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已经清扫得干干净净,两边种着几株高大的玉兰,几个小丫头蹲在树底下玩。
时至下午,透过树叶间的缝隙,霞光照的满地花影轻摇,青石板铺成的小道上,脚步声杂沓。
很快,侍卫惶恐的声音传来:“世子爷!”
那行人过了月洞门,就直奔亭子里而去。成允章平时本就很少来这里,突然在这时候出现更是第一次,因而下人们都十分诧异。
达提亚领着众人匆匆进去,只见连妩正斜倚在榻上,一边吃着糕点,一边惬意地抚着怀里的猫儿。
见一群人簇拥着成允章进来,她也视若无睹。
倒是他先走近,一字一句地问:“你把她怎么样了?”
闻言,连妩细嚼慢咽着食物,笑了声:“什么叫把她怎么样?这样不知廉耻的狐狸精,我就是杀了她,也是应该的。”
成允章的眼底随之透出一丝冷意,道:“你杀了她?”
达提亚瞧这情形不对劲,忐忑地劝道:“公主别说气话,你们已经结为夫妻了,有什么话坐下来好好谈,犯不着这样吹胡子瞪眼晴的,世子爷您也消消气——”
成允章却低低道:“你退下。”
他将整座府邸找遍,都没有找到她。他不信她会一声不吭,不辞而别。
“请公主告诉我她的下落。”
这句话让连妩忍耐的脾气都爆发了,她顺手抓起一个软垫就甩向他,气得骂道:“你居然真的跟她不清不楚,你一直在骗我!成景,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你根本不知道我是怎么把你从大牢里救出来的!”
成允章道:“公主,我没有强迫你嫁给我。你怎样诋毁我都可以,但是不要指无辜的人。”
连妩嚯的一下站起来,全身都在颤抖,眼泪不知不觉流下来:“你敢这样欺辱我,我就偏要她死!你明知道她是谁,她是我皇兄看上的女人,她……”
成允章却忽然上前一步,紧盯着她道:“公主千金之躯,还请谨言慎行。”
连妩被他看着,只感觉那目光犹如山巅冰雪,几乎使她浑身发冷。他的眼神明明那么淡然,却像黑色的漩涡拉扯着她卷进了浓稠的,阴冷的暗潮。
达提亚在一旁赶忙小声劝道:“世子爷,不可啊。”
连妩扔掉猫儿,顺手又拿起桌上的花瓶,两个丫鬟慌慌张张好不容易才将她死死按住。她后退两步大口呼吸,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心里又恨又难过,不由哭起来:“你索性杀了我,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我都被你毁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丫鬟也是吓得满脸煞白,急急拽住她道:“公主,少说两句罢。”
正是剑拔弩张之际,一个侍卫快速地从外面跑来。
成允章看到他,神色才稍稍一松,道:“找到了?”
那侍卫立正道:“找到了,有人看见那位姑娘上了过青海的船。”
连妩仰头,紧握着双手不认输地等着他讽刺,然而成允章只是轻轻看了她一眼,平静地说:“公主不是一直在月羌待的不习惯,很想回燕国吗?若是公主真要走,我不会阻拦。”
他丢下这句话,转身便走了出去。
连妩满脸是泪,呆呆地站在原地,听着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忽然像从梦中惊醒般,飞快地奔出亭子。
她跌跌撞撞往前追,发现他还在前方,不禁惊惶地喊了一声:“成景!”
那背影停了下,却没有转过来。
她说:“我不回燕国!”
她对寇眉生确实起过杀心,可是最后关头还是心软了,纵使连妩恨她与自己的丈夫纠缠不清,却不想皇兄因此伤心……
她的皇兄其实已经很寂寞了。
万里无云的天空,有凉凉的风迎面吹来,周围金菊花丛娇艳欲滴。连妩望着他的背影,紧张得牙齿都在打颤,几乎是恳求道:“你不要走,好不好……”
他什么都没说,就那样离开了。
她穿着一条金丝珠绣的孔雀蓝长裙,高贵艳丽。一个人站在花丛中,花那么香,风那么柔和,身体却是冷得透彻。
她抬手,摸了摸脸颊,全是凉冰冰的泪珠。
当年初逢,他仙姿昳然,她明艳动人,只道是人人眼中一段金玉良缘,可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那些灿烂的,张扬的日子似乎遥远到已模糊不清。
连妩笑起来,笑着笑着缓缓蹲下身去,忍不住掩面小声啜泣起来。
……
“你们要带我去什么地方?”勉强抑制住心中各种情绪,寇眉生问道,视线却越发模糊。
从世子府出来,已经过去了一天。连妩说有事和她谈带她出了府邸,后来她一上马车就被蒙住了眼睛,不知道这些人是谁,更不知道他们的目的。
他们把她在一间屋子里关了整晚,既不告诉身份,也不说明目的,今天又突然放出来。
架着她胳膊往前拖的男人脚步不停,凶狠回答:“去你该去的地方!”
