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红尘往事情难舍1
荣兴六年,东云拥兵二十万再度进犯北鼎,历时三年整,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史称泽江之战。
荣兴九年,赤炎先锋率兵六万余人于川水大败东云,东云退兵。先锋赤炎虽无将帅之名,经此一役,赤炎被载入四国名将史。
荣兴九年,两国签订互不干涉条约,恰逢东云大涝,赤炎力排众议促使国主捐资。东云国主感恩,立誓永生不再进兵北鼎。自此,北鼎东云攸戚相关,祸福与共。
——《北鼎国史》
荣兴六年,泽江之战爆发,竺卿啫奉旨出征,清尘公主怒急交加不幸小产,搬入素心斋中闭门修养自此不见外客。
荣兴九年,大战结束,北鼎东云结为友邦,竺卿啫生死不明。北鼎国主屡次下旨宣召公主回朝,清尘公主言:出嫁从夫,永生不归北鼎。
荣兴十年,北鼎太妃病体有碍,国主急召,清尘公主孝心甚笃,回北鼎伺奉其终老。适逢东云大涝,清尘公主欲归东云,奈何北鼎国主坚持不允。
——《清尘公主记》
“驸马,请。”
竺卿啫淡道,“秋儿姑娘,我一届布衣百姓担不得如此称呼。”
秋儿一窒,面上有些发窘。仍忍不住为自己主子出口,“驸马爷,虽然秋儿不知道当初公主到底为什么要那般做,可这些年,公主嘴上不说,可奴婢看的出来……”
他平静的扫了秋儿一眼,“今日我不是来叙旧的。还请秋儿姑娘带路,我们父子还有事要做,不能耽搁太久。”
秋儿又是一窒,摸摸鼻子,继续带路。
穿过龙鼎大街,一直往北行进。
“公主从东云回来以后,国主原本是打算接公主回宫,可是公主不肯,硬是在川水旁住了下来。”秋儿小心翼翼的回头看向竺卿啫,可竺卿啫一点反应也无。她心中暗恼,仍硬着头皮继续说道,“驸马爷,你其实一直没有回东云是不是?川水的屋子,是仿照东云的旧宅建的,公主生怕工匠画的不仔细,她特意亲手绘制……”
话如长江水,滔滔不绝。
竺卿啫淡笑不以为意。他现在已然心静如水,无论她说些什么也影响不了他。
“……咦。”秋儿讶异捂唇,忙拉着那两人躲到墙角。
“怎么了?”秋凤悟顺着秋儿视线看了过去,这才发现前面那座宅院前停了两方软轿,一方青色为底色,黄金丝线钩编,倒还素净。另一方就花俏奢华多了,软轿四周都以五彩钻石串连成珠帘覆盖。“如果谁将那轿子偷回去,八辈子都不愁了。”
两方轿帘同时掀开,两个形貌有几分相似的男子走了出来。看见对方,彼此都一愣,相冷哼了一声,各自进府。
“……那青轿是立乡侯的,另外一方是临川王的。”秋儿脸色已经变了,当机立断直接带着他们从一旁的侧门进去。“快点,快点,要赶在他们前面。”
秋凤悟与竺卿啫相视一眼。秋凤悟低道,“秋儿,你到底在急些什么?”素日战场上,她向来英姿飒爽还从没有见过她这般怒形于色。看来这两人并不是普通人而且来者不善。
秋儿闻言顿足,“糟糕,朝霞不在,我得去拦他们才是。驸马爷,你沿着这条小道一直往前走,公主现在肯定在凉亭里。”匆匆行了个礼,她拽过秋凤悟就往正堂方向奔了过去。
糊涂的丫头,将门关上就以为他就出不去了么。
竺卿啫回头看向被锁上的侧门,叹了口气,只得继续往前走。
小道两畔俱是青竹,翠意雍容。漫不经心的打量四周,心中忍不住微动。
这里确实与他在东云的旧宅毫无二致,恍惚间,他几乎以为他身在东云。
东云呵,恍若前世。
唇角微扬。前世今生,谁又能说的清?至少,当初那个恣意轻狂的竺卿啫已然不在,现在的不过是体衰年老的穷酸书生罢了。
慢慢沿着小路往前走。隐约间,一座红漆凉亭便出现在眼里,再近几步,便可见着那凉亭里的蓝影。
不自觉的,他的脚步停了下来。见着了,该说些什么?就让彼此成为过客,不更好么?他自觉恨意已经淡了,可单单看着她的背影,才知道,他根本忘不了。
四年不见,她都没有变,容颜未改,甚至连眸里的冰冷也丝毫不变。
心神顿起波澜,呛意上涌,他掩唇咳了好几声。
蓝影看了过来,“是谁?”
竺卿啫回神,暗笑自己胡思乱想,说不得,她早已将他忘在脑后。
他真是傻呵,还在期待些什么?
