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羌世子……昨晚死了。”谢玄的话回响在脑海里。
听到消息的一瞬间，连琮冷冷勾唇。他以为成允章能活得更长一些，没想到这么快就走了。
谢玄低声道：“但那位世子应该和八公主关系匪浅吧，如果他死了，不知道八公主会怎么样。”
闻言，他的身体狠狠地震动了一下，仿佛寒风穿骨刮过。
“陛下，她不能再留在这里，放她走吧。”
连琮停下批奏折的手，揉着眉心：“朕不会再放手的。”
谢玄劝道：“陛下其实心里最清楚，无论对陛下，或是对她来说，让她出宫是最好的选择……若是她继续留在宫里，恐怕孩子很难保得住。”
封白把这个消息说出来的时候，他还不相信，直到太医亲自去诊脉告诉他事实。
他原本也想把这件事瞒下来，但总觉得瞒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如果皇帝某一天知道了，他和封白更是难辞其咎，所以又不得不如实禀告。
连琮自是从一开始的震惊，接着就成了狂喜，但狂喜之后，他却和自己一样，会顾虑到很多事情。
谢玄叹了口气：“陛下，有时候放手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况且，这样也会让她对陛下的态度有所转变。若是日后相见，她会念着陛下的好。”
他知道要下这个决定对皇帝而言很难，说是从心头剜一块肉也不为过。但是，与其最后两人产生误会和隔阂，不如先分开，各自冷静一段时间。
时间总是最好的良药。
“你下去吧，朕想一个人待着。”
殿外翠竹声声，伴随落红飘了漫天。
寇眉生今天没让绿乔跟来，一个人出了宫。马车停在僻静处，她穿过树林，在安静的坟地间行走。
“舅舅，以后我还会再来看你的，但是现在，现在我要走了……我终究还是不喜欢待在宫里啊，虽然这金陵城里充满了有你的记忆，但我却觉得有些累了，我想以后安安静静地生活。”
寇眉生从怀里取出一枚小小的东西，用手挖了个坑，一边埋进去，一边轻声说：“这枚平安扣，是那时候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把它放在这里，这样，就好像我一直陪在你身边。”
“舅舅，你安心地走吧，一定要快点走过奈何桥，喝下孟婆汤，那样就能转世投胎到好人家了。”
思绪纷杂，不知道坐了多久，红霞悄悄蔓延了天边，她才突然惊醒。
风吹得乌发飞扬，寇眉生拍拍手站起来，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很奇怪的，她这次离开的心情比以往平静许多。或许，她已经想通了，所有的事不过是连琮的选择而已，对他来说，选择的是那样一条路。
只是，她无法跟着他走下去。
越走越远，人影也越来越小。
青山隐隐水迢迢，那一点裙角终于消失在林中，徒留满地荒凉的野苜蓿扶摇不休。
……
乌桓和西燕边上有个叫杨柳的村子，不过如今正值深冬，自然是没有杨柳，只有飘舞的雪絮。
朝阳初升，人们摆起摊子做生意，走街串巷之时，关于皇帝的风流韵事就像生了翅膀似的飞快地流窜开来。
道听途说，加油添醋，最后变得越来越离谱。真真假假，谁都不知道。
没有人清楚这些消息从哪里传开，但就是一日复一日源源不断，成为了众人茶余饭后闲暇下来小声讨论的谈资。
这一日天还未破晓，半空已经飘下来片片洁白的雪花，在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地毯。家家户户袅袅炊烟从薄雾中升起，人们穿上厚棉袄，与往常一样各自开始一天的忙碌。
