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靠西的宫殿在冬天里比较暖和,冷宫当值的宫人大都住在那里。
那一场大火不仅烧死了前皇后,也害死了无辜的他们。
一场冬日里的火,烧光了这里最后一丝生机,连往日里那些疯女人的呜咽声都消失了,仿佛变成了真正的炼狱。
青石板路上缓缓走来一个身影。
观其身姿步态,应当是个窈窕的女孩,女孩裹着一件黑绸兜帽,长长的下摆拖在地上被雪水浸湿。
她执了一把绘着红梅的白伞,另一手提着一盏昏黄的六角宫灯。
兜帽挡住了大部分的脸,露出弧线冷艳的下颚,颜色惨淡的唇。
雪如白絮,扬扬洒洒铺了满地。
女孩彳亍其间,仿佛一只来自阴间的艳鬼。
她忽然停住仰头看向断壁残垣的冷宫,喃喃念了句佛偈,遂快步离去,奔向不远处独门独户的小宫殿。
闵逍没料到闵忆歌会独自一人跑来,跌跌撞撞的推开他的门。
这是她第一次见她穿了一身黑。
孤独又冷漠的样子。
闵逍快步上前,谨慎地摘下她的兜帽,女孩微微仰头,满头的乌丝披散下来,在月光下反射出朦胧的白,她忽然勾起一抹让人难过的笑容。
“走吧,我们进去。”
三皇子想,自己大概是高兴的,那个扯着嗓子哭啼不止的娇气女娃,像他所需要的那样,长大了。
大殿的门被关上挡住了风雪,室内的烛光给人以温暖的感觉,但闵忆歌知道,室内没有烧地龙,其实是冷的。
“我杀了皇后。”娇软地声音破空而起,在一片幽冷中尤为突兀。
闵逍为她解下兜帽的动作一顿,很快又继续下去。
牵着她缓步走到内室,用唯一的貂裘严严实实地罩在她身上。
身体的温暖让闵忆歌冷静下来。
闵忆歌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精致漂亮的九曲回廊,金龙宝顶的大殿,富丽堂皇的冷宫,赤足女人独脚站在椅凳上。
她穿着一身正红的宫装,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式,曳地银线如寒光泛泛,她仔细一看,看到那女人头上的凤冠。
她猜想这是皇后,又想起血肉模糊的场景,她大惊失色,不敢再看那个女人,疯了一般向大殿外奔逃去。
跨出门去,她仿佛又回到周皇宫,朱门红墙琉璃瓦顶。
她走了两步,面前出现一道紧闭的门,她仿佛受了什么蛊惑。
执意一探究竟,推门而入,里面是一间更加恢宏大气的宫殿,大白日里殿内四处摆满了蜡烛。
那蜡烛的光明明暗暗,她不禁想,这蜡烛是永远烧不干燃不灭的吧?
宫殿里空空的,只在正东方的高台上有一张龙凤交缠的巨大金椅。
她又看见一个女人,也是赤着脚,斜倚在椅子上,一身耀眼的金袍。
离的那样近。
她却怎么也看不清那女人的相貌。
突然殿外传来一阵喧哗,隐约间她听到钟声从不远的地方传来。
椅上的女子缓缓抬头,睁开眼,闵忆歌似乎看到她眼中晶莹一片,似乎是泪。
钟声响了又响,闵忆歌被吵的头痛,烦躁的向门外走去想要看个究竟,女子忽然轻笑出声。
闵忆歌下意识的回头,下一刻惊叫出声跌倒在地。
那女人的眼睛一寸寸变得苍白,那白就像在吞噬这个女人一般。
很快她整个人只能看出一个白色的剪影,白的眼,白的发,白的唇。
她的身后却蜿蜒出一片黑色,不断的向四周爬去,很快大殿,红烛,都像是被蒙上层层黑纱,那黑影仍然没有停止的向外面爬去。
那女子突然轻轻转过脸,闵忆歌已经分不出她的五官,可她就是知道,女人看着她,轻轻地笑了。
“然后我便醒了。”
“这个梦倒是神奇。”闵逍颇有兴味的问道。
寻常人做梦,哪里能看到这么多的细节?
连大殿的柱子雕着什么纹饰都说的这么清楚,清晰的让人都不敢相信是梦。
“你可看到了那女人的样子?”
闵忆歌沉吟:“那是一个没有脸的女人。”
“我想或许是皇后,她……她撞死在我面前,明明我是恶人,却夜不能寐饱受折磨。”
女孩稚嫩的脸上泛起一抹与年龄毫不相符的苦笑。
闵逍不是很理解女孩的痛苦。
皇家血脉给了他们杀人的权利,皇权争夺给了他们杀人的战场。
他并非残暴之人,间接或直接染上的血案却已不知凡几。
除了第一次出剑时短暂的战栗,他早已习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规则。
这时他才承认,闵忆歌就算再多智狡猾,她也和自己乃至这个皇庭是不同的。
她的清白与慈悲早已深入骨髓。
“我倒是该拜见一番那位年轻的大师了,念得是什么经?把我的妹妹养的如此纯良。”
闵逍亲昵地刮了下她的鼻头,语带笑意,低头躲开的闵忆歌错过了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冷芒。
“三皇兄说什么呢,怎么突然提起一个僧人了?”
