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自恩荣宴回来之后,正式的吏部任书就送来了,让她准备半月后赴大理寺,还写了些需要提前准备的东西。
窦氏夫妇知道这事自然是高兴的,还请了人来给赵长宁做官服。但相对地,赵老太爷跟周承礼知道了这事,却并不觉得这有多好。
赵长宁被他们叫过去谈话。
赵老太爷坐在正前方,手扶着桌沿叹气:“原以为你中了探花,再进翰林院,便不会有波折。但这大理寺任职……却不知道是福是祸了。一向揠苗助长都没有好处的,皇上是明君,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
“太子看重你,所以皇上有意磨炼。”周承礼对她说,“但在大理寺任职未必就是好事,一则你是新科探花,未在翰林院观政便入大理寺任职,若无真本事怕不能服众;二则大理寺为官本来就艰难,怕你处理不来反而坏了仕途。”
赵长宁也是明白这些道理的,她点头说:“七叔放心,我倒没有因此得意,心里是警醒的。”
太子是看重她而提拔她,若她没有相应的才华,反而辜负了太子的提拔。且这大理寺的官岂是好当的?大理寺乃九卿之一,三司法之一,也是三司法最难进的部门,掌天下诉讼,地位远高于同等的鸿胪寺、太常寺。
赵老太爷点头:“你七叔说得极是,不过既然已经得了圣旨,倒不用再想这些了。你到翰林院报到留名之后,再到我这里来,我每日给你讲些官场的事和为官之道,免得你摸不着头脑。”
赵老太爷细细叮嘱她许多事,让她回去歇息。长宁同周承礼一起走出来,他走在前面同她说:“你跟我过来。”
两人到了东院,此时春末,外头海棠正谢,满地粉红。赵长宁看到春末日光下周承礼清晰的眉眼,俊美而儒雅。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周承礼拿起桌上的茶壶说,“为师不想瞒你,昨日我穿那身官袍,是因为有事要去办。我虽说只是一介知县,但身上另有要职不能被别人得知。等到适当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现你得了探花,我将渐渐传授你心学。”
他说的是“为师”,这个关系甚至比七叔更亲密。听说他将要传授自己心学,长宁自然也有些激动。至于七叔本人的事,她早知道周承礼不简单,这个人有秘密,但她不会去探究。长宁一向谨言慎行。
长宁想了想,握着茶杯轻转道:“七叔,我有件事想要请教您。皇上有四位皇子,如今我既然被太子赏识,咱家也是太子一派,倒是想了解一下其他三人。”
听到她的问话,周承礼眼中闪过一丝光。很快他就平静了,点头道:“好,那我同你讲讲。”
周承礼想了会儿,似乎在思量,然后才说:“三皇子五岁早夭不论。先说二皇子朱明炽吧,他的生母是庄嫔萧氏,因为出身是四位皇子中最差的,所以一直不受重视。后来北疆叛乱,将心不稳,皇上就派他去做监军以稳士气。”
派皇子做监军,这样的做法赵长宁听说过的,帝王会用自己的儿子来让自己的统治更稳固。战场上刀剑无眼,谁也说不清楚这个孩子还会不会回来,所以一般都是不受宠的皇子才去。赵长宁是见过皇上圣颜的,这样的人,竟然也会派儿子去做监军,果然是帝王无情!
