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山山脉群峰连绵,山脉横亘数百里,两人所住的小木屋已经在定山深处了。如璋的伤虽未大好,但已经无碍了。九方潜说检测一下她的恢复情况,两人在林中你追我赶地拼起轻功来。她闷了一个月,此时心情大好,发足在林间狂奔,沿途顺手采些果子,也觉得无比的清甜爽口。至傍晚时分,两人已奔出上百里,四下全是葱郁大树。九方潜提议在这里休息。
“其实,我还可以再走一段路。”
“你的伤还没完全好,不要太费力了。”
两人在一棵大树根下歇息。夕阳的金光从树缝间透下来,风中带着浓郁的草木泥土气息,因赶路而生的疲乏瞬间消散,心情也变得很柔和,看九方潜拾柴生火,她感觉到一种别样的温馨。
“真没想到,你会的东西还挺多的。”
“不多学些东西怎么活下去呢。”他轻轻笑了一下,“你知道我当年是怎么从宫里逃出来的吗?”
他从来不说他的过去,如今主动提起,她好奇问道:“怎么逃的?”
“从狗洞里爬出来的。”夕阳微光下他的笑带着些许森凉,“他们从宫外找了一个和我年纪身材相仿的孩子,让他穿上我的衣服,那个孩子是他们从穷苦人家买来的。我到现在还记得他开心地吃着糕点的样子.....有些人似乎生来命贱,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替别人去死。”
“那,”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你们是怎么知道九方谨想.....”
他哼笑了一声,说道:“在那场大火之前,他已经有过别的尝试了。”
她可以想象到,一个六岁的孩子在虎狼环伺的宫廷中生活得有多艰难,她道:“所以你们打算假死,都说皇后娘娘因此发了疯,也是假的吧。”
这回他却没再回答她。过了半晌,火堆已经生好。他取出干粮与水递给她,自己也在她旁边坐下来。他问道:“你觉得你是一个黑白分明的人吗?”
她思索了一下,点头道:“应该算是吧。”
他笑道:“以前我也觉得自己是。可是人生中除了黑与白,更多的是分不清好坏的灰色。对你来说是错的事情,对别人来说却是对的。在离开皇宫之前,别说杀人,我连杀鸡也没见过。可是现在,我这双手杀过的人却数不过来了。他们有的是坏人,有的不是,可我却不得不这么做。那你说,我是黑还是白?”
她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说出这一番话来,她一时回答不上来。
“他们找一个无辜的人来代替我被烧死,这是他们对我父皇对我的忠心,我不能说他们是错的。九方谨这个人疑心很重,如果我母后知道我是假死难保不被他看出破绽,到时候我与她都只有死路一条。她伤心欲绝,我做儿子的也好受不到哪里去。命运如此,在生与死之间做出的选择总是叫人无可奈何的。”
他言语和眼神中深深的无奈让她的心隐隐作痛,她忍不住拉住他的手,说道:“以后不管你怎么选择我都会站在你这一边的。”
“真的?”他凝视着她,眸子中印着跳跃的火光显得越发明亮惑人。
她郑重地点了点头,再郑重地重复一遍,“是。不管你怎么选择,我一定会站在你这一边。”
他似笑非笑地问道:“那怕你觉得那是错的,你也会义无反顾?”
她点了点头,两人离得很近,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夜被他亲吻的感觉,脸慢慢地红了,但她这次没有掩饰,仍然直视着他,在心里悄悄地有些期待。
他却别开了脸,说道:“吃点东西吧。”
她虽然没有感情经验,但是他的转变她还是能感觉到的。心想:难道是自己会错了意吗?如果他不喜欢我,那天为什么要亲我呢?她很想问清楚,可又问不出口。心中暗暗懊恼,想了半天,她觉得大概是自己太不矜持了。于是打定主意,除非他主动说起,否则再也不要表现得太明显了,努力让自己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他们在定山中又走了两天,这层层密林似乎没有尽头。她虽然极力掩饰刻意控制,但是感情这种东西总是不由自主的会表露出来的。而以一个女人灵敏的直觉,她知道他也是喜欢她的,那若有似无的温柔举动,眼底宠溺的浅笑,可每当她主动靠近的时候,他就会立刻披上那件高冷疏离的外衣,拒她于千里之外。她很迷惑,不知道到底哪里不对。
这一天夜幕降临的时候他们终于看到了一条人迹走出来的小道。
“咱们今天在这里休息,明天从这条小路走,很快就会到定山城了。”
趁他生火之际,她道:“我去周围采些果子吧,说不定还能打到野兔呢,不想再吃干粮了。”
他道:“这里高山密林的怕有毒虫猛兽,你不要走太远了,在这附近看一看,没有就快回来。”
她笑着点了点头,像幼时沈向婉答应让她跟着白清川一起出门去玩一样高兴,见她那模样,他也忍不住笑了。
说来运气倒是不错,她很快就在林中打到了一只野兔,石子捏在指间,精准无误地击中它的头部。回来的路上她又发现了两株结满了红色果子的树。那果子她从没见过,形状有点像杏子,表面一层细细的绒毛,颜色红如朱砂,两三个结在一处,在绿叶的映衬下显得非常鲜艳好看。
她摇动树干,不一会儿地上就掉落了一大片,她用袍角兜了许多,心满意足地往回走,走了几步觉得手上有些发痒,她怕果子散落,就强忍住了没有挠。
回到树下时九方潜已经把火堆生好,她邀功似地道:“看我的收获,咱们可以饱餐一顿啦。”
他只一眼就变了脸色,一个箭步上来把那些果子拍落在地。
“你干嘛?”
