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街,无疑是错误的决定。
答应的当下,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但当两个年龄相仿的异性,并肩走在遍地都是情侣的街头,尴尬油然而生。
因此,惠黎要么走在应墨酥的后头,要么装作对橱窗里的东西感兴趣,一言不发地驻足观看,以拉开与他越走越近的距离。应墨酥没有发觉她的小心思,每当她在一个地方停下时,他会很耐心地在原地等候,直到她跟上来。
初见应墨酥时,他一米八,惠黎一米六五的个头,勉强能平视他的下巴。两年之后,惠黎的身高没有明显变化,他却又高了几公分,加上他若隐若现的肌肉和出众的身材比例,站在费城的街头,也是很亮眼的存在。
他走着走着突然停下,拐进了一家装修风格十分复古的店面。惠黎跟上去后发现,那是卖影碟的地方。
他用流利的英语向老板打听,问有没有《费城故事》。老板立刻洋溢着笑容,随手就拿起近旁的碟片,递给他。
“要不要再看看其他的?”他冲惠黎扬了扬手中的碟片,“家里的碟片多是悬疑电影,你可以在这里挑一些对味的回去。”
惠黎会心一笑,走向里面的架子。
应墨酥跟在她的身后,顺手提起一个篮子,将碟片放了进去。
惠黎见他这样的架势,忍不住调侃:“学长,你是不是陪女生逛街逛多了,这样有经验呢。”
说罢,她弯腰认真地一张张过滤碟片,强调着:“我不会买很多,两三张就足够了。”
“南葵每次都买很多,我以为女生都这样。”
惠黎的动作愣住,头发正好在此时耷拉下来,遮住了他所能看到的侧脸。
“这张有什么特别吗?”应墨酥见她半天盯着那里,没有翻过去,拿起来一看,是《Before sunrise》。
“就要它了。”惠黎利落地从他手中抽出来,把篮子里的《费城故事》一并拿去收银台结账。
正当她在包里翻找钱包时,应墨酥抢先给了准备好的现金,说:“在我这里,不用你掏一分钱。”
惠黎跟他走出了这家店,建议回家。
“回去是先看《费城故事》还是《日出之前》?”应墨酥将两张碟片举到她的面前。
惠黎愣住,随即噗哧一笑。
他疑惑地看着她迎着阳光笑开的样子,被她的情绪感染,笑问:“有什么不对么?”
“学长,它还有一个很诗意的译名。”
“是什么?”
少女清了清嗓子,用她朗诵作文的音色,缓缓地念出:“爱在黎明破晓前。”
他听了,逐渐收起笑容,沉默地走了一段路,说道:“是伤感的译名。”
“但是很好听,对么?”
“嗯。”
“那么,就决定先看它了。”
不知不觉中,惠黎已经忘记要和他保持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自然地走在他的左手边。
只是右手有些无处安放而已。
那间专门为放映电影准备的房间,四扇窗户都合着厚重的窗帘,外面的光透不进来。应墨酥摸索到墙上的开关,打开了一束暖光。里面摆了一张长沙发,地板中央铺有正方形的素色地毯。
他先走进去,将所有设备的电源都开启。
惠黎站在门口没有动。她踌躇着要不要和他在这个昏暗的空间里独处,而且还是看爱情电影。
事到如今如果退缩,会不会显得更加刻意,让他察觉到自己不再单纯的内心?