周承礼随即话锋一转:“但是谁也不知道——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皇子,竟然是个统领千军万马的将才,上阵杀敌,威震敌军,将北疆打得四分五裂。当时消息传回京城的时候……你二叔还非常震惊,东宫也有些乱了手脚。”
他以轻描淡写的口吻说着这件事。
“再后来,听说将士还给朱明炽封了‘战神’的威名,他似乎进一步掌控了兵权,甚至是军心。虽然边疆因此稳固了,但是拥护太子的官员却纷纷上书,说刀剑无眼,二皇子乃千金之躯,眼下战事已经平息,不如还是召回京城吧。皇上准奏,等朱明炽回来后,封了他食邑,另赐了他府邸和金子、良田、仆从,对他比原来优待万倍。后来大家见他还是不受皇上重视,而且似乎他自己也没有那个心思,依旧低调,也从不结交大臣,故东宫的人也渐渐不再注意他了。”
赵长宁不觉已经喝完了一杯水,她发现七叔有点儿说书的潜力啊!这段她竟然听得津津有味。
周承礼见她听得极为认真,就淡淡地笑了笑,继续说:“再说三皇子朱明睿吧,他的生母是李贵妃,自小也精心养着,比太子长一岁。这人才是咱们最为注意的。出身不低,自小喜欢同太子争高低。不过朱明睿此人逊于太子良多,其实没有威胁。”
“然后就是太子了——太子殿下是孝懿皇后唯一的嫡子,自小由皇上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仁慈温和,若将来能够继承大统而天下无乱世的话,应该是个明君。不过因为太过温和,难免需要凌厉的辅佐之臣,否则天下难稳。”
“至于五皇子,尚不足五岁,便不再多论了。”
周承礼三言两语地说完了,见长宁还入神,抬手就轻敲她的头顶:“好了,天色不早了,快回去吧。”
“谢七叔今日所言。”赵长宁这才站起来,整了整衣襟准备回去。听七叔的意思,现在太子的位置是很稳固的,那她不必操心过多。
“长宁。”周承礼突然叫住她。
“嗯?”赵长宁回过头,暖风吹起她身上的袍带,俊秀清丽得惊人。
“你喜欢这样吗?做探花,入朝为官……”周承礼背着光,长宁突然看不清他的表情。
长宁顿了一顿,淡淡道:“我喜欢。”这样靠自己很踏实,并且希望自己能更强大。
很久后周承礼轻轻地说:“……你喜欢就好。”
一阵风起,残余的花瓣被吹落,落在台阶上。赵长宁看了他片刻,不明白他想说什么,拱手离开。她听到背后悄无声息,微微握紧手。
回到西园,正好裁缝铺把她的官服送来了,香榧拿过来给她看。
因只是从六品的官,故只有公服和常服两套。公服是觐见皇上的时候穿,不太用得到。常服由乌纱帽、团领衫和束带三部分组成。乌纱帽通体浑圆,两边各插一翅,外为黑绉纱,里为漆藤丝,轻而牢固。这就是后世常说“丢了乌纱帽”的那个乌纱帽的由来。团领衫则是青色右衽绸衣,补子是鹭鸶纹。这是长宁的第一身官服,她握在手里仔细地看,没来由地有些兴奋。
她让香榧把官服放好,这时候伺候窦氏的宋嬷嬷进来了,她给长宁行礼道:“大少爷,老爷和太太在西次间里吵起来了。奴婢来请您过去看看,帮着劝两句。”
宋嬷嬷是窦氏最倚仗的婆子。赵长宁皱眉:“嬷嬷,这闲来无事的,他们如何吵得起来?”窦氏是标准的贤妻良母,一贯以夫为天,怎么可能同父亲吵。
“您随奴婢去看看就知道了。”宋嬷嬷低声说,“奴婢路上跟您说。”
若是不要紧的事,宋嬷嬷不会来请她的。赵长宁连衣裳都来不及换,走在前头出了院子,让院里的两个小厮跟她一起去。路上宋嬷嬷就跟她说,窦氏跟赵承义发生矛盾,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赵长宁的婚事!
