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姬蜷起身体,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却将自己麻醉,沉浸在一片雪白的梦境之中。
那样的冰冷却唤醒她的记忆,如此的,足够的冰冷让她不再困惑……
这是北方的雪。
北方的深秋,寒意逼人,对她而言却是熟悉的味道、飒飒的风只会教人感受秋高气爽的清透。
十月的沈州,平日里最繁华,热闹的这条大街上却看起来略有不同,午时刚过,这里的风就硬起来了,宽阔的街上只有零星路过的人,有拿着糖人的孩童跑着叫喊道:“落雪了!落雪了——”
赵无姬此刻正坐在这条中央街丰乐楼二层的雅阁上查阅账本,惊闻落雪,更是将窗门大敞,使那瑟瑟冷雪直灌入房中。
赵无姬身披一件淡墨金丝薄花裘,内着水清色单衣素锦裙,手中只握一枚精巧的暖香炉,本来幽瑟的天气已将她的脸冻得红扑扑的,只是方才行事专心时不顾,如今才觉得冷。但此刻偌大的红木雅阁中只有她一人,便得去唤人了,却见自窗檐内侧上方拎挂着一根细丝银线,直穿于红木桌案上的一小只琅琊贝金铃风铃,又再贯穿了桌案、深入延伸至地面,直通丰乐楼会客厅堂。
赵无姬从容地将那金铃风铃拉高、推至窗口,风铃便顺风摇曳了起来,赵无姬淡淡举起已经冷彻掉的茶盏,又将那茶水撒拂于地面上,最后将一罐极小的沙漏倒置好,这一串行动娴熟之行云流水,看起来却轻缓流畅、不忙不躁,只使人赏得佳人曼妙精致,悦目愉心——
却不想在如此清澈悦耳的铃声下头,是一群急断了腿的下人们,风铃已摇了大概一息的空隙,那个平日里服侍大小姐的“红儿翠儿”此刻却不见了身影。一些粗使的下人们平日是上不去雅阁的不说,在落雪寒窗的天气里,这雅阁更是只有大小姐指定的人才能进得的,只因那位所说:“天寒萧瑟,琴瑟无忧,清泽不可冒犯”,通俗的说就是怕下人们弄脏了气息。而用下人的话讲,这些个官宦小姐大家闺秀,平日里越看着规洁素整,其实那主意多着呢——
这可不是什么好听的话,虽说女子无才是女德,会读书也是德,但是那旁的心思多了可就不是好女儿家应有的行事了,更何况丰乐楼这位与寻常女子大有不同,经商的才学自小天赋异禀,不爱脂粉红黛,更不喜闲言碎语,平时看着性子平和清淡,却是个雷厉风行、会管事儿的主儿,严厉又不多言语,七岁就开始接触账本儿,这水仙花儿似的美貌却不似豆蔻女子,倒像个成年男子一般谨慎凌厉。
下人们对这位看似能干的赵小姐评价口舌褒贬不一,有人认为赵氏酒业独女虽柔弱却是个风骨之人,处事为人不矫情,赞誉称其能接班为少主人也不为过;有人闲话觉得她是从小经历了什么打击,从一个顽劣的少女变成这样的,毕竟赵无姬平日里虽常言道要崇尚素简,实则对生活事物的品质要求极高,几乎已经到了苛刻的地步,这本质上还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姐能做出来的本性之事。
赵无姬极讨厌被人浪费时间,却看到这沙漏已流走半罐,便不觉皱起了眉头,终于放下了拿在手中仅存余温的“香炉”,这香炉本是由她发明的,用扁圆形的模具浇铁,制成精小的铁盒、再将里面放入烧红的碳,最后套上各色美丽的锦料用于搭配不同颜色的衣服,制成的小巧“香炉”大小正合适于她的手掌握住,赵无姬虽有各色的衣裙,身上却不同时穿着不同的色彩,更不喜鲜艳的颜色,从小便是如此,大人们也说这丫头做的事和这俏丽明媚的长相很不符。
赵无姬刚要起身,却见她那大丫头“红儿翠儿”急着赶上了楼来,赵无姬见她气喘吁吁的样子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便骂道:“这口气吐得浊,脏了我这屋子仔细你的皮!”
那丫头听着赵无姬这话又惊吓得很,便是紧忙推到了门外站着、等候大小姐发落,她本就没有正经名字,小姐更是不会费心去记她这么一个不相干的名字,即使已经跟了赵无姬六年,赵无姬使唤她时还是随口而出地起名字,什么红儿翠儿都是凭心情的,对待一众手下,赵无姬好像经常记忆不好、记不住各个人,却又不影响她管着这些人,使唤起人来可总是得心应手的样子。不过毕竟是跟了赵小姐六年的身边人,其他的奴婢下人见小姐没有待她不好,便也不敢得罪。其他人只会背地里叫她“红儿翠儿”,表面上还是得唤一声“青姑娘”或“青儿姑娘”,因为这是她给自己起的名字,也是赵无姬选中她当贴身丫头的原因——
赵无姬本是极为中意青色,碰见青儿这个名字自然觉得巧妙,讲究顺其自然的才道吉利。又见这丫头不爱说话,也不蠢笨,或许是中规中矩之人、又或许是个难琢磨的主儿,不偏不倚想来有趣。青儿身材窈窕,看起来比自己大些,身长又高出自己一截儿,大人们想着挑个年纪大一点儿的姑娘可以照顾赵无姬,赵无姬想的却是驯服比自己年长的人才有趣。只是选中青儿以后,赵无姬再没念过这个名字。
赵无姬坐的这间雅阁,赵无姬虽有书词的才情和诗意的性情,却没给自己这间办公的屋子起名字,只任旁人唤做雅阁,偌大的雅阁中所有的陈设极精致,物品却稀少,可坐、卧的雕花床榻有两席,赵无姬却很少去休息,只坐这一把太师椅。冬日里极冷,她却窗门四开,品雪品风,情致到了还会饮冷茶,甚至设了一个雪罐,将那至冷的茶杯搁在里头,又喜把上好的龙井扬洒在镶嵌在红木地板上的紫砂盘上,任茶气蒸腾清芬,熏染着整间雅阁。那围绕着桌案的紫砂盘每过半日需仔细擦拭一番,需贴身丫鬟脱了鞋跪在两侧、以龙井冷茶浸泡丝绢轻轻拂拭才可。
每至寒冬季节,赵无姬便可闻到一种独特的清雪香气,她绝不许任何人走进这个房间,却除了青儿。赵无姬允许青儿与自己身处一室共沐清气,只是不许她重重呼吸,需如此安静平息地赏雪落赏梅,她觉得这是对青儿的恩赐。不想青儿这丫头偏偏嫌风大雪寒,不是个能品得雅致的人,赵无姬便同意她可按意愿退下,赵无姬当然更乐得独自静赏,少个人污浊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