“是我。”
这个声音好生熟悉,熟悉到似乎午夜梦回之时都听到这个声音在她耳边呢喃。可是,可是她想不起来了。
一时之间有些恍惚。最近记忆愈发模糊,看来她的病是愈来愈严重了。李迩苦笑,站起身来,柔声问道,“你又是谁?”
竺卿啫设想过千百种可能,却独独没有料到这一种。
她竟然忘了他!
他怔怔的看着她。
这人的眼神好生复杂,复杂的让她的心都忍不住有些酸了。
她抱歉的笑了笑,“我年前生了一场怪病,病虽好了,可许多记忆已经模糊了。我认识你的,是不是?”甚至……她颊上绯红,却仍定定的说,眼中澄澈透明坦白,“我爱过你,是不是?”
“……我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就算得是那段他几乎以为她已经爱上他的日子,她也从未说过她爱他。小迩儿是个倔强内里却有些腼腆的女孩,这种口头上的爱语,她是从来不说的。
李迩坐了下来,把玩手中瓷杯,像是在说给他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我一直认为,一个人的记忆可以改变可以消失,可是人的情感却永远不会消失的。你让我有想哭的感觉,我想,在我遗忘的记忆里,我肯定很爱你,而且还伤过你。”
竺卿啫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她忘了他。
可是她却比记得他的时候还坦白。
李迩歪头,眼里说不出的透彻释然,“既然来了,喝杯茶吧。”她拿起旁边一只空杯,注入茶水,“本来是替王兄预备的,可是国事繁多,最近朝里又不甚安定,他来不了了。请坐。”
思绪尚未理清,他看着她,只问一句,“你现在快乐么?”
应该是恨她的,可是见着她这副样子,又让他如何怨的起来?她应该是意气风发的活着,应该是比他过的好上千倍万倍。他以为,他在用力消磨着恨意的时候,她还可以活的很好。
他从来都没有忘记她,没有忘记恨她,也没有忘记……爱她。
“快乐?”她挑眉,笑了,“秋儿常说我以前想的太多,考虑的太多,顾虑的太多,所以上天才让我开始遗忘。忘了,便不想了。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应该是快乐的。”
两人默默喝茶。
风过,一片竹叶飘落在竹桌之上。他捡了起来。
李迩眼里闪过一丝迷惑,喃喃道,“你姓竺,是不是?”
竺卿啫猛然抬头。
她一怔,随即惊喜的笑了,笑颜天真的像个孩子,“我猜对了是不是?原来我还是记得一些的。”
他沉默了许久,轻道,“听个故事好么?
李迩静静的听完,这才发觉,不知何时面上已然湿润。
“这就是你和我的过去么?”
竺卿啫笑了,“我说的不过是个故事罢了,故事,总是假的。只不过我见着你突然想了起来而已。”
李迩想了想,拧眉,“虽然我会因为这个故事流泪,可是却总觉得像是在做梦一般,听完了,也就过去了。”她一顿,羞涩的笑了“那个女人是爱她的相公的罢,如果不是爱,又怎么会忍心舍弃她的孩子。我心中时时有个遗憾,为什么我没有一个孩子,如果我有,就算我失却了所有的记忆也不会忘记他的。”
他怔怔的看着她的脸,心中一时有些无措。
他从来没有设想过她口中的可能,她是北鼎四公主,又是赤炎,在她心目之中国家永远比一起都重要。可是如果,如果,真的如现在的她所说,那他岂不是白白恨了四年。
环视四周,这里的一草一木莫不是与东云竺宅一模一样,就连他不一定记的清楚那些山石百草俱被她记得清清楚楚。他原本以为她只是心中有愧,可这些又岂是区区的一句愧疚可以解释的清的。
心中忽然一亮,一道阳光慢慢的、慢慢的撒入心房之中,拨开云雾见日出般惶然透亮了起来。
也许,有些事情并不是他所想的那般,也许,有些事情可以重来,也许,撇开过往撇开恨意他与她的未来会很好很好。也许……
既然上天又再给了他一个机会,他若是不再珍惜岂不是太过辜负了这番美意。
“那个男人就不恨么?”如果是她,她肯定恨极了那个女人。“你在笑什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么?”他的笑忽然间变了,原本还是淡淡的,一下子神气狡诈了起来。好熟悉的笑容。
“没有,只是突然觉得很荒谬,很想笑而已。就如你所说,那个女子应该是有苦衷,既然有苦衷,他又怎么忍心一直恨下去。况且,恨意是一把双刃剑,伤的不仅是被恨的人,恨人者又岂能好受。”笑容不变,他脸色一正,凝望她的眼柔软无比,“他恨她,不过是让他一直记着他其实仍在爱着她罢了。”
