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邺城灯光璀璨胜过群星。
无数的人提着花灯在街道上游走,组成了流动的灯河,照亮了邺城的各个角落。
秦淮河上多条装饰华美的蓬船来来往往,河面上浮着不计其数的水灯,大多都是花状的,繁花似锦,映得河面熠熠生辉。
岸上无数的店铺也都挂上了彩色的绸带和条幅。沿街有各色商家的叫卖声,行人的喝彩声,杂技人的火把引起了一阵又一阵的尖叫和掌声,街道里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余昇和秦淮并肩行在街道里,两个人都被这节日里热闹的气氛渲染,脸上洋溢的灿烂的笑容。
成年人脸上没有掩饰猜疑的笑就和纯真无邪的孩子一样令人心生欢喜。
街上人流很多,人来人往间难免发生推攘。秦淮小小的一个,想被洪流裹挟的石子,被迫的左右摇摆。
突然,一个人的肩膀撞到了秦淮的,那人是个矮个儿的男人,但是体格健壮的很,身体硬邦邦的,像是铜注的墙。
冲击力有些大,秦淮一下子被撞开了,她的脚踉跄了一下,有些重心不稳,她慌乱当中认命似的闭上眼睛以为下一秒一定会与地面相贴。
可是疼痛感并没有像预期一样到来,她抵上一个结实的胸膛。紧闭的眼一下子睁开了,秦淮发现余昇的手还在护着她的腰,只是不远不近的虚搂着,没有紧贴。
秦淮僵硬着,动弹不得。她呆呆地靠着,妄图什么也没有发生。
良久,身后抵着的胸膛开始微微的振动,清润的声音传来:“小淮儿,你难道是想在这做窝了吗?”
秦淮像大梦初醒一般的从余昇的怀抱里跳出,不知所措的像做了错事的孩子,红着脸蛋,声音有些飘:“我……我……”
余昇没等她扭扭捏捏的说完,拉起了她的手,又潜进了人流。
秦淮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余昇拉着走了好远。男人的步子很大走在前面,秦淮在后面小步跑着跟上。
头顶着街道里花灯连串起的光,秦淮抬头,入眼的是一张意气风发的侧脸。
不少的店铺都不止叫卖商品,还在店门口摆起了摊子跟顾客做游戏,无非就是投投子,猜谜这样无伤大雅,老少皆宜的活动。送的礼物也无非是绘着画和诗句的折扇,精美的花灯,小吃零食等小物件。
秦淮和余昇沿路走来,走走停停的,倒也没看中什么非买不可的东西,只是看着别人猜谜,或轻松,或吃力,或狼狈,也挺有趣儿的。
秦淮和余昇在小巷子里打了一碗醪糟喝,余昇一个从远地来的人不曾听闻这件小食,只觉得味道甜甜的,很是不错,被秦淮连着哄骗喝了两碗,没有醉,但脸上已经泛起了红意。
余昇还想再来几碗,他说在他的家乡是没有这样的东西的。酒自然是有的,而且多半都是佳酿,是手艺极高超的人废了多年的心血酿造的。酒极醇,极香,但是喝得久了,也便了无心意,远不如这里的佳酿来得可爱。
秦淮好奇什么样的地方才会有美酒无数,她询问余昇。
但他摇着折扇,嘴角微微扬起一点弧度,直道:“不可言,不可言。”
秦淮自认为他是在打幌子,做势不理他。余昇拍拍她的脑袋:“好了,好了,小丫头。我说得可都是真的。下次啊,把美酒带来与你品品可好?”
秦淮看他还有意再来一碗,忙说好,推着他走了。若是再喝一碗,醉了这么可好?她可不能拖着他从城里到家。
两个人并肩慢悠悠的行着,街道里头人头攒动,他们看到一家店铺前堆满了人,数量足足有别的店的两倍之多。他们好奇地凑近,想知道这一家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吸引了这么多的人。
走得近了,秦淮发现这正是之前她购置灯纱的铺子。
掌柜穿着一整身暗红的绸缎套装,样子着实喜庆。站在店面塔起的台子上,捋着唇上浓黑的两缕短胡须,摇头晃脑的笑道:“诸位,诸位!老夫感谢大家的捧场。今日七夕,为了与大家同乐,我特意举办了这个猜灯谜活动,还拿出了我珍藏多年的古琴作为最后的大奖,有缘者即得之。”
眼见他双手合十,拍了拍,发出清脆的击掌声。
抱琴的小厮从他的身后走出,郑重的捧着琴向各个方向的人展示了一番后才将琴放在了台子上的琴案上。
那掌柜的声音有再度起:“这琴是落霞式的,材质可是顶好的乌木,连琴弦也是少有的冰蚕丝制成的。”
说到这,人群里早已有了动静,掌柜停顿了一下,捋捋胡子,候又略做神秘的道:“不过嘛,这最珍贵的当属这把琴的来历了。这琴是我当年西去西洲送货,碰到的一个老道士换来的。可有个十来年了,他跟我说呀,这把琴是古时的制琴大师无名的遗作。你们可别不信,看它琴身上的雕花和工艺的精良程度,老夫平生可没瞧见第二把。”
话音尚未落下,人群里的呼声和议论声便不断的热烈起来。
秦淮也心生好奇的凑过头,远远地看,这琴确实很美,无论是颜色还是彩纹,这是一件难得的精品。
有莽汉粗声道:“这琴被你说的这样好,那你干嘛还要将其当做是奖品,不自己留着?”
