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晴朗的天,不知何时染上了墨迹。遥远的山穹,隐隐有大雨将至的势头。
清风崖,前院。
易冷秋端起茶,放嘴边小抿一口,神态甚是悠闲。李暄妍在他边上,弹了两下指甲,倒是有些坐不住的样子。
“暄妍啊,你别那边坐着,过来陪我一起喝茶嘛。”
“我可没你这好耐心。”李暄妍腾的站起身子,走到易冷秋边上,扣着桌子道:“你自己说的,天虞山有奸细,人暗我明,你还让汪逊去巡夜?不怕打草惊蛇吗!”
说罢她端起桌上的一杯茶,闷声灌进嘴里,又道:“找人巡夜就算了,可你怎么能找汪逊?看他大大咧咧的样子就容易出纰漏。叫江年,或者你手下其他沉稳一点的弟子不行吗?”
易冷秋朝杯里轻轻吹了口气道:“大大咧咧不好么?虽然自古心机沉稳者多成事,但也没谁规定大大咧咧就会办事不利啊。”
李暄妍冷笑道:“是是,大大咧咧当然好,和你一脉相传。听说他最近得罪了不少女弟子,这也是你教的喽?”
“臭小子!”易冷秋眉毛一横,对李暄妍道:“此事不知,我必教训他。”
李暄妍哼道:“清风崖上下还有你不知道的?别在我面前装腔作势,要知道,有些弟子的臭毛病,都是你平日里给惯出来的。”
“因材施教,尊重个性嘛。”易冷秋嘿嘿笑道。
“尊重你个大头!”李暄妍骂道。“你这么随随便便,可对得起林淼?”
听到林淼的名字,易冷秋方才正色道:“我怎会拿林师弟的事开玩笑,方才与你说笑呢。让汪逊巡夜,是我深思熟虑的一步棋。”
易冷秋接着道:“派人巡夜,必会引起奸细的注意。让汪逊去,别人以为是我罚他,实际上我也算罚他。不过大家都知道汪逊大大咧咧的性子,现在是他巡夜,以后换谁都能比他做的好,所以汪逊巡夜是个机会啊,我猜他们这几天一定有动静。”
“冷秋,你想的要比我多。”
易冷秋哼道:“不然,你以为我怎么当上的掌门。再说,你就这么不信任丈夫啊?”
李暄妍笑道:“好啦,师哥别生气,我给你添茶。”
易冷秋拉住李暄妍的手道:“不生气。不过一切还得细处着手。你去休息吧,老夫得去瞧瞧我的几个小徒弟喽。”
待李暄妍走后,易冷秋端起茶,闭上眼想了会,将茶饮尽。
天虞山如棋局,有人布子,有人观棋,黑白之间,关乎山雨。
风海崖
“翻掌移石,物我皆可为石。去!”少年双手腾空,猛地一翻一推,掌风习习,练的已有了几分神意。
“厉害啊雪吟,师父见了又该夸你了。”白成灰道。
任雪吟收功,走到白成灰边上,拍拍他的肩,似笑非笑道:“听说你昨天来了桃花运么,那师姐怎么样,好不好看?”
“当然好看。我还和她们交了朋友呢。”
“啧啧,看来某人要惨喽。”
白成灰疑道:“此话怎讲?”
任雪吟叹气道:“就拿我老爹作例子吧,你知道,我爹没遇见我妈之前啊,过的那叫个逍遥自在。自从我妈嫁过来,没得喝酒,家里大大小小的活得包,还得时时刻刻猜她的心思。我爹现在是在水深火热中啊,有天乘我妈出去了,我爹喝了点酒,偷偷拉着我讲,说我是家里的独苗,任家的宝贝,不希望我遭罪,嘱咐以后我离开家要远离女人。”
任雪吟看了看白成灰,摇摇头道:“看你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我爹的话,真是金玉良言呐!”
“为两位师姐魂不守舍?那倒不会。我在想龙行碑的事,真吊人胃口。”白成灰站起身子,锤了锤腰,朝后山方向望去,昨日所见竹叶纷飞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
“为这事垂着个脑袋,你不知道可以问问嘛。”任雪吟嘻嘻道。
“你知道?”