女孩的眸子圆瞪起来,乖巧的露出一个笑容,试图遮掩心里的紧张,只是道行太浅而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很。
“哦?小歌儿难道不知?正是皇上为你特意请来的法华寺高僧,说起来,小歌儿在法华寺生活四年,再见故人,想必也很欢喜吧?”
闵逍总觉得这个妹妹太过聪明,性子也不知像谁,遇到事儿不仅不慌乱反而格外的沉静淡然。
像眼前这样方寸大乱很少见,闵逍便生出逗弄的心思。
“忆歌自然知道。幼时多蒙法华寺各位僧人照顾,亲厚些,三皇兄如此好奇做什么?”
女孩逐渐握紧的手显露出不安,见识到皇家的尔虞我诈,她不敢把这个前太子想的太简单。
她荣昭柔嘉流着皇族的血脉,有些事躲不掉。
但法华寺的人们不同,他们不该卷入这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他们合该参禅悟道,一生致力于以身体力行劝世人向善。
“听说这大师年纪轻轻英伟不凡,有大才,为兄自然是想拜见一二了。”
拜见?!
闵忆歌心中警铃大作:“三皇兄言过其实了,慧虚尚且年少,不过是在在佛法上有些小造诣。”
“妹妹是在怀疑三皇兄对这位大师别有用心嘛?”
三皇子妖娆的眸子眯起,愉悦的仿佛下一刻就要笑出来。
他看上去是那样的无害,像个漂亮至极的孩子,满眼只有简简单单的好奇。
闵忆歌却无端背后沁出一层冷汗。
她费劲千方百计藏起来的宝物。
甚至在人前装作不熟悉的样子也要遮掩的想法。
就这么被人揭露出来……
“皇…皇兄,我…”
看她紧张的语无伦次又迫切想要解释的样子,三皇子忽然屈指抵在唇上大声笑了起来。
“傻丫头!跟你三哥演?你还嫩着呢。”
说着他忽然落寞的敛起眸子,捧着心口露出委屈巴巴的神色。
“原来小歌儿的心里我就是这么个营营汲汲的人?
就是这么个不择手段的人?”
这个皇兄…翻脸好快。
闵忆歌的眼睛睁得溜圆,显然她还跟不上三皇子变脸的速度。
“再说那个秃驴,有什么好利用的?”
三皇子冷哼,往后一歪,顺手摸了把闵忆歌条儿顺的黑发。
“你皇兄我像是心有那大志的人?能谋他一和尚什么?要他来冷宫给我念阿弥陀佛不成?”
三皇子的神色不似作假,仔细想想他说的也没错。
他是个废太子,困居冷宫,若是不出大的变故。
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若是运气好一些,等到新帝登基赏赐一片封地,安然养老。
他有大志么?
他有培养势力的野心么?
他有利用慧虚的野心么?
他没有,因为没有,所以他是个废太子;因为没有,能够轻易的取得闵忆歌的信任;因为没有,闵忆歌会在苏醒后将害死皇后的苦闷告诉他而不是慧虚。
她紧张的,害怕的,不是一个小小的被废皇子,是这偌大的,吃人的皇宫。
她怕她的慧虚一不小心踏进去,就会被啃的连骨头都不剩。
“皇兄既然知道我心中所想,又何必逗弄我?”
闵忆歌知道,三皇子一早就看出来了,一连几番话诈的她大惊失色。
想必她慌乱的样子已经给他的判断佐以最好的证据。
闵忆歌有一丝焦躁的怒意。
她看清了自己跟皇宫里的人的距离,这些人一个个都长着十双眼睛、耳朵、鼻子。
若是今天坐在她对面的人换成皇帝,大皇子,又或者贵妃或其他人。
她也会控制不住的暴露自己的软肋。
没错,软肋。
法华寺,慧虚,就是她的软肋。
“你还小。”三皇子大掌一挥把她拉到自己旁边坐下。
安抚地轻拍在她的后背上:“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不是伪装不好,只是那个人太重要,提起他,连血液都叫嚣着叛变。
“三哥。”闵忆歌低低地叹了口气。
或许是这人的地位太低,低的她生不起警惕之心,又或许是这人的手心太温暖,闵忆歌放松的靠在他的手臂上,生出想要大睡一觉的想法。
“我很后怕,怕会连累了法华寺的僧人们。”
她如此的哀愁,小小的年纪,面露出成年式的疲惫。
闵逍收起轻佻的笑容,她不过十岁呐。
“他就那么重要?”
“谁?”
“那个秃驴。”
“他不是秃驴,他叫慧虚!”闵忆歌最不喜欢有人用这样轻蔑的语气叫慧虚了。
“哦,那就慧虚,他就那么重要!”
“他呀,”
似乎提到让女孩高兴的事,她勾起一个甜美至极的笑。
仔细考虑了一下才慎重的说:“我六岁寄居法华寺,在方丈和各位师兄弟的爱怜下长大,年幼无知四处闯祸,是慧虚将我照顾长大,
冬日添衣夏日打扇,大病小灾衣不解带的照顾我,
他教我读书写字,也给我讲天下之大,若说我有什么值得称赞的智慧,其中七成都是慧虚给予的。”
三皇子听的有些出神,他有一种自己的事被别人抢了的憋屈感。
看着女孩那样依赖的神色,他不由带着酸气开口:“哦,他这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