一众人像是大梦惊醒:“是呀,这兄弟说的对啊!”
“为什么要将这样的宝贝送人?”
“多半是骗人的。”
“……”
议论声四起,秦淮偷偷地贴近余昇,用仅两个人可见的声音问他:“哎,余昇。你觉得他说得可真?”
余昇淡淡的笑,眼神温柔地看着前头的琴,出声,声音意外的有丝哑:“这琴是真的。琴果然认主……”
最后一句,秦淮没有听见。
“诸位,诸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台上的掌柜有些下不来台,涨红了脸,忙将两手伸出,手掌朝下拍了拍,试图安抚心浮气躁的大众,“这琴当是绝世好琴,老夫我也是真心的将它拿出。若要说私心,这把琴自我拿到便是哑琴,老夫寻遍了中原的名家都道这琴并无损害。十余年弹指一挥间,我还是无法让其发声,老夫想这古琴认主当是在寻找有缘人,不想误了这琴,于是今日我在这里设下这场灯谜会来为这琴寻良人。”
那掌柜一脸诚恳,话语真挚,信誓旦旦。竟然也煽得一众人的恻隐一心,赞他识礼知节。
一群人已在场下跃跃欲试,掌柜的挥手让人抬出了一墙的灯笼,每一个灯笼的灯穂处都挂了个小小的纸卷,纸卷之中便是谜题。
“这次的规则很是简单。每人均只有一次机会,若连答十道题均无错误,那么这把琴就是你的;若是失败了,便要缴纳一两的费用。”掌柜笑着道,伸手示意小厮敲响了锣鼓。
一两的费用着实不低,很多人听了都打起了退堂鼓。一两也足足是个普通人家三、四个月的生活费了。不过高风险,高回报,如若真的可以连答十题,就可以不用费用的拿到那把琴。那可是无名制的琴,就算是把哑琴也是价值不菲啊!
有人打了头阵,不过没答几题就失败了。
原是有人开了先河,此后陆陆续续的有人登了台,不过是答的题数多少的区别,均是失败结尾。
余昇和秦淮只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看着,余昇似乎在沉思些什么,秦淮则躲在人群里看热闹。
一个秀才上去了,一路如鱼得水的答到了第十题,秦淮周围的人都在窃窃私语似乎是认为他是那个幸运子。
可是在第十题他似乎是遇到了困难,一言不发的停顿了好久。
第十题是个棋局,白方大面积占据棋盘,胜利在望;黑方旁落退居一角,节节败退,溃不成军。题目要求仅让黑棋走一步就化解僵局。
那个头发已经花白的年轻秀才,平日里眼高于顶,自认为聪明绝顶却无人赏识,如今却被这题给难住了,不停的抓耳挠腮。
眼看着时间过去了不少,他还是没能给出答案。人群中又开始了议论纷纷,间杂着对他的揶揄。
秀才最后做了个揖也下了场。
随后,来了个胡子拉碴的莽汉,没答几题就失败了,却依旧不肯罢休要来闹场,揍了那举锣的小厮一拳,打得他立即见了血,掌柜拉来好几个壮汉才将其制服,押送送关衙。
好不容易平息下这纷争,却没有人再敢上场了。
那掌柜又只好再上台来鼓动观众,他左右转动脑袋,视线扫视过台前的一众人,像是一只在锁定猎物的老谋深算的鹰。
他的眼睛极小,闪烁着飘忽不定的光。秦淮在他的目光下有一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掌柜洪亮的声音像惊雷一样在秦淮耳畔响起:“哎,姑娘。”
秦淮吃惊地抬头,眼神带着疑惑。
“对,就是你。”掌柜一脸精明,眼睛眯成了条缝,活像一张纸上被刀划破了两道,“姑娘,你日前刚来过我们店,今日也想必为这活动而来,不如上台一试?大家觉得如何啊?”
