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还能贫嘴,服了你。”后土一个眼神轻扫,像是在翻我的白眼,又掸掸华服把身子挪到一边。我也意识到自己的话有点太多了冷着他不说话,遂闭目养神起来。
没想到是他坐不住了,转过身紧紧攥住我手腕,一字一顿地说:“浮优,不是宫里的每场博弈你都能赌赢!切记!别这样冒险,不会有好下场的。”
手腕被捏出一道红,不得已地,我缓缓抬眼,感觉眼皮几乎堆成了三四层。眼前少年朱唇皓齿,头戴乌纱,言语又诚挚非常,我不由自主地吐出了一个“好”字。稍稍清醒之后,与后土寒暄两句,我便火速赶回建翎宫去了。
刚一回宫,云束就在内殿候着我:“去哪了?”
“你都知道,还来问我做什么?”我并不是在与她置气,只因实在需要休息,不想说些别的。
云束深深叹了气,起身服侍我睡下,说:“愚蠢至极,你去调查许文昌陈案,根本没必要亲自去。你到底是想掌握这份机密的主动权?还是因为,你不相信我?”
“是我不相信你,你从来就没替我打算过。你心里只有你那个王爷,可他把你当什么!”说完这话,我便匆匆入眠,也没去看她听完这话的眼色,是不是恨透了我。这么心高气傲的人,有朝一日也有这幅可怜模样。
这几日,仿佛昼夜颠倒天旋地转。阿瑛几次唤我同游,都见我没精打采又异常嗜睡,而后就让我好好休息了。
可能是乞巧节的缘故,宫里的游园会都开始置办了,再加上各个宫里都有对食的太监宫女们,所以每年紫禁城就属这个时候最满目桃花色。
好在这天是晴朗日子,我拉着昆兰四处转转,竟然偶遇了太子殿下。往常他都不常在后宫里走动的,今天见到他还真是稀奇了,还是正当我打着哈欠的时候。昭贵妃所在的储秀宫有传来阵阵笙箫,我想他是准备去赴宴的吧。
彼此礼毕后,太子殿下看我们前路相对,淡淡说句:“怎么?浮优郡主,这次清凉宴裕王、景王都在,不妨与我同去?”
这话说的我不得不拒绝,但实在无法拒绝。要是让昭贵妃知道我并未抱恙,还拒绝她的宝贝太子,犯了她的大忌,我很快就会失去这个靠山了。
还是一样的硬着头皮赶上去,和他并排走着。京城的七月热得让人发憷,我站他身边只是想蹭蹭他头顶上巨大的华盖。我礼貌地回过头,无意与他目光相撞。这还是我第一次与他对视,气氛有些不对,只好点点头化解。也许他一直以来都讨厌我,加上本来就目中无人,太子刚刚看我那眼神更是威从中来。
我忍着尴尬来到正殿,殿里还是一如既往的金碧辉煌,满目琳琅,内监们宫女们穿红戴绿,把栀子玉兰都戴在了鬓角,珠环叮当掩盖了脚步声。我边环视着边入座,发现,我和常安公主的坐席正好安排在太子的两侧,而后土和载圳不同以往,这次与我遥遥相对,分开就坐了。
这次我来匆忙,一身素白点墨衣而已。既没有好好梳妆打扮,更没有穿红戴绿,甚至连尾发髻都是刚刚偶遇太子的时候临时挽成的。宴会上我倒安静了下来,随意应付着来拿我逗趣的娘娘们,不敢过分张扬。
清凉宴美曰其名清凉,无非就是上几道清凉可口的凉品,冰露雪花糕、芙蓉鹿肉羹、葛根冰皮——最后皇后娘娘姗姗来迟,也没吃再次传上来的凉糕,我猜她是不能吃凉食。不过她为了不让场面冷清,带来了几个戏班子,演了几场我早在宫外就看过话本的戏剧。实在是无聊至极,强忍着从内到外的困意,把一个个呼之欲出的哈欠憋回腹中。
日色渐昏,终于熬到了酉时。陆陆续续有贵人离席后,我也成功地离了席,一起身整个人也都神清气爽了。
“浮优!”我刚刚离座,与太子点头示意告辞,就听到身后有一少年软语传来,载圳凑近我耳边,“母妃刚刚说父皇龙颜大悦,特许皇子们出宫游玩,浮优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宫?”
太子坐在一旁却听地一清二楚:“父皇说的是皇子,不是宫内的女眷。”他说完便随內监回宫了。
载圳看他走远,对我嬉笑道:“换上男人衣服不就是了。”说来也是,严格意义上我本来就不是宫里的女眷。这几日的困乏无力恰恰印证了现在是欲望的反向倾颓,欲望一旦崩塌不下三日第四重“空欲”就迎刃而解了,何不再随心所欲一次?