那日恩荣宴上,作为礼部侍郎的杜大人也参加了,见赵长宁果然是进退有度,一表人才,还得了太子的召见。心里对这准女婿更加满意,连夜又来拜访了赵老太爷一次,将自己的来意说得更明白了些。
赵老太爷早就私下为孙儿和杜若昀合了八字,赵长宁的属相是戌狗,杜小姐属相是卯兔,戌狗配卯兔,当真天造地设的一对。更恨不得立刻让赵长宁把杜家小姐娶回家,让长宁有个侍郎大人做岳丈。于是杜大人走后,他找来儿子商量赵长宁的婚事。
赵承义知道杜大人有意把闺女嫁给长宁后,先是愣了会儿,然后才反应过来,跟赵老太爷合计:“行!我看这亲事极好!现在就应该定下来,正好夏天就可以过门。让宁哥儿先成了家,再说后面立业的事。”
赵老太爷见他三两句就扯到过门了,笑眯眯地道:“我也说合适,你别急,三礼六聘可是要时间的,你同宁哥儿说一声吧。”
“他在男女之事上就如榆木疙瘩。咱们给他定下来,日后自然就开窍了。”赵承义想到儿子刚中探花,就有这样好的亲事找上门来,这可是双喜临门啊!有这样的岳丈,长宁以后仕途肯定坦荡,“还得谢谢父亲为他谋划才是!”
赵老太爷笑着捋胡须:“长宁是我的嫡长孙儿,我不为他谋划为谁谋划。行了,你回去跟大儿媳也说说吧。”
却说杜大人回去,杜若昀也迎上来:“爹爹,你恩荣宴怎回得这样迟?”
“我的乖女,你可得谢谢爹。”杜大人笑道,“给爹倒茶来。”
杜若昀满心都是那人中了探花后,骑马游街的风采,所有人都看着他簇拥着他,他高高地坐着,穿着大红绸衣戴着绸花,笑容却云淡风轻。她心里一紧,扯了杜大人的衣袖一把:“爹爹,茶先别喝,您是说?”
“你不是喜欢他吗?爹便将你嫁给他。”杜大人慢慢说,“他得了探花,又被太子看重。我闺女有眼光,这人嫁得!”
杜若昀一下子就说不出话来,觉得心里乱跳。骑马游街的俊美探花郎,书房里谪仙一样的少年,他真的会娶她?她问:“那他……他同意了吗?”
“我的乖女,亲事皆是父母之命,他祖父同意了,难不成他会不同意吗?只是咱们宠你,才任你来挑。”杜大人笑着看羞怯的女儿,“再说,他还会拒绝咱们家不成?”
杜若昀才笑了,拉着杜大人的袖口连声说:“好爹爹!女儿给您沏茶来,您坐着吧,可别累着了!”说罢带着丫头去茶房给他沏茶,走路都轻快极了。杜大人更觉得这门亲事好,只要女儿高兴,有什么不好的。
赵承义也是带着两家人自此成为姻亲,宁哥儿能高娶侍郎之女的想法,去跟窦氏说这个大喜事。
窦氏正在给长宁做官靴,闻言脸色一白,结结巴巴地说:“不行……宁哥儿不能娶杜小姐!”
赵承义没料到窦氏是这个反应,眉头一皱:“人家杜家,什么好人挑不得,挑咱们宁哥儿还是看在他中了探花郎上头。我告诉你,你可莫要妇人之见,你知不知道有个侍郎大人做岳父,有人庇护,宁哥儿的仕途会顺风顺水多少?”
窦氏心怦怦直跳。如果行,她当然愿意为儿子找个家世好的媳妇,为他生儿育女照顾他,让他不用这么辛苦。
但是不行啊,赵长宁能娶谁?
她没想过这个问题,该怎么办?长宁现在还未入朝为官,不能这时候说出来。否则以丈夫刻板的个性,东窗事发,肯定不会让长宁去大理寺的!看到丈夫越来越不好看的脸色,她突然就急中生智,说道:“宁哥儿……早年已经同他外家的表妹定了亲,不能再娶旁人!”
赵承义听了奇怪:“定亲?是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没同我说?”
窦氏话一出口,她才稍微平静了下来。覆水难收,接下来只能硬着头皮说:“是他二舅家的嫡幼女惜姐儿,比他小了四岁。当初……我带他去窦家,他便很喜欢惜姐儿。我就与他二舅母交换了定亲信物,库房里还有这只定亲的玉佩,这是早就定下的,不过我一直忘了告诉你。”窦氏声音越来越小。
赵承义的脸色越来越沉,最后拍桌子道:“胡闹!宁哥儿是嫡长孙,他的亲事能这么容易决定吗?”