“眉生，眉生！”十八九岁的少女嗓音清脆，叫得特别响亮，在屋子外啪啪啪用力拍着门。
“来啦来啦——”没一会儿，另一个女子略带不耐烦地迷迷糊糊答应了声，打开门。
她的年龄看起来比少女大些，长得很秀气，就算穿着十分平凡的衣服，都甚至给人有种不属于这种乡野之地的感觉。
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伸伸胳膊，好像刚刚才被人从美梦中吵醒。
少女头疼地扶了扶额，板着脸说：“好歹你是个女孩子，居然睡到日上三竿都还没起床！”
寇眉生揉了揉眼睛，一抬头，被阳光刺得眯了起来，语带茫然道：“咦，没下雪了？”
少女对她的迟钝反应颇为不满，叉着腰一字一字大声道：“早停了！”
她捂了捂耳朵，身子一缩：“圆圆，我听得见啊，我不是聋子。”
天天面对这么个大嗓门的人，她真有点担心自己某一天会不会被震破耳朵。
圆圆偏要让她听，不许她捂耳朵，跳过去抓她的胳膊，却被她躲开。
寇眉生动作敏捷，飞快地跑到院子里，气定神闲地看着她笑。
圆圆到底是个乡下丫头，性子野惯了，见追不上她，哪儿管那么多，急得蹲下身从地上捧了把雪捏成雪团，朝她扔去。
她没防备，被扔了个准，正正打到胸口。
好呀！敢用雪球打她？她也干脆一左一右把雪抓到手里，连捏都没捏成型，就丢到她脑袋上。
圆圆差点儿被砸懵，两手三下五除二抹掉雪，展开反击。
虽然天空放晴，但连下了两天雪，地上的积雪仍旧很厚，没有消融。
两人不管不顾，又跳又叫，像小孩子似的打起雪仗，向对方一通猛扔。越打越激烈，兴头上，圆圆脚一软没踩实，扑到雪里，啃了一嘴雪。
她笑得都快直不起腰，直到累得出了身汗，再没了力气，张开手臂倒在雪地里。
呼出的热气变成一团团白雾，缭绕在眼前。
雾气中浮现澄澈的天空，温暖的日光照射在脸上，只觉得心情好久没有如此舒畅过了。
离开金陵已经六年了，她喜欢这种居江湖之远的日子。不必理会阴谋诡计，沾染腥风血雨，这样简简单单的生活很好。
她过得十分安逸，安逸到都可以大喇喇地睡懒觉了。晨起跟圆圆在田间种种菜，收收果实，晚上去茶楼里坐坐，听说书人讲最近发生的新鲜事。
除了这些，寇眉生最喜欢跟着圆圆到山上采野果子。
房前屋后及院落、菜地都能看到一种叫酸浆的植物，在果实未成熟时是绿色的，味道既苦又涩很难吃。可十五告诉她，这是个好玩的东西，顺着果实根部把里面的果肉掏空，做成哨子含在嘴里，一吸一咬，能够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但看起来简单的事，是需要技巧的，她从没有咬响过。
等到秋天，酸浆的果实成熟了，红红的，像是一个个小灯笼，酸甜可口，既败火又好吃。人们经常把它采摘收集起来，用线穿成串，挂在向阳的一面墙壁上晾晒，以备不时之需。
圆圆觉得好玩，但她是学过医的，所以知道这酸浆又叫红姑娘，果实可以生食，宿存花萼可作药用，有清热解毒之功效。
山梨、五味子也各有各的滋味，用处。这些野果不仅可以吃，入药，还可以拿到集市上卖。当然，普通人家没兴趣，买的人都是偶尔尝尝新鲜的富贵家。
寇眉生不缺钱，即便缺，也能靠以前从成允章那儿学的六七分医术，给人治治病赚点小钱，虽然不多，但够过活。
她已经逐渐学会让一双曾经只会吃喝玩乐的手拿起农具，做些寻常百姓做的农活。
最初来到这里她懊恼过，灰心过，还是始终不放弃，请人盖了座房子，开垦了一亩地，不过种的菜没多久就死了。圆圆的家就在旁边，一瞧她种死了菜，只觉得不屑，以为是个落魄的千金小姐。