“请进。”他调试了一半,发现停在门外的她。
一切都是有正当理由的。是他建议用电影打发时间,也是他主动带自己去买电影碟片,现下,是他邀请她进入房间。
惠黎默默告诉自己。
等她在沙发上坐好,应墨酥走到门边,将那束光关闭。
四周完全暗了下来。惠黎打开手机电筒,为他照亮路径。短短几步的距离,却看得惠黎有隔山越海之感。曾经的心灵壁垒,裂成细密纹路,簌簌掉落。
他坐在沙发的另一边,用遥控器按下播放键。
电影正式开始之前,有一分钟的logo展示。他已经开始专注起来的神情,在银幕的映照下忽明忽暗。
“我曾经以为,你会报考麻省理工的数学专业。”将表情隐藏在黑暗中,问了很早就盘旋于心的问题。
“数学只是一种思维方式。”他缓缓转过头,目光在黑暗里精准地攫住她的眼睛,“我有更想学的东西。”
惠黎了然点头,转头看向屏幕。
电影开头,伴随着欢快而激昂的弦乐,铁轨以高速一闪而过,喻示伦理之外的爱即将在短暂旅途中发生,它将不会被延续进日常生活,短命而动人。原版碟,全程英文,没有字幕。那是惠黎少有的几次,没有吃零食,没有中途离席,从头至尾都目不转睛看完的一部电影。
结束字幕由下而上地滚动,他及时起身。
“不要开灯。”惠黎这句话像是发出的一声叹息,轻柔飘渺。
他没有开灯,借着屏幕的微光走出房间。
惠黎觉得那一刻自己的身体,像一片枯黄的叶子,热烈的生命留在了电影情节中。脸上的泪痕不想被他发现,然后被误认为是感情脆弱的人。
他又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啤酒和牛奶。他将牛奶给了惠黎,然后自己打开罐装啤酒,仰头喝下两口,露出骨感的下巴和性感的喉结。
“你在男主人公描述他去世的曾祖母时流泪了么?”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以咳嗽来掩藏吸嗅鼻水的动作,然而脸上晶莹的一道光,却很明显是泪水流下的轨迹。
“因为理解他的那种感受,甚至比他强烈百倍。”惠黎冷静地将吸管插入牛奶盒子。
“说说看。”他再次喝下一口啤酒,眼睛同时斜睨向她。
“呵——”惠黎眼神飘散着,呼出一口气,“我从记事前就失去父亲,母亲很忙,没有空照顾我。那时候住在母亲公司分配的集体宿舍,她需要上夜班。每个上夜班的晚上,她会先哄我入睡,然后再离开。可是我的身边没有人,总睡得不踏实。倘若半夜醒来,我就不敢一个呆在屋子里,便大敞着宿舍门,搬一个小板凳坐在门口。门的正对面就是楼梯,能够第一时间看到出现在楼梯上的人是不是母亲。后来,为了让我更健康地成长,曾祖母将我接回她乡下的房子。我在那里度过了最快乐的童年。”
惠黎讲了一长串的话,担心他会觉得无聊,便停顿下来,看他的反应。
他的眼睛盯着地毯上的某处,像是在出神,却记得提醒她继续说下去:“然后呢?”
“曾祖母去世的时候,是冬天,因为一次摔跤。即使她已经躺在床上,变得很消瘦,我仍以为她会活得更久。她去世前一个星期,我给意识模糊的她穿上新买的毛线袜子,躺到她的身边给她捂暖,就像她对小时候生病的我那样照顾。”惠黎的声音开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去世了,也带走了我身体里的一部分东西。所以,有时候会很空虚很空虚,永远填不满的那种,一边填,一边漏……”
“但你还是很坚强。”
原来,这就是他眼中的自己。
窗帘被他拉开,外面已是黄昏,宏伟的西洋风格建筑闪耀着金辉色的光芒,一扫心中堆积的阴霾。
惠黎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明亮光线,眯起眼睛看向站在窗边的他。逆光的背影挺拔修长。
“也许,她住在你的身体里,要你替她多看看新鲜的风景。”他自然地,不带任何煽情地说。
他从二中毕业了这么长时间,惠黎差点就要忘记,除却完美无缺的逻辑思维,他的文字表达功力也是优秀到足以当作年级范文的程度。
“南葵就没有你这样坚强。所以她总是失控。”他望向远方,好像是思念的目光。
之前营造的一切温馨氛围,瞬间化为泡影。
惠黎低下头,斜长的刘海笼罩在眼睛上,低低地应一声:“所幸你在她身边。”
等到应墨酥回头想要再说什么时,少女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桌上摆着未喝完的牛奶瓶。
之后,惠黎没有再从卧室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