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以后，孙兰蕴就离宫，削发为尼出家去了，寇眉生之后也没有再见过她。
虽然寇眉生给连琮提议过关于绿乔和谢玄的事情，但是绿乔最终没有如愿嫁给谢玄。当连琮把这件事告诉谢玄，谢玄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将妻子的画像拿给绿乔看了，并说辜负了她的一番美意，无福消受。
绿乔没有什么心机，纵然不免失落，但当时也明白了谢玄的想法，深知无法取代，便再不去打扰谢玄。
寇眉生这段日子越来越觉得身体乏力，且总是昏昏欲睡，没有食欲，吃什么东西都有一种恶心想吐的感觉。
不几日，一个消息传来。月羌世子病逝，临死之际告诉月羌王希望两国以和为贵，以免祸及百姓。连妩心死，发誓再也不踏足西燕，永远留在月羌。
寇眉生听到这个消息，是成允章的侍女雅朵送来的一封信。
她看着信上的那几句话，目光落在“病逝”两个字，整个人好像被一道惊雷劈中，好久都没有反应过来，整个人混混沌沌。
稍微有点知觉后，她便觉得心脏一角痛得难以言喻。
成允章……那个温和，纯粹的人，一生都在为别人着想，给他人医治病痛，但最后，却医治不了自己。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样的？她被连妩秘密送走，甚至根本没来得及跟他好好告别……以前，她以为他只是身体弱而已，却不曾想到这么快，两人就天人永隔。
那些在清河谷的日子，那些他对她的关心照顾，此时一幕幕想起来，皆是让人痛难自抑的伤痕。
她记得在清河谷的时候时常听见他咳嗽，她就很担心，成允章却只是微微笑了笑，说：“死也不是件易事，人哪有那么脆弱。”
浮云在天边游弋，一切显得宁谧至极，偶尔翻滚的，只有枝头被风吹动的树叶。
寇眉生当时还仰头信誓旦旦地说：“师父，你一定会长命百岁，还要娶六房夫人，生十个白胖小子！”
好人，都该是长命百岁的。成允章救过那么多人，必然也该活得长命。至少比起自己，多活几十年也不为过。
还有一次，是她彻底改观自己想法……
那时正值春寒料峭，一树树梨花正含苞待放，三三两两的小鸟早早地落在上面，正欢快地啼叫着，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色。
他们鲜少出谷，彼时也是因为要去镇上给一户人家看病，回来的路上，她撩开帘子一角，看着外面。
“去清河边吧。”成允章突然对车夫淡淡吩咐道。
寇眉生一怔，心下却寻思，往常都是马不停蹄径直就回了谷，这次却突然去另外的地方，让她有些费解。
车夫应着，略略加快了些速度。
渐渐的，马车驶离了繁闹的街市，转而循入了郊野。
暖阳融融，柳枝随着微风飘摇着，仿佛一个个纤细的少女翩然起舞。嫩绿青翠的树叶稀稀疏疏的，已开始呈现喷薄而出的春意。
“下来吧。”马车停了下来，成允章先落在地上，看向一脸怔忪的她。
寇眉生望着眼前的景色，有些狐疑。
一条小河蜿蜒流淌着延伸至远方，尽处一座座巍峨高耸的远山立在缭绕的云雾中，朦朦胧胧叫人看不真切。流水淙淙，暖金色的日光落在水面上，反射出柔和的光芒。
河岸边是一片宽广的青草地，因着是初春时候，便只有浅绿的颜色，远远看是一片翠色，近看却又似有似无，偶尔还有燕子黄莺等小鸟喳喳鸣叫着飞过。
三三两两的人群相聚在一起，有小孩子尽情嬉笑打闹着的，有少男少女扯着线放风筝的，还有老妪坐在一旁晒日光的，各自享受着这春日里温暖闲暇的时光。
她抬头向天空中看去，只见蔚蓝的天际中，各色各样的风筝争奇斗艳，在风中飘翔着，竞相向着最高处飞去，仿佛你追我赶着要一较高下。
成允章突而对她道：“那边有卖纸鸢的，你也去买一个罢。”
她看了看不远处卖纸鸢的老人，点点头。
片刻，她拿着一只蝴蝶纸鸢兴高采烈地跑了回来。她放出线，顺着风，让那纸鸢飘到了半空中，才嘻嘻笑着跳到了他身边。
“喏。”她将线轮塞到他手中。
“我不会……”成允章一愣，面露为难之色摆摆手。他从小到大就只看见别人在宫里放过，可自己却一次都没有碰过。
“今天天气这么好，你就好好玩一会儿，我可是不见得有许多闲暇时间来陪你出来的。”他微微一笑。
寇眉生伸出手，将一丝被风吹乱的鬓发掳到她耳后，半是嘲笑地说道：“那你好好看着我怎么放的！”
逆着风，她微微调整了下姿势，手向线的上方移了移，一边提着线，然后慢慢放出线轮，一圈一圈。只见那纸鸢仿佛生了翅膀似的，越飞越高，甚而超过了其余纸鸢，在万里晴空中一枝独秀着，翩翩起舞。
“你看，我们的蝴蝶飞得最高了！”眼见那蝴蝶纸鸢飘到最高处，寇眉生忽然展颜一笑，两靥生出一片欢快的红霞来。
他看着她，却有些别扭地转了视线，移向那飞在高空的纸鸢。
只见一些少男少女都驻了脚步，纷纷看向那衣衫浅淡的少年和他笑容明媚的姑娘，眼中个个流露出惊羡之色。