他皱眉指着她的手,已经起了一大片红色小斑,“你不痒吗?”
当然痒的,而且忍了一路已经有些忍无可忍了,她正要挠,却被他牢牢捏住了手腕,斥道:“别动,等着。”
他用袖子先把手包住,捡了一个果子用刀切开,把汁水挤出来抹到她手上起红斑的地方。那汁液比外观的色泽更红,有如鲜血一般,气味却甚是香甜。很快她两只手都涂满了红汁,但却越来越痒,她忍不住倒吸了两口凉气。
“把手放到火边去烤着,”他似乎有点不耐烦,“不要太近了,我可不想吃烤猪手。”
她听话地把手伸到火边,过了一会儿,火辣辣的感觉代替了痒,她不知道还要烤多久,低声道:“有点辣。”
“还痒吗?”见她摇头,他拉过她的手,薄薄地给她涂了一层药膏,那药膏十分清凉,她顿觉舒服多了。涂好后他撕下一条衣边把她的手裹起来,道:“那叫‘仙女果’,别看它颜色艳丽气味好闻名字好听,若真吃了下去,痒得你能把自己的肚皮给抓破,恨不得把肠子都扯出来才痛快呢。”
她看着散落在地的朱红果子,骇然道:“这么可怕?幸好你认得。”
“我当然认得,当初我从……”他顿了顿,“当初我从宫里出来,也是逃到深山中。护送我的人吃过,当时却无人识得厉害。”
原来是让他想起以前恐怖的回忆,刚才手上那种痒已经让她无法忍受了,如果是吃下肚去……,光是想象一下她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也是在这里吗?”
他摇头道:“不是。这种树很少见,只长在深山老林里。“
她吐吐舌头,道:“对不起啊,我见识太少,又给你添麻烦了。”
他说道:“仙女果世间少见,别说认识它了,见过的人都不多,不怪你。”
她怕引起他不愉快的回忆,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也察觉到了气氛有些不好,便笑道:“好在你还打了只野兔,等着,我去收拾一下,烤来吃了它。”
他麻利地收拾好那只野兔,串在一支削好的木棍上烤着,手腕不时转动,很快就香气四溢。他的目光似乎是在看着野兔,但是却又似没有焦点在考虑事情。她知道这些年来,他在北黎朝野已拉拢收买了不少的人。但如果九方谨不肯退位呢?看着他此时沉静温和的样子,她很难想象他会为了皇位发动战争。
“如果九方谨不肯让位,你打算怎么办?”
似是料到她会有此一问,他淡淡地道:“只要隋珠图在我们手上,他迫于压力一定会退位的。”
舒秉教了她很多东西,她立即想到,隋珠图记载的地点藏着九方氏一百多年来累积的珍宝,这是一笔大到不可想象的财富。而北黎国库已经入不敷出了,如果大规模开战,九方潜既有南黎的兵力支持,又有强大的财富后盾,他必定一败涂地。他当不起这个罪人,到时只能让位。而如果隋珠图落到了九方谨的手里,北黎有了经济支持也绝对无可撼动。
隋珠图成了决定天下局势走向的关键。
她意识到自己肩上挑了一副多么重的担子,忐忑道:“可是,万一我想不起来呢。而且,就算我想起来了,也不一定就能知道它在哪里啊。”
他目光灼灼,道:“放心吧。来,吃一口。”野兔烤好了,他贴心地撕下一条肉喂给她,“你一定会想起来的,而且,一定会有它的线索。”
她倍感压力,可是又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很没用,便将心里所有不安与犹疑都压了下去。
半晌又道:“南黎这么支持你,一定是有什么要求的吧?”
他笑了笑,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道:“来,再吃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