不等窦氏说话他又立刻说:“你那二哥是什么身份?你们窦家早年倾颓,现你二哥不过是在山东做个知县罢了,如何能跟杜家比?”别说杜家,如今的窦家比赵家都差得远。窦氏要是为孩子定这样的亲事,是害了他!
窦氏道:“当时我也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这亲事已经定下了。要是咱们退亲,窦家人会怎么想?人家清清白白的闺女没名堂地被咱们羞辱了,他们要是恼羞成怒传了出去,说长宁是捧高踩低之辈,为了拣高枝才退亲,他以后的仕途怎么办?”
赵承义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了,指着窦氏手指发抖:“你!你这无知妇人,你在害宁哥儿你知不知道?”这时候跟杜大人说,其实宁哥儿已经定亲了,这简直就是跟杜家结仇!“这亲事绝对要成,不管你怎么说!”
窦氏从没见过丈夫如此说她,眼眶发红,颤抖地说:“是妾身不懂事……只是跟惜姐儿的亲事已经定了,杜小姐那边,真的答应不得啊!”一边又给宋嬷嬷示意,让她赶紧去把儿子找过来。若儿子不来,恐怕她顶不住丈夫的指责。
宋嬷嬷带着赵长宁过来的时候,赵承义果然还在数落窦氏。
赵长宁疾步过来,扶着赵承义坐下,叹道:“爹,您消消气,听我来说。”
赵承义见儿子来了,狠狠地叹气说:“我儿,你娘害你呀!这无知妇人竟已经给你定了亲事!杜大人那边,还不知道怎么交代!”
“爹爹,这倒也未必是坏事,您听我说。”赵长宁在路上就想好了说辞,如何才能说服赵承义不让她娶杜小姐,如果她当真为男,她娶不娶都行,可是现在不行啊,“其实我娶杜家小姐未必就好。”
赵承义听了不解:“如何不好?这可是再好不过的亲事了!”
赵长宁笑着摇头:“您仔细想想,一则,杜家已经有好些儿子了,别的不说,杜少陵跟我是同年的进士,他还有哥哥弟弟,倘若杜大人真的有政治资源,您说,他已经有这么多儿子了,究竟会给谁?”
赵承义听儿子这么说就冷静了,想了一下,似乎有些道理的。杜大人嫡出两子,庶出三子,哪里还有给长宁的庇护?
赵长宁笑了笑:“再说第二,我若靠丈人去升官,这名声传出去可也不好的。”
“再有第三……”赵长宁一顿,心里暗道对不起了杜姑娘,她也是无奈之举,“杜姑娘是杜家唯一的嫡出小姐,在家里她父亲、母亲无比地娇宠,要什么有什么。若到了咱们家来,咱们照顾得不好,怕杜大人、杜夫人绝不会轻易放过。她若有个什么错处,您可不敢轻易说她,更别提要让她给儿子管理家务替儿子尽孝了。儿子若娶回来,只当是供一尊菩萨,半点儿不敢得罪。”
赵承义听儿子说了这么多,似乎有些被说服了。儿子说得不无道理,杜大人同意女儿低嫁,肯定也打量着赵家势弱,不敢惹他女儿。若这样的娶回来,哪里还能给儿子做贤妻呢?
那还不如给儿子娶个门户低些的姑娘,能照顾家里,照顾儿子,为他生儿育女,让儿子在朝堂上无后顾之忧。
赵承义有些疲惫,但还是瞪了窦氏一眼:“这样的事不早说,咱们可得罪杜家了!”他站起身,准备立刻去跟赵老太爷说清楚,越拖越麻烦。想了想又叮嘱窦氏,“那女孩儿既然比长宁小四岁,也该要满十四了。你同你二嫂通信问问近况吧……”
窦氏连忙点头,等赵承义走了,才又擦擦眼泪。
赵长宁拍了拍母亲的肩背:“娘,莫哭了,你跟我仔细说说这个惜姐儿……还有……”她凝视着窦氏,目光郑重地道,“窦家的人,知不知道我的事?”