后来见她每天坚持不懈，种死了继续种新的，然后又种死，圆圆实在忍不下去了，从田埂跳到地里，大声指责：“你这是种菜，还是折磨菜呢？！”
于是，接下来，寇眉生虚心求教，向她学习。圆圆是个一点就着的暴脾气，见她哪做的不对，根本不管她到底是谁，很不客气地就一顿骂。
吵吵闹闹中，两人反因此结缘，随时间变得越来越亲密。在圆圆的指导下，她学会了种菜，摘菜，犁地等等，适应了每天平淡地看日出日落，快要把过去都安静地放在心底深处，不再对任何人提起了。
白菜，萝卜，土豆，大葱……她种了很多，虽然圆圆劝她不要种那么多，结果没什么成效。而且，今年下了大雪，一定会有好收成的。
她有事没事就爱蹲在田埂上，看这些菜，数一数新长出了多少，像看着养的一群小宠物。
刚开始总是被农具割到手，砸到脚，慢慢地却熟练了。原来除了虎口略有茧外，手的其余地方都细皮嫩肉，现在掌心却全是薄茧。要不了多久，估计就该跟那丫头差不多了。但她一点不觉得累，倒非常高兴。
这里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连关系亲如姐妹的圆圆，也没有寻根究底。
圆圆就跟绿乔差不多，天真无邪，甚至有些莽撞，而寇眉生喜欢她的朴实，率真，像一颗透明的水珠，什么都看得清楚。不用费心思猜测，任何人面对亦感到放松。
“眉生，晚上带小蝶到我家吃饭吧，阿公会做鲈鱼吃。”圆圆休息够了，坐起来。
寇眉生也起身，拍拍衣服上的雪欣然点头。
小蝶是她给女儿取的小名。说起来，六年前来到这里后，她有一回晕倒在田里，村子里的大夫来看，才晓得自己居然有了几个月身孕。
大夫说道：“怀孕三个多月，竟然没有落胎，可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要是你再这么不注意，孩子就保不住了。不过，你得多吃点东西补充营养，这胎像很不稳。”
她当时根本没有听清对方絮絮叨叨的话，只有一句话闯进脑海，不由抓住大夫的胳膊问：“你说我……怀孕三个多月了？”
“是啊，”大夫愣了下，不疑有他，“你这有了身孕还干活，也太不知道轻重了。”
她却像骤然失了力气，松手跌回被褥里。
怀孕……她居然有了骨肉？她和连琮的孩子？
恍惚了会儿，她将手慢慢放在腹部摸了摸，似乎感觉到那处的温暖，正孕育着一个新生命。这样的感觉太奇异，震惊，欣喜……令人心里不自觉泛起温柔。
那么，之前一切不适的症状都有了解释，她的大意差点要失去自己的孩子！
圆圆端来煮好的热粥，道：“你身体大虚，需要好好进补，为了孩子，也得顾着自己呀！”
像突然有了精神，她接过碗，也不顾烫不烫，就大口喝起来，慌得圆圆还直劝她慢点。
正想着，突然听到一道喊声。
“眉生，你的……你的信又来了！”木栅栏推开，男人边粗着嗓子喊，边风风火火跑进院子。
听到喊声的两人同时转过头去。
寇眉生拍了拍身上的雪，连忙走过去。
“杨大哥，辛苦你了。”她拿着信，轻声道谢。
杨定抹了抹汗，笑着满不在乎地说：“小事一桩！”
圆圆挤过来，探着脑袋连声问：“写的什么，写的什么，又是你那个神秘的心上人？”
寇眉生笑而不语，很快揣好，以防被她抢走。
圆圆见她不肯说，又拿不到信，跺脚哼了一声：“不看算了，我还不稀罕！”
说完，拽着杨照走出院子。
寇眉生知道她是想悄悄向杨照打听，但恐怕她只能徒劳无功，白费力气了。因为杨照是个性格刚直不阿，且软硬不吃的人。
何况，这件事还是那个人吩咐做的。他要是透露给其他人一点消息，除非是嫌命长了。
她见两人的身影消失，才走到屋子里，打开信封。
圆圆所说那个神秘的心上人，实际上就是连琮。
她离开时，担心朝中有人会四处寻自己，想找到一个人只是时间长短，再则容易被人认出，所以，几经思考下，她决定到距离金陵越远的地方越好。