“偶然听师父提起过,说是如果能有龙行碑的指点,修道便能一日千里。”
“这么神!”白成灰惊讶道。“那我要是遇着了龙行碑,岂不是轻轻松松脱颖而出,从此师父之下,万人之上。”
“你这白日梦做的,已经够突出的了。”任雪吟嘲道。“只有天选之人才有机缘受龙行碑的指点,要是选中了你,那天虞山列祖列宗算是倒了八辈子霉。”
“八辈子哪够,起码十辈子。”
“哈哈,算你有自知之明。”
二人正说笑的时候,旁边传来脚步声,任雪吟眼尖,看到是易冷秋,忙干咳几声,挤了挤白成灰,嘴上道:“龙行碑啊,终究是虚幻飘渺的东西,成灰你听我一言,还是听从咱师父的指点,勤习练功更加实在。”
“那倒不一定。”
二人闻声回头,齐声道:“师父。”
易冷秋点点头,道:“我天虞山各先贤祖师死后精魂不散,凝为气运,化作龙行碑,为后人指点迷津。区区易冷秋,还不敢和各祖师爷相提并论。”
突然,易冷秋眉头一竖,道:“龙行碑可不是你们这两个刚入门的小子该知道的事,谁提起来的?”
“是我,师父。前几天听到几位师兄师姐在谈论这个,有些好奇。”白成灰答道。他用了点小心思,故意在师姐前面加了几个师兄。
“嘿,现在偏潮阁,听竹瑄那两位都那么随便了吗,寻龙还没开始门下弟子就讨论起来,倒是会说我管教不好弟子。”
白成灰见易冷秋脸色铁青,生怕会牵扯到秦楚楚她们,忙解释道:“师父,也许他们也是好奇,随口说说。”
“随口说说?”易冷秋冷哼一声,“虽然前一甲子龙行碑都是他们两处的人,但好歹也是在清风崖上,真就把这当成自家东西了?”
白成灰还欲再劝,却被任雪吟一把拉住,使了个眼色,生怕他又说的火上浇油。
易冷秋斜觑一眼,对任雪吟和白成灰道:“那你们两个对龙行碑感兴趣么?”
“当然!”白成灰道。
“那你们两个过来,走近点,我好告诉你们。”
待白成灰,任雪吟走近,易冷秋突然一抖袖子,十指猛张。两人只觉一股劲道冷风扑面,心头一震,登时被逼退了数步,却依旧觉得寒意透骨,好不难受。
任雪吟知道这是易冷秋独有的寒凝真气,忙运起天虞诀抵抗,脸色方才缓和了些,但依旧被冻的说不出话。白成灰就惨了,不知道哪吹来阵寒风,不仅心里纳闷,手脚更冻的直哆嗦。
易冷秋看着两个弟子惨兮兮的模样,冷笑道:“不该知道的事偏要了解,嘿嘿,可别说是我教的。你们不是感兴趣吗,我准你们去,必须去!到时候自己那点微末道行,可别觉着丢人。”
这下白成灰也明白过来,易冷秋是在教训他们。他想说,不去了,却发现自己动不了嘴。
其实易冷秋心里清楚,自己气的不是这两个弟子,而是偏潮阁和听竹瑄。当上了掌门,三处地方总会互相比较。龙行碑若是选中了自己门下弟子,做师父的自然脸上有光,但是清风崖招收的,都是些刚入门或道行尚浅的男弟子,虽说龙行碑只看天赋不论道行,但修为多多少少与天赋有关系。这前一甲子里,龙行碑都在另两处,现在估计又要被他们占了去。他自己觉着,在其他两处掌门眼里,可是要抬不起头了。
“算了,天虞山的事我烦心什么,让几个老家伙自己管去吧,我当好清风崖掌门就是了。”易冷收起寒凝真气,白成灰只觉胸中一热,顿时呼吸顺畅了不少。
“你们的师兄,是我以前管教不严,但现在听你们师娘的话,我会一个个的肃整门风,这次算给你们俩一个小提醒,三天后,就在清风崖,你们去找龙行碑吧,我的话从不收回。”
“完了,以前师父都是嘴上说说,现在师娘作主,怕是要动真格了。”任雪吟小声嘀咕。
见师父走开,两人松了口气,不料易冷秋像想到了什么,突然回头道:“差点忘了过来找你们干什么的了,你们两个,把天虞诀第一层使给我瞧瞧。”
“这个简单。”任雪吟随手就来,轻松将天地理气引入体内并环绕了大小各一个周天。白成灰刚突破第一层,自然熟练的很,也做的分毫不差。
易冷秋看着,点点头却又摇摇头,眼**光,道:“不错,但还不够,得这样。”说罢再次放出了寒凝真气,但这次没有刺骨寒风,仅有一丝冷意。
“练气境,讲究引气入体,化气于自然。前四个字你们已经做得不错,但后面才是关键。你们试着,把自己的气机,从体内释放出来,同时保持引气入体,到连绵不断,随心所欲的地步才算大成。”
易冷秋说着,但他自己心里清楚,短短几天内,这两个小弟子是决计不可能将练气达到大成境地的。释气,已经是希微境,不过要想得龙行碑注意,化气于身外,是最最基础的了。“嘿嘿,你们那两处都开始随便了,那我门下的弟子去碰碰运气也不为过吧。”论吃亏,他易冷秋还真没吃过几次。
“我先来试试。”
白成灰说道,再次引气入体。待理气聚集丹田,他想引气冲出气穴,不料体内之气刚入气穴,便不受控制,成决堤状透过肌肤向外喷涌出来,转眼就在体外消失不见。
“这,也太难了吧!”他纳闷道。
“呵呵,如果这都掌握不了,要想见龙行碑,真的是痴人说梦了。”易冷秋不多言语,方法道理自己已经教了,后面得靠他们自己去悟。
入夜。
白成灰坐在床上苦思冥想,他不是傻子,易冷秋是极要面子的人,自然不会任由他和任雪吟在寻龙时丢人,因此他临走前教的功夫一定是极为重要的,可是该怎么做才能真正做到化气于自然呢?