窦氏立刻回过神来:“你莫担心,头先只有你外祖母知道。后来你外祖母临走前,将这事告诉了你二舅母,她生前最信得过你二舅母了。我会告诉你二舅母此中缘由,叫她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就好,既然这位表妹不到十四,便能借她拖一两年,暂充了我的亲事,以后都一律这么说。”赵长宁想了想,“您跟二舅母的信由我来写,您寄出去就行了。”她怕窦氏在信里露马脚,而且说真的,让她信个没见过面的陌生人,她真的不行。
儿子如今就是她的主心骨儿,窦氏一切都听长宁的。
赵长宁这才松了口气,总算能了结这件事。至于得罪杜家,她真的不想,可到这一步没有办法,她不能真的把杜小姐娶回家啊。
这事赵老太爷知道了,可惜之余,也只能直叹窦氏糊涂。他亲自上门跟杜大人道歉,好话赔尽了,杜大人那一张脸依旧冷若冰霜毫不动容,果然是得罪了杜家。
后来赵承义甚至赵长宁也上门,杜家通通不见客了。
再后五日,杜少陵就为了这件事找上门来了。
赵长宁给他沏了一壶茶,弥漫着热气和滴溜的水声。她微微抬手,请他喝茶道:“凤凰单枞,你喜欢喝苦茶。”
杜少陵喝着茶说:“那天赵老太爷走后,我父亲气得摔了三四个茶杯。妹妹死活要嫁你,知道不能嫁,还在房里哭了好几日,叫我娘骂了一顿,这两天才好些。你……”他抬起头问她,“真的已有亲事?”
赵长宁有点儿无奈,淡淡道:“何必明知故问?”
杜大人一向宠女,觉得他先头没说有亲事,这时候却突然冒出来一桩,是不想娶他宝贝女儿的缘故,自然不待见他了。
“你厉害,一家两兄妹栽在你手上。”杜少陵突然笑了笑。
赵长宁背脊笔直,薄唇紧抿,她不愿意听到这种话,这让她很不舒服。
“有什么不能接受的?”杜少陵轻轻问她,“你是不能接受我妹妹想嫁你,还是不能接受我想娶你?”
“我是因对你妹妹愧疚才见你,”赵长宁道,“劳烦杜少爷替我转达歉意。”
“你对我就没有歉意?”杜少陵离得她更近些,他的桃花眼眸微微发亮。
赵长宁更不想说话了,但她不再这么被动,而是反手压住杜少陵的手,也凑近一些,淡淡地在他耳边说:“真可惜,的确……没有。”
耳边热气一掠过,她已经坐回原位,笑道:“杜三少爷还要参加馆选,应当要走了吧?”
杜少陵看着她笑,他道:“长宁兄,以后再见。你日后要小心些,我父亲恐怕是记住你了。”
赵长宁很想再也不见他,见他准没好事。
杜家这事她也没有办法,果然还是结仇了,眼下她马上就要入大理寺见习了……让一位朝廷三品大员记着她,可不是什么好事。
小半个月很快过去,馆选落下帷幕,朝廷选取了十二个庶吉士,赵长淮也榜上有名。
因长宁已经做官,她现在住的竹山居就扩了一进,又添了好几个粗使的丫头、小厮,院里已经有十多人了。竹山居在西园和正房交接处,过一个夹道就是赵长淮的住处,于是赵长宁经常遇得到他。自从中进士之后,赵长淮似乎个性平和多了。有一次他在院子里吃豆包,还叫人送一碟来给她吃,把香榧吓了一跳。见赵长宁拈起来便往嘴里送,她连忙道:“大少爷,这豆包吃不得!”
赵长宁笑笑:“怎么了,你怕他下毒啊?”