“这是哪家的小夫妻呀？”
“两个人都生得这般出众，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金童玉女啊！”
“看这二人如此鹣鲽情深，要是我家相公能有一半我就知足了……”
身旁响起一片窃窃私语之声，虽然声音不大，却还是飘到了寇眉生耳朵里。
她回头瞅了一眼他。
“时辰也不早了，该回去了。”他的声音明显带有一丝无措，直接提步往马车走。
寇眉生将线收回，也随后上了马车。
她故意揶揄：“不是你带我出来的吗，怎么这会儿又这么着急着回去了？”
“就是觉得有点累了，想回去歇息了。”他用一手抚着额头，有些疲累的样子。
“是吗？”她突然凑上前，一手覆上他额头。
他后退一下。
“别动，看来是有点发烫。你平日里太少出门，今天这样突然到外边，加之又是初春时节，冬寒还未完全退去，站在这空地里吹了风，所以有些受不住。”
“我没事。”
她看着他面颊发红，一脸局促不安的样子，突然有些想笑，坐回去道：“反正你自己就是大夫，回去就开几副滋补调理的药方好了！”
寇眉生抬眸瞅他，却见他靠着车壁，半阖着眸子，仿佛在闭目养神一般。
正说着，马车一颠。
“你个小兔崽子，怎么走路的，活腻了？”车帘外传来车夫一声怒喝，胸中火气甚大。
“什么事？”寇眉生掀起车帘，向外问道。
“有个乞丐挡在前面不肯走。”车夫回道，伸手向前一指。
寇眉生探出半截身子，一眼便看见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坐在马车前。那孩子抱着一个破烂的陶罐子，脸上脏兮兮一片。
“那我们就从旁边绕过去吧。”寇眉生道。
“可是……”车夫露出为难之色，“旁边这么多人，又是摆满了商摊，怎好绕过去？”
寇眉生一瞧，只见两旁不知什么时候竟围了许多人，一边对孩子指指点点，三三两两的议着，眼中尽是对孩子的鄙夷，个个都是一副看戏的神情，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去帮忙的。
“怎么回事？”成允章淡淡问道。
“外面有个乞丐堵在马车前，走不动了，”寇眉生见成允章起身要下马车，于是忙说道，“我去叫走他。”
“你坐着，我去看看。”成允章回头说道，一边下了马车，缓步走向那孩子。
坐在地上的孩子见马车上下来一个身着青衫的少年，不禁愣了愣。
“你怎么坐在这路中央呢？有没有被马车撞到伤着？”成允章蹲下身，轻轻问道。
孩子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成允章见他眼神不善，也没有继续追问，只好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孩子只着了一件薄薄的暗蓝色单衣，瘦弱的身子许是因为天冷被风吹得有些瑟瑟发抖，两手紧紧将一个破损的陶罐子抱在怀里。而脸上虽沾了些污垢尘泥，隐约却可见一些乌紫青痕。
“谁欺负你了吗？”成允章又柔声问道，心中溢出同情和不忍之情。
孩子抬眸瞅了她一眼，片刻点点头，又摇摇头。
向孩子怀中抱着的罐子里一瞧，他看见了不到一半的米，而那米粒不是洁白晶莹的颜色，反倒是带有一丝乌黑之色，一看就知是往年的陈米。
“这米……”他想伸手去捞起来看，却被孩子一闪，身子一扭列到了一边。
孩子瞪着她，眼中满是警惕：“这米是我好不容易找婶婶要来的，是给我娘吃的！”
”你们家……没有粮食吗？”
“家里就我和我娘，爹早就得病死了，前几年战乱，我们从杏花村逃到了这里，连个好的住处都没有，哪里有什么粮食吃！”说到此处，孩子的声音带了一点无奈和愤慨。
“来，”成允章自腰间拿出一块玉佩，顿了顿，终于还是和着一些碎银子塞入他手中，“我只有这么多，这个玉佩你拿去当了吧，能得些银子的。以后一定要做个坚强的男子汉知道吗？你是你娘唯一的依靠，只要活下去，就有希望！”
寇眉生听着，心中也万分感伤，不知道这孩子是如何与他娘相依为命着千辛万苦到了此处，然而作为难民，在这里又能受到什么好的待遇呢？想活下去，也只能受人欺凌，任人宰割罢了。
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国破家亡，亲人不得相见，不觉甚感伤怀。
“你是大好人，我会记得你的！”孩子站起身，突然向着起身朝马车走去的背影大叫一声，随后攥着那块玉佩便跑开了。
那是第一次，寇眉生对成允章所做的一切心生敬重。
乱世之中，他凭借一颗善良的心，身体力行地拯救着弱小，抚慰他们的伤痛。纵然这些似乎是杯水车薪，但仍然令人感动不已。
然而现在，这个人死了……永远地离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