“再试一次,熟能生巧。”
白成灰从床上爬起来,披上衣服,合掌聚气。寂静的夜,悄然无声,他隐隐感到这次好像与白天有些不同。意识顺着气流往下走,他发现除了往日修炼在体内凝聚的无色天地理气外,在他体内还有一股暗红色的气息。他操控着天地理气小心翼翼的触碰了下那红色气团,突然,那暗红色气团像是活了过来,萦绕而上,化作一个巨手,一下子将天地理气反扣在了掌心,白成灰顿时感到自己与那股入体的理气失去了联系。
“什么鬼,难道…………”白成灰突然记起了什么,正想说话,突然体内那红色巨手五指站了起来,微微一屈,竟一跃从白成灰口中跳了出来。待白成灰再看时,那红色气流已经化作人形,变成了一个男人模样。
“是你!”白成灰瞪大了眼睛道。
那男人盯着白成灰,看了两眼,低声缓缓道:“你果然走上了这条路。”
此时白成灰眼前的,便是三年前在石殿中的那个魂灵了,而那个红色气团,也正是当年魂灵留下的。
“什么这条路那条路,你知不知道这样突然从我体内窜出来很吓人的!”白成灰有些微怒。
魂灵哈哈笑了几声,“是你自己要见我的。”
他脸上一片茫然,望向远方,轻轻道:“你知不知,若你不来这,一直待在那水心村,也许一辈子就可以无忧无虑的做你自己。”
“不出来看看,我可能一辈子都活不舒坦。”白成灰认真道。
魂灵思索了片刻,道:“不志四海,不明道之广阔;不历红尘,不解情之坚真。以前我也是这么想的。”
白成灰打断魂灵的追忆,道:“你以后可不能像这样随便跳出来了,不然我可就有麻烦了。”
“以后?这是最后一次了。”
魂灵舒展了下身体,道:“你若不引那理气入体,我这股意念会在你体内睡一辈子,直到你死。既然被你唤醒了,我的时间也不多了,待会就把补天术真正传授于你。”
魂灵脸上突然多了一份决绝,甚至有几分恨意,对白成灰道:“红尘路断,苍天难逆。但我要你代我们去问问那天道,凭什么!我相信你可以走到那一步!”
话音落,魂灵全身猛烈震动起来,如同沸腾一般。最后全身湮灭不见,只剩下一枚暗红色的印记,白成灰还未反应过来时,那深红色印记一下子飞进白成灰脑中。
白成灰闭上眼睛,衣袍轻颤,在那识海最中,赫然列着排排暗红字体,首三字曰:补天术
许久,他睁眼,夜月圆,红白之气溢出,循环往复,连而不断。
京城某处。
易冷秋望着天上的圆月,叹了口气,对身边人道:“饭菜就不吃了,真决定要走了么?”
老头笑了笑,道:“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零在异乡。可你说这异乡人,终究是想归乡的不是么。大荒虽恶,我亦愿往之。”
“大荒离海内如此远,你一普通人,没准还没走到,老头儿你就死了。”
“我跟老婆子都一把年纪的人了,生死早就看淡了。”
风起,云来,沙尘一片。
老头一阵哆嗦,提了提脖子上的汗巾,回身走进了屋里。易冷秋看向天,一个转身,消失在了遥远的山穹。
最后只剩天地苍茫,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