香榧脸微微一红,二少爷再怎么恨大少爷,也不会荒唐到下毒,是她想多了。
豆包里加了足足的豆沙、红糖和玫瑰酱,很甜,别人来吃肯定觉得甜得发腻,她却挺喜欢的,还吃了三个。
天气越来越暖,院里的草木茂盛起来,下人也纷纷换了初夏的薄衫。翰林院开馆后,赵长宁去参观了翰林院,留了职,还同刚认识的苏仁兄喝了两杯酒。而中探花之后还有些人,络绎不绝地上门来给她说亲,但都被有婚约给推了。渐渐地,这股中探花带来的热潮终于平歇,但是不可否认,如今赵家孙辈第一人是赵长宁。
这不仅因她得了探花,还因她已经有了实职,立刻就能走马上任。而赵长淮还在翰林院熬资历,赵长松要预备三年后再考会试。
后天就是她去大理寺的日子。
这天赵长宁起得很早,换了簇新的官服。瞧着铜镜里的自己,少年清俊,鬓如刀裁,一顶乌纱帽扣发。青色右衽鹭鸶官袍,倒也算得上是潇洒了。她对自己的样子挺满意的,没有人不喜欢自己好看。
翰林院跟大理寺顺路,赵长宁就与赵长淮同坐一辆马车去。赵长淮也穿了身官袍,但跟赵长宁穿官袍是完全不同的感觉。他看赵长宁还在看邢狱典籍《大诰》,突然问她:“长兄,那日的豆包好吃吗?”
“多谢,味道还不错。”赵长宁抬头道。
赵长淮接着说:“厨房做得太甜了,我吃不下,所以就让人送给你了。”
赵长宁沉默了片刻也笑了:“弟弟真是太客气了。”
赵长淮只是笑:“我如何会跟长兄客气。到大明门了。我先行一步。”顿了顿,“记得下午顺道过来接我。”
马车停下来,他撩开帘子下车走了。
哦?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下午还要来接他?赵长宁放了帘子,跟四安说:“一会儿告诉车夫不许去接他,叫他走回去。”
马车过了大明门,再过时雍坊,大理寺就在前面。大名鼎鼎的三法司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都在此处。赵长宁下了马车,抬头就看到了大理寺朱红的大门。大理寺的门口设栅栏,立两只高大威猛的石狮,沿着台阶往上走,又有两面红色的大鼓。
等进了大门,才看到个戴乌纱帽、穿深绿官袍的中年男子在等着。见她进来,上前一步拱手笑道:“您就是刚中了探花郎的赵大人吧?寺丞大人命我在此等候您。我姓徐,单名恭字,是专拨给您用的司务。”
大理寺司务其实官衔非常低,只有从九品,一般就是整理典籍,帮着录卷宗什么的。相当于这是给她拨了个私人秘书。
赵长宁笑道:“徐大人不必客气,我初来乍到,徐大人莫要嫌弃才是。”
徐恭道声:“下官不敢。”领着她往大理寺里面走,进了影壁就看到里面是个很开阔的大院,有许多官兵镇守。这是第二进,徐恭告诉她,如果大理寺需要提审犯人,就是在此处提审。两旁还有简单的狱房,能看到里面是关了几个人的。从这里进去的第三进,才是官员日常办公之处。这里面热闹得多,四抱的院子,左右厢房是大理寺评事、大理寺寺正的号房。正前是大理寺寺丞的号房。至于大理寺卿和少卿,还在后一进的院子里。
随后徐恭带她去见大理寺寺丞。去的时候寺丞大人还没空见她。长宁在外面的堂屋等候,发现堂屋里做了个佛龛,供奉了绿脸红袍,模样狰狞的泥像。“这是咱们邢狱祖师爷皋陶。”徐恭说,“寺卿大人每逢初一、十五就会带领大家拜祖师爷。”
赵长宁便恭敬地给皋陶上了炷香。
这时候寺丞大人才有空见她。寺丞方大人年过五旬,鬓发花白,刚歇下喝口茶,问她:“你是新科进士入大理寺,可看过《大明律》《大诰》《问刑条例》这三本?”