载圳给我一套他的松竹灰雀服,敞口的立领显得我好生挺拔。这算是我穿过的所有男服里最华丽的一套了。另外他还给我一顶像模像样的珠冠,其中还镶有一颗血脂琥珀,有点像去东厂那日后土配的那顶。不过为了戴上它,我不得不把长髻披散下来。
“浮优,你今晚好美啊。为什么我总觉得你穿上这身比平时还好看呢?”载圳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好像我穿了他的衣服就一瞬间焕然一新了。
“有这么夸张吗?”我不信他,转过身,望着镜中的自己。纤细的腰身,又不同于骨瘦干柴,偏偏还有小时候的星眸,所以不显得憔悴。眉宇一如既往地干净利落但浓密了很多,轮廓俨然有了分明的棱角。
载圳看不下去了,见我张望半天,“你到底是多久没照镜子了?咱们还赶时间呢?”他说的没错,我真的很久都没这么定睛地照过镜子,也没有这样全身上下审视过自己。说不来也不怕人嘲笑我自恋,我这模样真的算是惊为天人了。
“走吧,载圳。”我怀着重重的心事将手背到身后,再次坐轿出了宫门。
总算离开了紫禁城,载圳迫不及待地东张西望,“浮优,你不是以前经常偷跑出宫吗?你一定知道很多好玩的吧。”载圳坐在轿子里一点都不安分,兴奋地恨不得把幕遮全部扯开再把世间的繁华看个够。
我嘲笑着他的那副“没见识”的样子,心里好不得意,“坐在轿子里能玩什么,我们下轿。哥哥带你去个好地方。”我一路拉着他来到一处热闹非凡的宽街巷,那里面不仅有卖各种盛夏凉食,还有很多新奇的杂耍和小玩意儿。
“四公子,这两个如何?”我见他在一摊卖幼童玩物的地方停滞不前,所以挑了风车和一小管爆竹给他玩,谁知道就一小火星,就把这个十三岁的大男孩吓得盘在我身上。我只好拍拍他向他说抱歉。
“优公子,我饿了,凉食根本就填不饱我的肚子。”载圳只拿走了风车和面具,生着我的气,一脸不想在逛下去的样子。坐在一处桥边的台阶下,絮叨着“咱们走这么远,內监们都不知道在哪快活去了。早知道,就不应该听你的,我现在又饿又累,天也快黑了。”
我陪他坐了一会儿,比他还饿还累,不由自主地靠在他身上想仰面望着繁星,不知是灯火太亮,还是实在累得睁不开眼,所以我看不见牛郎织女。
我们没有停留太久,只得顺着原路返回,在天完全黑之前先找我们的轿撵。
“看!他们在那!”载圳指着一家姑娘正在卖力拉客的勾栏院。
我大骇,瞬间清醒了过来:“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我又在说着废话,他当然不知道。
他看到进去的都是被簇拥着的官人,又看我如此惊讶,大致明白了一二。
他一个顿悟的表情向我使来,这下轮到他强拉着我进去了,“我们不惹风月,只填饱肚子就是了,哎呀,走吧。”
我们与內监们只隔一道屏风,看他们肆无忌惮地说着荤话,应该还不知道我们在此。荤段子笑煞了人,却让这位刚食人间烟火的少年听得吃不下饭来。
我闷闷地问他:“你喝过酒吗?”
“当然喝过。”
“你那是饮酒,我所说的喝酒,喝的可是浊酒。浊酒酒劲虽然不大,但是可以一坛坛地喝个痛快。”我点了几坛勾栏院里的香味最浓的槐花酒,一碗一碗地倒给载圳。他看着眼前幽黄的酒色,迟迟不肯下口,我先高饮一坛以劝着他喝,“这里的酒不比宫里的,但好在,这里没人限你三杯。”
他举着酒碗一饮而尽,喘了好几下才回过头,脸更是憋得通红。他凝重地瞧了我一眼,没想到他学着我的样子拿起一坛,不管三七二十一往嘴里倾倒,当我把他拦住时,他已经醉地不成样子,嘴里还嘟囔着,“浮优,浮优——扶我起来,我有东西要给你。”
“什么东西?”我刚刚问完载圳,他就醉倒在地上了。他衣袖里除了风车和面具外只找到一小袋香囊装的红豆,背面绣着着两行“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这不是温八叉的女子情诗吗?相思入骨,这又是哪般滋味?
“景王,你醉了。”我把风车、面具和香囊悉数放回他的衣袖,让內监和车夫送他回去。
我独自徘徊在勾栏院里,望着花颜们步履生春,脂粉气浓,向我走来,围坐跟前服侍着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吮着酒水。我尝试着抚摸着这些比我柔软不知多少倍的身躯,但我这颗心无感到让我发怒。不该如此,绝不该如此,我不应该快要跨越第四重了吗,为什么除了外貌稍稍改变,还有一身女子的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