刚到村子安顿下来的第二天，她收到一封信，信中没有写名字，只告诉她，若遇到任何不能解决的困难，可以找一个叫杨照的人。
当时没有放在心上，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觉得原以为该难以适应的环境居然没有遇到半点麻烦，做什么事都很顺利，好像暗中有贵人相助。
心中疑窦丛生，为解开谜团，寇眉生按照信里所写找到了杨照。
杨照把忠心为主，守口如瓶的品德发挥到了极致，无论她如何追问，旁敲侧击，坚决不说出幕后之人。她无奈之下换了个方法，对他说自己要写一封感谢的回信，务必交到对方手上。
然后，不得已偷偷在后面跟着他，她发现他马不停蹄赶去的方向竟是金陵，甚至径直入了皇宫。
她愕然了好久，想到唯一的可能。
谁都没有言明，没有捅破这层纸。虽然从未见面，却彼此心有灵犀，她知道他在以尽可能平和的方式保护她，不打扰她安定的生活。
这么多年，她和连琮就这样保持着书信联系，断断续续，每个月，杨照都会来她家中取信送信。
常常听到身边人谈论，有称颂皇帝勤政爱民的，也有说皇帝荒淫懦弱，夜夜笙歌的。对此种种传闻，她皆一笑而过。
因为只有她最清楚，他每天是如何度过的。
他写的内容不多，无非是今天哪个大臣在朝堂上公然反对他的意见，或是边境流民暴乱，最近身体欠安等事，偶尔也会写殿前新栽的杏花长势很好，大约明年就能开花了。
有些看起来严重的事，寥寥几笔带过，轻描淡写，好像很快就可以解决。字迹潇洒，笔锋秀丽，语气时而正经，时而揶揄。
她闻到散发的淡淡墨香，透过字里行间，似乎可以看到他写信时的神情，是微蹙眉头，还是眼含笑意。
想象到他在宫中的衣食住行，在做什么。端坐龙椅上，百官叩拜，认真听奏事；走过蜿蜒的红墙边，肩头不经意落上了几片花瓣；深夜批完奏折，步出大殿，仰望满天繁星。
他会与群臣议事，表情凝重，沉思不言。他会和身边的太监、宫女说，他要一个人在太液池畔走走，心如止水。
日日，夜夜，月月……
但在深宫院囿间，他真的过得快乐吗？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可每次写好了信，又丢掉重写。
而这次，他依旧三言两语，难得一句“我在大臣议政的时候打了个盹”的调笑话逗笑了她。
其实她还没想好如何迎接新年，毕竟以往都是自己随处逛逛。现在真的有时间有精力了，反倒有些茫然。
圆圆前些天就在她旁边磨耳朵，絮絮叨叨地说新年如何如何热闹，这次多添一个人一起过，肯定更有趣。一说起来没个头，反正兴奋的不得了。
转眼人生过去数载，想不到离初次相见已经十多年。渡尽风波，历经是是非非，相遇，别离，重逢，他们始终像被命运牵引着，没有走远。
回忆起来，竟不知不觉有了如此漫长的时光。他在她身边，一直都在，不曾离弃。
晚上，圆圆叫了她吃饭，杨照也在。
一桌丰盛的菜肴，鱼肉鲜美，蔬菜可口，阿公宝刀未老，厨艺果然了得。
连杨照这样粗糙的人，都忍不住啧啧称赞。
酒足饭饱后，长庚本想留杨照歇息一夜，明早启程，但他却还是揣着信，坚持连夜出发了。她知道他是想快些回去把消息带给连琮，便不好多拦。
寒风仍呼啸不停，今夜的天空布满大大小小的星星，一轮弦月弯弯，洒落银白的光芒。仿若明亮的镜子，反射出点点雪光。
她折断半截树枝，轻踏雪花。闭上眼，凝神倾听寂静中若有似无的声音。
连琮，什么时候还能见面？或者……还是像现在这样，保持不近不远的关系更好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