赵长宁不说自己已经将这三本书背下了,而且还看了《唐律疏议》《宋刑录》等等,只道:“下官已经看过了。”
“这便好,”方大人颔首说,“大理寺掌天下邢狱诉讼,且复核的都是大案要案。其他庶吉士在翰林院观政可以轻松,但你在大理寺是绝不能放松的,你要记得,递到你手上的事都是性命攸关的。
“你刚来怕还不熟悉,先什么都不管吧。”方大人说完又有人要见他,招手让赵长宁先回去。
至于大理寺卿、少卿这一级别的官员,以赵长宁的官位是见不到的。更别提据说作为大理寺监察的二皇子了。
在孩子已经成年后,为了防止他们未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成为不识人间疾苦的浑蛋。皇上对自己的孩子加以锻炼,派他们到各个地方去督察——当然,其实去的地方还是有很大差别的。太子去的地方是内阁,大皇子去的地方是户部,二皇子便只落了个大理寺。
其实皇子们多半只是挂个名,偶尔来转一两圈,也不会真的跟赵长宁一样,每天苦哈哈地赶着辰时点卯。若是无故迟到早退,罚月例银子都是轻的,甚至还有官位不保的可能。
赵长宁进了自己的号房看。里头一切井井有条,博古架上密密麻麻堆满了卷宗。长案上的书架旁边插了大大小小的毛笔,旁边放了整套的《大明律》,以便官员能随时翻看。前任寺副还挺高雅的,养了几盆墨兰放在博古架上,也一并让赵长宁给继承了。
赵长宁刚坐下来阅读卷宗,她的主要职责是审核京城内发生的要案,一般是由刑部直接提交上来的,顺天府尹提交上来的很少。在中央行政大机构存在的京城,其实顺天府尹的官府职责基本是瘫痪状态。例如京城的规划与修葺,由工部就直接负责了,邢狱案件的侦办,由刑部、大理寺直接管。至于管理户籍、收税这种小事,户部都一并管了。顺天府就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而赵长宁就是复核这些要案的审案经过、犯人供词,以确定有没有屈打成招,有没有冤屈。若是没有,就维持原判,若有就驳回再审。当与刑部发生争执的时候,甚至还需要赵长宁自己提审犯人,做供词,执行三司会审。
所以她这大理寺的官虽小,只有从六品,实权却很大。
赵长宁刚看了几卷前任留下的判词,如何找审讯过程中的漏洞,如何审问犯人,都有详细记录。这时候她的号房被敲响,徐恭在外面道:“大人,两位评事来拜见您!”
赵长宁手下有两个评事。她新官上任,这两人便是来给她请安的。
赵长宁让他们进来,这二人比赵长宁还长七八岁,一个名吴起庸,一个名夏衍。吴起庸在评事官这个位置已经做了五年了,夏衍则比他少一年。二人有些敷衍地给赵长宁请安,算不上多恭敬。寺副与评事的官阶相差不大,都属于寺丞管,其实只能算半个上下级。
赵长宁问了他们二人一些问题,诸如他们日常负责什么事,当差辛不辛苦之类的。二人也回答得有些敷衍,等他们出去了,赵长宁不意外地听到了说话的声音:
“你我二人熬了五年都没当成寺副,凭什么他一来就是寺副,没有这样的先例……”
“不过是个只会之乎者也的庸才,还真拿自己当根葱了。他能懂个什么!”
“入了太子的眼,还因此得了探花郎。还不就是有个好出身,可恨世道多如此……”
赵长宁静静地喝茶,徐恭都有些尴尬,轻声说:“大人莫怪,他们二人其实平日都不错的,大概是不太了解您……”
“无妨,说两句也没什么。”赵长宁摆摆手,她初来乍到,能让人家服气才怪了,“对了,我看这些卷宗都不是顶级大案。大案要案是不是没放在此处?”