她的意识逐渐陷入昏迷,身不由己随他踉踉跄跄朝前走着,隐约听见哗哗的波涛声。
有几人迎面走来,似乎其中一个高大的男子抓住了拖她的人,她努力睁开眼想看清楚来人的模样,眼皮却越来越沉,听到的只是声沉闷惨叫……
船徐徐行驶在水面,穿过漫天水雾。灯火始终未熄,到了后半夜下起一场雨,天气有些凉飕飕,但里面却是暖和的。
大夫给寇眉生把脉施针完毕,便听到有人打开了门。
封白进来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寇眉生,见她呼吸微弱,不由道:“明早下了船还得坐一段马车,她这身体能行吗?”
大夫道:“刚刚为姑娘疏通脉络,只要不劳神费力,没有问题。”
他迟疑片刻,才低声说:“还有件事情……”
封白皱眉:“什么?有话直说!”
大夫凑近了点,对他耳语两句。
封白闻言面色一变,什么都没说,只点点头,大夫就背着药箱子出去了。
天边慢慢透出丝曙光来,远山,村庄,沃野快速地从外掠过。封白拉了张椅子坐下,守在旁边。
谁都想不到,这一趟南行之路磕磕绊绊,竟惹来如此多是非。他差点以为寇眉生被人毁尸灭迹,再也找不到了,如果是这样,恐怕他的命也要交代在外面了。
过了许久,他起身出去,先前同他一起护送寇眉生的侍卫道:“封大哥,到了。”
他点头,然后走到大夫旁边,用最小的声音说:“姑娘有喜的事情不要告诉任何人,要是泄露一丁点,你小心自己的脑袋!”
虽然这样做有些不讲情面,但如今非常之时,不得不如此。
寇眉生毕竟在月羌待过几天,她和成允章又曾是非常亲近的关系,一个女子势单力薄困在那种地方,全身而退太难了。
其中诸多情况还没弄明白,要是被皇帝知道,或是别有用心之人利用,都是难以预料的后果。
大夫为寇眉生穿上披风,连同风帽一并戴好。看寇眉生还是睡着,封白只好低头叫了几声“眉生姑娘”。
寇眉生幽然转醒,整个人昏昏沉沉的,睁开眼乍一看到是他,心念斗转,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他拱手道:“眉生,委屈你了,是我照顾不周,护送不力令你遭此劫难,回去后,我会向皇上禀明一切,自领罪罚。”
说完,将她搀扶起来缓缓下了船,沿着渡头前的一条路行去。
寇眉生麻木的身体有了知觉,脑海却像一团浆糊,此时好不容易清醒了点,不禁问:“我们这是去哪里?我还没去岭南……”
封白道:“我是奉皇上之命,来带你回去的。”
闻言,她只觉精神一震,急忙道:“回去?我不回去!”
她没有去岭南,没有目睹舅舅,怎么能这样回去?!
封白谦恭道:“自从皇上知道你失踪的消息,就一直很担心你,命我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你。如果不是政事缠身,皇上或许就亲自来寻你了。”
寇眉生身体轻轻一滞,抬头望着他。
“你不用扶着我的,封大哥,我有手有脚,还没残废。”
封白听而不闻,没走片刻,他朝前看了一眼,低声道:“眉生,你能走路吗?”
寇眉生不明所以地点点头,他便松了手,笑着说:“好,皇上亲自来接你了。”
天已经大亮了,午后云朵轻轻游弋。
一辆马车停在前方不远处,两个随从一左一右警惕地环顾四周,而连琮则穿着一身玄色便服,耀眼的阳光令他的眉目熠熠生辉。
四周景致仿佛皆在瞬间恍惚遁去。
一缕缕风吹过来,寇眉生的头发散在风里,望着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唯有沉默和对视。
还是他先缓缓向她走近,朝她伸出手道:“来,我们回家。”
寇眉生怔了怔,搭上他的手。
连琮压低身子,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外面太危险了,你还是待在我身边比较好。在我身边,你就算上天下地都可以,别的地方,就不要去了罢。”
外面危险?待在他身边更是虎狼环伺,何况最危险的,不就是他自己吗??!
“你……”她话没说完,被他一根手指堵住嘴唇。
“什么都不用说,我知道。这件事情我会查个水落石出,你只需要静静地等待。”他本来是想让她过得开心些,所以才任由她出宫一段时间,没成想竟有这么多波折。
这么久,他都等过了。她即使回到皇宫,还是有许多身不由己。有时想想,时间过得真是又漫长又快,一转眼,已经好多年。
既然好多年他都能够守着,又怎么忍心因一己之私在这时强加在她身上。
好在她回来了,好在她没有受伤,如果她真的出什么意外,他无法想象再一次失去她的滋味……
“昭昭,相信我,再耐心点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