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乌压压站着一大群人，鸦雀无声。众人均是屏气凝神，脸上却藏不住丝丝看好戏的兴奋神色。果然落井下石这种缺德事难搞，但幸灾乐祸的看客心理还是普遍存在的。
几个红裙子的姑娘纷纷垂头跪在满是碎雪的地上，胳膊都被两名身形魁梧的大汉押在身后。两尺台阶之上，六名婢女簇拥着年近六旬，着一身玄色深服的月羌王。
原来月羌王是长这个样子的……寇眉生略感到失望，一时索然无味。
就算比不上连琮长得那么丰神俊秀的，作为一国君王，也应当有起码的威仪和风范才是。
唉，没意思没意思……
成坚虽身体看来尚且强健有力，但脸却显得极其蜡黄消瘦，嘴唇青白，眼睛也没什么神采，带着一种长年耽于酒池肉林，纵欲过度的糜腐之气。
成允章好歹也是冰清玉洁的模样，他老子怎么看起来这么天差地别啊？
寇眉生看向那些姑娘，记得其中一个还是在她住的院子里当粗使丫鬟的。
看这一个个女孩子们柔柔弱弱，肩不能提手不能抗，抖得跟小鸡仔似的，哪里跟刺客扯得上关系？如果她们都能刺杀堂堂一国君王，就只能说明这个君王简直弱成渣渣了，而且还眼睛瞎。
就因为刺客穿红衣服，就把所有穿红裙子的丫鬟抓起来？她一手捂住嘴，防止自己忍不住笑出来。
成坚坐在铺着虎皮的大椅上，用盖子浮着茶，眼皮一抬，眼角瞟了瞟几乎站了满院子的人，才大声问：“说！你们到底谁是刺客，受谁的指使行刺孤？”
丫鬟都背脊轻颤，摇头低声道：“不是我，不是我……王上明鉴！”
站在旁边的达木眼睛一瞪，扬手就一巴掌打在一个丫鬟脸上，死寂空旷的院子顿时一声脆响。
他卷起半边袖子，凶恶打断：“胡说，我看见你从大王的屋子里跑出来，不到一会儿，进去就见大王倒在地上人事不醒，后脑处还受了伤！”
他煞有介事地一边说，一边侧身从一名家丁手里接过一座灯盏，指着底座上的小片暗红色血迹：“你说，是不是用这个袭击了大王？！”
丫鬟抬起红肿的脸，眼中夹杂愤怒又无可奈何的情绪，百口莫辩地望着他。
成坚手一挥，喝退达木，看向大家：“如果你们说出到底谁是刺客，交代出幕后主使，你伤孤的事可以既往不咎，不然……”
剩下的话没有说下去，但人人都猜得到是什么含义。
寇眉生琢磨着这件事儿有点奇怪。
一个刺客进宫行刺君王失败就算了，还逃到世子府藏起来？月羌王是怎么知道刺客是男是女，穿着红衣服这么骚气的？
是确有其事，还是借此杀鸡吓猴？
虽然这两天她都待在这里哪儿都没去，极力避免跟陌生人接触，不大晓得外面发生了什么曲折的故事，但说到底在这个地方，惹麻烦也是预料之中的状况之一。
成坚半眯着双眼，目光在人群里扫来扫去，猛地停住，脸上隐隐现出一抹诡谲的意味：“你是哪院的丫头？”
众人纷纷顺着他的视线望过来。
周围立刻留出一小块空地，寇眉生指着自己，没成想他会问自己：“我？”
“就是你，”成坚直直看着她，道，“你很面生，不是世子府里的下人。”
被点名的寇眉生一脸懵逼。
看着他若有所思的神色，她直觉有些不对劲，心里一时百转千回。毕竟先前那个叫阿南的少年想要把她当作刺客抓起来，如果不是成允章阻止，恐怕还是个烫手山芋。
她刚要回答，被一只手拉住了胳膊。偏过头，对上成允章的眼。
他不动声色地将寇眉生拉至身后，挡在面前，在无边的寂静里，一字一句道：“父王，她不过是远方来此拜访我的一位朋友，概不知情，有什么事您不如直接问我便是。”
北风猎猎，整个院落一时死寂无声。
成坚不咸不淡道：“哦？不知这位姑娘是什么时候认识世子的，来自哪里？”
