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棠踉跄地捂着胸口,仙虹剑甫一抽离他的身体,鲜血便如同开闸之水,登时涌了出来。
“银先生……我姑且叫你一声先生,你好歹也是久已成名的圣境之人,怎做出如此卑鄙偷袭之事。”鹿棠的面色煞白,嘴角的血漫过他的薄唇,已经糊满了他如同刀削般棱角分明的下巴,他迅速地在自己的胸口周围点下几处穴位,运起体内道力,强行将血先止住。
银先生哈哈一笑,道:“不用白费力气止血了,仙虹剑到底有什么用你比我清楚,刚刚那一剑,我刺穿了你的双肺,你现在连呼吸都困难,况且抽离的同时还留了点东西在你身体里。只要我愿意,下一息,你就会死。”
银先生总是一副儒雅淡泊的中年文士样子,所以总是莫名地会给闻人、鹿远志这样泡在书堆里长大的人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可大概是这幅模样扮相的面具太过沉重和逼真,人们总是记不起眼前这位男子,也是普天之下最强大的人之一,其在江湖之中所能够释放的能量,甚至大过青云,隐隐有和朝堂抗衡之势。
人们也总是无法记住,那个开创鲜血之路,制造过无数起凶杀、恶事,将江湖变成一张巨大蜘蛛网的天罗,正是那只安静伏在蛛网中央的恶毒蜘蛛,掌控着青天之下一切的消息,随时准备着向任何一个坠入蛛网的可口美食靠近。
银先生正是这样一个门阀的主事人。
所有蜘蛛的蛛母。
杀人放火的祖宗,扯谎哄人的大王。
“我忘了是多久前了,我教你练剑,如今,我来教你杀人罢。”银先生不去理会在凝滞结束第一时间便冲向鹿修缘并将她接住的鹿远志,而是单手一挥,将手中的青云仙虹剑狠狠朝着剑墙一掷,道:“人们总是喜欢把那些教会自己东西,能够帮助自己的人称作先生,所以天下的江湖人都叫我先生,并不是因为我年纪有多大,而是因为我这一生,不断地在教会天下人一些本来十分浅显,却又常常被人忽略的道理。比如对你来说,我教会你的最后两个道理就是,”
他竖起了两个手指,盯着鹿棠道:“一,永远不要小瞧长辈,尤其是那些修为广大,技可通仙的长辈,我说的是永远哦,就算他们死掉了,你也不可以掉以轻心。”
他缓步走进鹿棠,沾了沾他胸前的血,接着道:“你看,这就是血的教训,你以为你的师祖鹿修玄就这么笨,会把今日掌教之争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一个什么都不会的毛头小子身上吗?你错得很离谱嘛,起码在我看来,目前你还是不太适合掌教之位,因为你错估了形势,他早就委托过我前来救场啦,鹿远志不过是吸引你注意力的一个引子而已,要的就是你得意忘形的那一刹那,才好动手,我不是打不过你,你知道的,我只是不喜欢麻烦,能快点解决的事,为什么还要冒风险呢?这不符合天罗的规矩。”
鹿棠的呼吸自仙虹剑离体后便急促而窘迫起来,张口抬肩,鼻翼煽动,真如银先生所说,肺已难司宣降之职,若不是他定力非常,修为深厚,早就到底绝气,此刻听银先生这一席言语,他忽然发出了如同野兽般啊啊的吼叫,初时尚低沉,而后终于渐次疯狂,分明是个喘不上气的重伤之人,却迸发出了如此可怕的咆哮。
银先生轻轻一笑,将手中黏稠的鲜血抹散,道:“怎么,你不甘心?”
“你大可不必这样,这样只会加快你的死亡速度,现在,我再教你最后一条道理。”银先生顿了顿,道:“最后一条道理是:当你下定决心要杀一个人,就绝不可以心慈手软!你的故事我清楚得很,所以你至今都恨鹿修缘,我完全可以理解,你蛰伏在青云这么久,修行成圣,等的就是某一天杀了那女冠,终于,你的最佳机会来了,你的亲传师祖鹿修玄身死道陨,而你的仇人鹿修缘又被滔天洪水滞住,尽管她以入圣境,但终究无瑕二心顾及于你,你也抓住了这个机会,趁势而上,用青云仙虹剑重创鹿修缘,但是啊但是!”
银先生忽然加重了语调,道:“你手软了,对吗?”
“你应该相当清楚才对,真正想杀一个人,在这么好的时机之下,要做的是将刀剑捅进他的身体,而不是斩伤他的后背!是出于什么原因?让你在这种关头之下,突然手软了呢?”
银先生转过身去,突然沉默了。
半晌,他才对着一旁抱着鹿修缘嚎啕大哭的鹿远志道:“喂,你,臭小子,别哭了。”
鹿远志泪眼婆娑地看了他一眼,并不理会,大哭道:“你!关你什么事!这是我师叔祖!当年把我捡上山,养我教我,给了我藏经阁这样一个好差事,临了还赐我鹿姓,如此重恩,我此生此世,再难答报了!”
银先生登时气得语塞,脚底轻悄一踩,便移到鹿远志身前,狠狠揪住他道袍的衣襟,一把揪起来,道:“别哭了!”
鹿远志不听,反倒哭得更凶了。
银先生似乎并不太会应付这种场景,恶狠狠道:“你要是再哭,我便送你师叔祖一程,让她死个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鹿远志一听,一边赶紧止住了哭声,一边心里想到:我滴个乖乖,这人可是杀人的大王,那可不是闹着玩的,真惹得他性起,自己可护不住师叔祖,可是听他的言语,师叔祖似乎还有救?
他赶紧问道:“你……先生可有办法救我师叔祖?”