他的言语看上去柔和,实则绵里藏针,有咄咄逼人的意味。
在一干人等的目视下,秦淮有些发慌,她知道自己定是不能答全,可这可是一两啊!别说她现在没有这么多的钱,就算是有那可够她和爹爹两个人大致五个月的花销了。周围的目光像是密集的针扎在她的身上。
“看来,姑娘是害羞了。”掌柜的声音刚落,人群里就传来了起哄声。
秦淮有些透不过气。这时,余昇的手搭上了她的肩,手掌紧握着她的肩头,给她倚靠。她像是即将要被溺死的人,突然间有了生的希望。她感受余昇温暖的体温隔着层层的衣服传来,温热了她有些冰冷的身体。他给了她希望和不再害怕的勇气。
秦淮扭过头,看向余昇,余昇也正在笑着看她,眉目温柔,眼神坚定。
余昇对着秦淮,轻轻地摇了摇头,沉沉地吐了口气,声线温柔但坚定:“不要慌,有我在。”
秦淮放松下来,周身的嘈杂隐去,她点点头,表示全身心的相信。
余昇捏了捏她的手,然后放开。他微摇起手中的折扇,大步朝台上走去。
当余昇从人群中走出时,气氛有一瞬间的凝固,看众当中不乏妇女的存在,看到余昇的惊艳之容发出了惊呼声。
余昇稳稳地站在台上:“不知我可否一试?”
那掌柜看有人应声顿时眉开眼笑道:啊“那是自然。看小哥面生可否是临县人?”
余昇面色沉静,没有接他的话,只摆了摆手示意那小厮拿出灯题。
掌柜尴尬得笑了笑也没在应声,使了下眼神让小厮开始。
秦淮站在台下,目不转睛的看着台上的白色身影心里着实为他感到焦急。
余昇一路顺风顺水的答到了第十题,大大的出人意料。这第十题他同样抽到了和那秀才相同的棋局。
秦淮的心提了起来,加之周围人的不看好声,额际隐隐出了薄汗。
余昇没有透露出半点慌忙的样子,他看似随手的执起一粒黑玉棋子放在棋盘中。
有围观者凑上前来观棋,瞧了眼棋局直摇头,叹道:“这般不妥当啊!”
突然,他看出了什么,惊讶地抬头看向余昇,忙道:“少年郎你着实不凡,我由衷佩服。”他说毕,向余昇做了个揖。
余昇那一步棋用了置之死地而后生之法,他这一步着实凶险,在己方已经尽显颓势之时又自伤了一大片,看上去无解,却让整盘棋活了过来,有了扭转局势的可能性。
这步棋难以走出的原因正是抓住了人处于劣势不敢随意冒险的天性。可是在无力回天的基础上何不放手一搏还那一线生机?正所谓柳暗花明又一村。
掌柜的也前来观棋,随后大吃一惊:“没想到这位小哥当真解出了棋局。着实不同凡响。这琴当是归你的。”
他顺势举起余昇的手,向观众表明胜者。
人群里爆发出喝彩声和巨大的掌声。
秦淮有些失神地看台上那个风姿出众的男人。紧攥的心松了却又被不知名的情愫轻飘飘地托了起来。
比试出了结果,看热闹的人群逐渐散了不少。
余昇下台,向秦淮招了招手。秦淮踱着小步走向他。
那落霞式的古琴正放在不远处,秦淮不由自主的走近。
手指拂过琴弦,竟然发出铮铮琴声,还好那声音细微没有引起很大的反响。只有那离得近的掌柜和小厮意外的看了秦淮一眼。
掌柜命小厮赶忙包好琴给了余昇,余昇背着,拉上秦淮便离开了。余昇的身上累物,却也未见半分的狼狈,行路似有风过。
那小厮看着他们的背影有些出了神,等到人影不可见,他困惑地问掌柜:“老板,这么好的琴为啥要平白无故地给他们?不过这哑琴竟然在那女娃娃手头响了。”
那掌柜捋了捋他浓黑的胡子,笑得很是奸诈,眼睛眯缝着闪着精明的光:“那把琴不过我当年途经西洲大漠的时候遇到的一个老僧给的,那时候他已经快要不行了,大漠里头没了水可真是寸步难行,我不过是给了他一口水喝,他便将这琴给我咯,说是哑琴不值几个钱,全当是回报,我看这琴材质还不错就给收下了。”
“原是如此。老板您真是好主意,今晚我们可赚了不少钱了,以后你的好名声也可传播出去了,可真是一箭双雕啊!”小厮满脸堆笑附和着。
那掌柜自以为精明,洋洋自得:啊“这还用你说,不过这把哑琴竟然被这姑娘弹响了……”
转而他又自我安慰道:“罢了,罢了,不过是机缘巧合,何必多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