这幅表情,必然是心里藏了事。
“我…”他顿了顿,还是决定不说那些扫兴的话,反而问她:“怎么不吃些东西?”
“我吃不惯,你不也吃不惯?”
“你年纪尚小,不食伤身。”
“主持常说‘恕’,圣人也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慧虚的万卷经书是白读了。”
闵忆歌娇俏的哼了一声,手却老老实实地挑了块儿品相漂亮的红枣糕。
慧虚垂下的眸子含了满满的笑意。
只觉得自己多年的教诲也没白教,最起码在唇齿间的交锋上,小姑娘这张口佛曰,闭口圣人,真能将不少人唬住。
僧人淡然平静的脸上忽然氤氲着人间烟火的暖色,一众观注他的贵女,差点将多少年的涵养礼仪抛到九霄云外,当场就要叫出声来。
云三小姐羞涩的脸红了红,不光是那么一张美丽的皮囊,她并不是肤浅之人,真正叫她着迷的是那不凡的气度。
十四五岁的少女,还来不及学会很好的藏住心意,一眼一眼又一眼,趁着母亲不注意她又抬头看向上方,猛地撞上一双漂亮的眸子。
那双眸子的主人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威慑的意味不言而喻,骇的她赶忙低下头。
一个尚在闺房的女子。
偷看陌生男子,而那男子还是一个和尚!
若是传出去,她的清誉便完了,家里的姐姐妹妹也少不了受牵连。
云三小姐把漂亮的下嘴唇咬的发白,公主才回宫,她摸不透深浅,却也能感觉到公主那一眼的敌意。
这敌意来的莫名其妙,对方又是如今最得宠的公主。
若是有意为难她,或是为难云家……
闵忆歌自然不知道,她那随意的一眼,竟让聪敏多思的云三小姐想的如此之多,甚至因此一病不起,缠绵病榻数年。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此时闵忆歌有些留恋的看着慧虚。
他不说,闵忆歌也知道,他想回去了。
日夜相伴四年,闵忆歌怎么会不懂他?
每年的除夕寺里就会在山下布粥,义诊,自从建寺以来,这是不成文的习惯。
来自一颗颗慈悲的心,从最初坚持到现在。
京城多少贫苦的人都是因为这样的坚持撑过一年又一年的寒冬。
闵忆歌每年也会去,在她还小的时候,帮不上什么忙,和寺里最小的弟子悟明蹲在墙角,年仅十岁的慧虚坐在一灯大师旁边负责抓药。
小小的少年,只穿了一件简单的棉衣,在大冬天忙出了一头热汗。
但他笑的很开怀,漆黑如墨的眼眸里溢满了快乐满足。
第二年,少年已经有实力独自坐诊,而她成为了抓药的那个人,站在他的身侧,能看见他对待每一个病人极致的耐心和温柔。
第三年,少年僧人随着苦行僧天涯海角悬壶济世,学成归来的他医术上的造诣甚至隐隐能够比肩一灯大师。
那一年,他声名鹊起,他开始学习接手主持的任务,他忙的甚至来不及陪她,可他从不缺席除夕那几日的义诊布粥。
那里需要他。
闵忆歌都知道,她只是有些舍不得。
她已打定主意,只留这最后一晚,明日,明日她就去请旨送他回去。
此时盛宴已过大半,皇帝在后殿小憩了一会儿,又喝了些参汤,精气神大好,听外面歌舞升平又踱回了大厅。
一个年岁不小的帝王,寂寞了一辈子,老了老了反倒热衷与年轻人在一起,喜欢热闹。
他倒没想到,前些天还甚得心意的探花郎会公然在堂上为敌国人求情。
少年跪在大殿上,脊梁笔直显得他不卑不亢。
他说,恳请皇帝开恩,救济胡人百姓。
他说,西北边关的胡人普通百姓对天朝并无敌意,甚至,他们很热切的盼望着和平。
他说,若是陛下此时开恩救济胡人,必然可结两国之好,保边境和平。
皇帝神色危险的看着这个年轻人,唇角满是轻蔑的笑意。
工部的二品大员沈大人混迹朝堂多年,深谙皇帝性格,这样的表情,便说明,他怒了。
他不由瞪向自己儿子,又急又气。
“年轻人果然很有抱负。只是今日盛宴,咱们不谈公务。”
皇帝轻轻摩挲着椅靠上的龙头,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沈家世代都是大儒,门生众多,为帝王喉舌笔指。
他愿意多一分耐心。
沈大人感恩帝王的一丝惜才之心,但也清楚,如今的陛下,也就这么一丝丝的耐心了。
赶忙冲上前去,意图按着少年谢恩告退。
哪知少年早有准备,不待他反应,又是沉沉的一扣头朗声道:“请陛下三思!”
皇帝神色终于崩不住了,手中的杯盏狠狠砸在桌子上。
底下人的心神都跟着砰的一声,纷纷惶恐的跪伏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