好奇怪的人。
但是看着他的笑,她心情也忽然间变的很好。
“公主不见客,立乡侯、临江王,你们不要乱闯啊。来人,快拦住他们。”
竺卿啫注意到李迩眉头拧了起来,脸上愉悦的神情顿时化成戒备冷淡来。这才是她以往的神色。非常好奇,是什么人让她摆出这般神情来。
如此说来,他在她的心目中的地位真的不同于常人。
想及此,忍不住嘴角上扬。
“微臣见过四公主。”立乡侯先行找到这边,忙不迭的躬身施礼,施礼中仍不住偷觑李迩无匹的貌色,眼神****炙热无比。
李迩心头微恼,仍不动声色。“不知立乡侯今日前来所为何事?清尘身子不适,不能迎接,还请恕罪才是。”
“不妨事,不妨事,公主若有些损伤,我可是会心疼的。”立乡侯哈哈一笑,赤裸裸的看了过去,“等到国主下旨将公主嫁我,公主就不需要待在这么个穷酸地方了。想我封地地广物宽,宫殿不知华丽上几万倍。”言下之意,就是非常嫌弃这小小院落就是了。
竺卿啫挑眉看向赶过来的秋凤悟。秋凤悟会意,问清秋儿后便照着原样隔空传音,“立乡侯张叄,先祖乃是北鼎大将,功勋卓著特被封为立乡侯,可惜这承袭他爵位嫡传长孙除了武艺外其余都不强。身为王宫守卫统领,又自认一表人才,恰逢他正妻上半年去世,尚有六名姬妾,一心想讨寡居的清尘公主为妻。”
寡居?他还没死呐!
竺卿啫顿时怒了。
秋凤悟颇为幸灾乐祸的冷笑出声。
文弱一些的临江王也赶了过来,恰好听到立乡侯的大言不惭,气的脸都红了,“立乡侯,姑母端庄贤淑,姑父生死未卜,父王肯定不会下旨的。”讨好向着李迩赔笑道,“姑母,你说是不是?姑母,我见着一本楚大师所著的孤本,特地取来给你。”
秋凤悟接着传音,“临江王李肆,北鼎国主第三子,北鼎现下太子尚未册立,国主颇为看中公主,所以他便想时时来接近公主好讨国主欢心。”
王室家族,好生麻烦,原来连她这闲散公主都得不了安宁。
竺卿啫叹了口气,瞧向李迩的的眸光已然悄悄转柔。
恨了四年,自我放逐了四年,忘了四年……
他还是放不下她啊。
不由的苦笑了一声。
立乡侯这才将痴迷的目光从李迩身上转了过来,瞧见这文弱书生竟然与公主同桌而坐。顿时妒怒交加,他都不曾与公主这般饮茶过!这个穷酸书生,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你是哪里来的穷酸,竟然亵渎公主,还不快给我滚下来!”
竺卿啫滑稽的指了指自己鼻子,“我?”
李迩回头看他,眼里也微露迷惑之意。
这个人让她没有防心,让她想哭,可是她记不得他了。
竺卿啫心里发着软,伸手搂过她的纤腰,定定的看着她迷惑的眸子。
“你说,我是谁?”
“……我,”本打算说不知道的,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她认识他么?她……大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李迩脱口而出,“你是竺子秀。”
秋儿哑然捂唇,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她知道,她就知道,找驸马来是对的!
秋凤悟怜惜的拭去她眼角滚滚而下的泪珠,冷眼看向一旁仍在状况之外的两人,不屑嗤笑出声。这两人未免也太过愚钝了些,亏他们还想夺北鼎国主之位,若真给他们当了国主,这北鼎不出三年恐怕就亡了。
“竺子秀?竺……”临江王呆了呆,“四姑父也姓竺,莫非……”双目蓦然圆睁,他双手颤抖,“你就是那个早该死掉的东云五品编修竺卿啫,父王暗派的杀手怎么还没有将你解决掉?”
话一出口,临江王立刻惊恐的捂住嘴,他、他、他怎么将这件事给说出来了。完了,完了,完了!
竺卿啫顿时危险的睐眼。
“姑母,侄儿还有事要做,改日再来拜访。告辞。”临江王当机立断,溜了。
立乡侯瞧了一眼竺卿啫,眼底微露不屑,也跟着拱手,“我也有事,改日再来拜访,改日再来。”
改日来,就是参加这个书生的葬礼。这人一看就文弱,应该不需要动用顶级杀手就可以用轻而易举的将他做掉的,他得好好筹谋一下,如何杀人不见血而且不会怀疑到他的头上来。
立乡侯想的极好,一脸阴狠杀气表露无遗,尽落入在场人眼底。
竺卿啫叹息。
北鼎民风豪迈,连这些算计都是明着来的么?可这般****,还能成的话就该怪被害的人太不争气了。
他嘴角抽搐了一下,无辜的看向李迩,“我真的弱到简简单单就被做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