寇眉生从成允章身后站出来，弯唇对他报以一笑，示意他放心，接着对月羌王行礼道：“回王上，民女是在世子游历燕国，行医救人时与世子偶然相遇而已，得世子救助当时性命垂危的民女，民女才得以活下去……此次也只是来向世子表达感激之情，救命之恩无以回报。”
“是这样吗？”
“父王！”
这时，成允章突然提高声音喊了一声，令在场所有人皆为之一震。
连寇眉生也微微错愕。
他平时说话做事都是温和，恬淡的模样，这种铿锵的语气实在不多见。
成坚道：“怎么？孤就是随便问问而已，你那么紧张干什么，难不成孤还会不分青红皂白要她的命吗？”
成允章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兄长身陷囹圄，我恨自己无法替他，至今依然痛悔，父王若是体恤，有一丝顾念我的心情，就请不要再夺走我身边的人了。”
此语一出，满场寂静如死。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在怪孤没有将你兄长接回来？”当着众人的面，他居然说出来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成坚的脸色也不好看。
成允章淡淡道：“我只是希望父王多为他人想一想，而不是只顾自己的利益，不然，父王得到所有之时，或许也将失去最重要的东西。”
成坚一拍椅子，倏地站起来，黑着脸厉声道：“混账！你竟威胁孤？？！”
众人一致退避三尺，心道：要死要死，世子这是吃错药了吗……上回离家出走已是气得大王头顶冒烟，这回怕不是要吐血三升！
世子啊，您可长点儿心罢。
成允章仍旧是那样静如处子，微微一笑道：“父王错了。我自知自己这条命朝生暮死譬如蜉蝣一般，没什么好拿来威胁的。万事盈则亏，满则损，我是希望父王将来身边能留下真正坦诚相待之人，拥有更多的快乐。”
说实话，你即便绞尽脑汁，是真想象不出成允章生气大吼大叫或是面目狰狞的场面，他再生气，可能也就像刚刚那一声断然的“父王”了。
父子争锋相对，自有围观群众浑水摸鱼。
寇眉生觉得，浑水摸鱼的其中一个人就是扎木多。
扎木多是月羌的二王子，私底下却和连琮有联系，且她仔细回忆那时的情形，极有可能二人背地里瞒着月羌王在进行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所以当时看到不认识的她进去，扎木多反应那么大。
为了滴水不漏，还想将所有女子都杀人灭口。
月羌王虽然跟成允章在各个方面分歧很大，可还是挺看重这个儿子的，不然不会在成允章一次次忤逆自己的情况下，还舍不得把世子的位置传给别人。
可惜成允章没有兴趣……对此有兴趣的偏偏是没有血缘关系的扎木多。
这样看来，扎木多其实是想跟连琮联合，怕是许诺了连琮什么好处，让连琮帮助他夺得世子之位，好顺理成章继承月羌王衣钵？但连琮会真心帮助扎木多吗？
恐怕不然。
和谁结盟不好，要和连琮？小伙子，你还是太天真……
这世上，一切与权益相关之事，只有暂时的朋友，大家若是两全其美，那你我便是兄弟亲手足，如果捞不到好处，对不起，先断你手足。
寇眉生扶额，暗自叹息。
身在这样的环境中，依然是那举世皆浊我独清的人，真是苦了成允章了。
成坚自恃位高权重，自然不肯轻易受他人摆布，贼喊捉贼，想安个刺杀的名头先把寇眉生扣留下来，没成想成允章这么坚决，不惜以命威胁。
一场闹剧因成允章的一番言辞暂告段落，成坚面色铁青直接拂袖而去。
月羌王是怎么知道她在世子府，其中是怎么个山路十八弯的过程，寇眉生委实猜不到，又不能当面询问。
按照她的本意，很想马上离开这片与己无关的是非之地，但由于成允章的劝说，雅朵等人又终日守在馆轩外，真是有种心有余力不足的壮士扼腕之感。