银先生白了他一眼,道:“我没有。”
鹿远志登时像是泄了气的球,双肩一颓,登时愣在当场。
“但是,你看,”银先生指了指在不远处另一边天空中和那团巨大黑日较劲的纯白之人,道:“那个人,你把他叫过来,他能救你师叔祖。”
鹿远志登时蹦了起来,轻轻将鹿修缘放在地上,走了两步,又转身回来,将自己脱得只剩几件贴身亵衣,脱下的棉袍袄子全给鹿修缘裹上,转身又要走。
可这次还没移步,他又转过头来,扭扭捏捏地看了一眼还在远处啊啊乱叫状若疯魔的鹿棠,又看了一眼一旁负手而立的银先生和倒在地上如同裹着厚实棉被的鹿修缘,欲言又止,直把目光不停地在三人身上扫来扫去。
银先生又好气又好笑,道:“你放心,我是还鹿修玄人情,自然帮人帮到底,送佛送上西,保管你师叔祖无恙便是。”
鹿远志憨憨一笑,这次终于放心去了,但是才行了几步路,却又折转回来,来到银先生面前,嘿嘿一笑。
银先生哼了一声,神态中带着一股:就知道你这小子还会回来的表情,道:“又怎么了?”
鹿远志嘿嘿嘿笑了半天,才红着脸道:“先生,小子和天上那位师兄素未谋面,甫一见面,便提请求,恐怕太过唐突了,师叔祖伤势甚重,此事断然是不容有失的,烦请先生替我引荐引荐呗?想必那位师兄看在先生的几分薄面上,定不会推脱的,先生今日这份情谊,我日后告知师叔祖,青云一向是重恩重义之派,定不会有负先生的。”
说罢,他好像又觉得自己言语有失,赶紧赔笑接道:“厚面厚面,先生哪能是薄面啊,小子口误,先生勿怪。”
银先生哈哈一笑,道:“好啊,你这小子倒和闻人有几分相似,随机应变的机巧倒是无师自通啊,还把青云这样一个大后台搬了出来,好吧,我帮你倒不是不行,但是得看你肯不肯用力了。”
鹿远志拍着胸脯保证道:“嗯嗯!先生放心,小子自当打点十二分精神,努力用劲。”
“鹿修玄留在你身上的三成仙境之力,还剩多少?”银先生冷不丁问道。
鹿远志一怔,老实道:“大概还剩两成半吧……”他的脸又一红,道:“我天资驽笨,无法将师伯祖的道力发挥十之一二,总感觉没法全使出来,我当时只想着让剑停下来,让师叔祖死得慢一些,可最终只搏了个凝滞周围空间而已。”
银先生脸色并无改变,可他的心里却登时打了个霹雳。
鹿修玄的仙境之力虽说奥妙非常,力量无穷,可这样一个从未修行过的打杂道童,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仅仅用了如此少的力量,就将自己心里最需要的场景完美地刻画在了外界,这是何等的……天才啊!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学过御剑飞行术吗?”
鹿远志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那……御物之术总会吧?”银先生又道,他想着这是青云最最粗浅的道术了,几乎是刚上山的小道童都会,鹿远志总不可能不会吧?
鹿远志还是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银先生差点气得想把鹿修玄从地府里揪出来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鹿修玄不可能不知道这是一个绝好的修行苗子,可不知为何,竟然完全没有让他修行过!连入门级的道法都没教过他!
“好,好,”银先生稳了稳心神,指着那堵巨大的,几乎要遮蔽天日的剑墙道:“你看,那柄青云仙虹剑,你们青云的镇山之剑,我已经帮你插到了这剑墙的中心。”
“这剑墙是一座巨大的八卦阵图,阵眼就是那柄仙虹剑所在的地方,你师叔祖在集剑成墙的时候就已经想明白了,这洪水来得迅猛非常,而且短时间内多半是没法消退的,所以她想了个办法,这也是她为什么要请出仙虹剑的原因。”
“这堵剑墙,其实是一座巨大的八卦阵,一座需要仙虹剑这样仙家神兵才能催动的巨大……离阳火阵!你师叔祖的意思,就是使用这柄仙虹剑,灌输进最为纯粹的青云道力,点起离阳之火,将这汹涌而来的洪水,烧干!”
鹿远志瞠目结舌,心想果然是入了圣境的人!好大的手笔!好大的手笔!之前听说的那些挑山担海,与师叔祖这巨阵煮江一比,不觉逊色太多!
可他又是一愣,问道:“可是现在师叔祖已经……身受重伤,无力再支撑这座大阵了呀?”
银先生狡黠一笑,道:“这不是还有你嘛?”
他忽然将鹿远志扛在了肩上,道:“你看天上那白色的人,他叫闻人长歌,最是忠义正直,若是听闻你就是救助苍州,使万民免受水火之灾的大英雄,岂不是打心底里对你愈加钦佩!指不定到时候你俩相见,一见如故,当场结为八拜之交也不奇怪,那时他还会抹下脸来不帮你救治你师叔祖吗?”
鹿远志兴奋道:“对啊!那先生,我该如何启动着大阵呢?”
银先生嘿嘿一笑,二话不说,双臂猛地一发力,将鹿远志如同离弦之箭一般,朝着那柄插在剑墙中心的仙虹剑飞掷出去。
鹿远志大惊,登时魂飞天外,只听得耳边呼呼风声灌耳,还有银先生在地上的呼喊:
“小子,你身上的道力最是纯粹不过,你上去以后,握住那柄仙虹剑,便可将道力往里灌注,煮干着一江洪水便罢!”
“若是我道力用尽,还未煮干,如何是好?”鹿远志回头大叫道。
“这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不是你煮干这江水,这就这大阵把你精血抽干!想活还是想死,看你的造化了!”银先生在地上微笑回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