于是，她无所事事地继续待在府邸，闲得发霉。当然，她一直认为天无绝人之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而这时机来得很快。
寇眉生不知道自己这段日子是怎么了，总是倦得很，隔天竟睡到了辰时已过才醒，她也没什么胃口，草草吃了点东西，在院里待得有些闷，想着在附近走走。
不知道是不是成允章授意，原来守在小厅外面的侍卫都撤了，看不到什么监视的人。
她沿着路往前行至一片梅林，细细密密的花蕾长出枝丫，还没有开放。她发了半天呆，忽然肩头突然被人拍了下，回过头，看到身穿华服的女子昂首站在面前，满脸惊诧。
“又是你……你就是成景朝思暮念的那个女人？”
成允章放下药典，合上书页揉揉额头，端起一旁散发着苦涩味道的药碗，一饮而尽。喉咙里又腥又痒，他的心跳得过快，又忍不住捂嘴咳起来。
两扇窗子被风吹着，哐当哐当轻响，他坐了片刻，用力攥紧手指，良久方平复气息，低头一看。
雪白的手帕上红点斑斑，艳若梅。
他怔了怔，听得有人进来的脚步声，连忙将手帕一折，塞进袖子里。
雅朵见他好端端地坐在那里，躬身道：“世子爷。”
成允章颔首，平静道：“知道我叫你来所为何事吗？”
雅朵摇摇头：“奴婢不知。”
成允章轻叹一声，缓缓开口：“我知道你忠心，我也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我不希望你未经我的允许，擅自伤害对我来说重要的人。”
雅朵背脊一僵。
想必世子已经查到绑架寇眉生是她唆使达木所为，她原本想制造寇眉生意外死亡的场面，让成允章目睹好彻底断绝念想，不料中间出了差错……
前些日子，渥丹传来信，说恐怕救不出安成侯，但依然选择留在金陵，至少能在近一点的地方陪着安成侯。
有人因此给大王建议，让燕国公主作为人质来交换安成侯回来，但这个建议却被成允章否决了。他自觉已对不起连妩，如果用这种方法将连妩送回燕国，恐怕连妩的名声毁于一旦。
成允章继续道：“你以为你杀了她，就能改变什么吗？雅朵，人命关天，不论是谁，你都没有权利决定对方的生与死。”
“……”雅朵咬了下唇，终于出声，“奴婢不想您因为她陷进任何被动的境地。奴婢明白，您心里其实不愿意娶燕国公主，可是事情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您不应该再固守某些东西了。燕国公主虽然脾气不太好，但奴婢看的出来，她是真心喜欢您……”
成允章淡淡打断：“连妩既然成为我的妻子，我自然不会让她受苦受难，除此以外，我亦没有别的可以给她。我只对你说一次，今后你不要再对我说这种话。”
“至于眉生……我不会留下她，会送她回燕国。如果再让我知道你暗中下手，你以后就不必留在府里了。”
雅朵愕然，蓦地抬头望向成允章。
自己的时间恐怕不多了……成允章却只是理了理衣襟，整理好仪容，这才从书房出去找寇眉生。可到了她住的院子，里里外外，影子都没有。
他略有些着慌，随手就抓住丫鬟问道：“她去哪里了？”
丫鬟被他吓一跳，摇摇头。他心急如焚，连着问了好几个人，才终于有人不确定地回答：“奴婢见姑娘往梅苑那边去了，许是想到处走走，她也不让我们跟着……”
成允章没有久留，径直往外走，却听到背后有人叫道：“世子爷！”
他转头，望见是扎木多，这会儿正笑逐颜开地看着他，问了句：“今日没有进宫吗？”
语气稍停，又道：“父王昨天很生气，你那样的态度，实在是大不敬，难道你不向父王解释解释？”
成允章根本没有心思和他说话，含糊应了声就大步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