徐恭才说:“大案要案都封存了放在库房里,有专人看管。别的下官倒是可以为您办,但这个还得您亲自去取才行,下官没资格取。”
赵长宁拿了方才寺丞给她的一把钥匙,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枚铁印,上刻“礼部敕造大理寺寺副”字样。这是她的官印。
徐恭带她自旁边的夹道进了另一个宽阔的院子,这院子门口把守的重兵重重,几乎是五步一岗,皆挎弯刀。赵长宁觉得奇怪,不过是卷宗库的防卫,怎会如此严格?既不是军粮军饷,也不是要密,不至于要重兵把守吧?
徐恭也不知道:“……以前也不会卡在这里,大概是有要紧人物来了吧。”
“你快进快出,不要耽搁工夫。”为首之人见无假,放了她进去。
赵长宁才得入内,而徐恭就蹲在外面等她。她觉得这个人委实和善,还挺好相处的,至少目前这大理寺中也就他对自己态度最好了。
她入内后才发现里面竟然也是个院子,而且修得不差。环境清幽,布置得错落别致,若不是她知道自己身在大理寺,怕还以为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府邸。
这哪里像是放卷宗的地方!她叫住了在里面做事的一个司务:“这位大人,敢问卷宗库可是在此?”
那人面孔生嫩,闻言道:“下官只过来预备些给少卿大人的酒馔,也不清楚……您往那处去吧,我看刚才有人进那里了。”他指了指前头一座五间的正房。
赵长宁拱手谢过,心道这卷宗库怎么人都没有一个。她走到前面敲了敲门,未听到有人回应,再敲还是无人理会。她试着轻轻一推,发现门是没有锁的,便先提步走进去了。
却见这屋内宽阔敞大,布置了长案香炉,六把太师椅,铺着绒毯。两侧还有紫檀木屏风阻隔。因为没有开窗,朦胧的日光自她身后的狭缝照进来,投下浓浓的一道凌厉日光,能照得见尘土飘扬。这似乎不是卷宗库的布置吧,刚才那人是不是指错路了……
她后退一步,正想离开,突然身后风声一至。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人扣住了喉咙,控制不住地往后一仰,靠在这个人怀中。
“你是何人!做什么?”赵长宁立刻厉声问。挣扎着捏住他的手臂,想掰开。
这人的手臂却纹丝未动,冷冷地问她:“这话该我问你吧?”
他的语气很低沉,声音带着天生的沙哑。扣着她脖颈的手虽然没到立刻掐死她的地步,但也不算轻松。
赵长宁被掐得呼吸困难,疼得喘不上气,这种感觉非常难受。她下意识地去掰这个人的手,发现他的手非常粗糙。他身上的味道也很奇特,不若寻常读书人的墨香,而是一股有侵略性的男性味道,也很难说明白。
赵长宁摸着他的手粗糙,衣服料子也普通,以为是哪个做粗使的,就冷冷地道:“大理寺卷库重地,你为何随意闯入?还无故扣押朝廷命官!”
这人呵地一笑,借着投进来的光,将赵长宁打量了个清清楚楚。“原来是你,你入大理寺第一天,竟来招惹我?”
这人认得她?
但赵长宁清楚地记得,她从来没听到过这个人的声音。她道:“阁下既然认得我,那也就知道我不是随意闯入的。倒是阁下你,形迹未免可疑,此处无人看管……你!”
这人突然掐着她凌空一转,将她控制在臂弯之间,仍然没有放开她。笑着说:“你在我的地盘,竟说我是闯入之人,倒是有趣得很。我不认得你,只是琼林宴上探花郎风采照人,颇得太子宠眷,已经传遍了京城。”
刚才将这探花扣在怀里,见他挣扎不能,的确手无缚鸡之力,倒有几分奇怪的感觉。
门扇已经被合上,屋内一片昏暗,赵长宁只看到一个高大笔挺的身影,比寻常人高大很多。
赵长宁后退一步,见旁边的高几上放了盆绿萝,心道这机会正好。端了花盆就要往此人身上招呼。这人笑一声,抬手握住她的手腕一折,没有留手,腕骨处顿时剧痛,斗彩花盆跌到地上,摔得粉碎。
这动静终于引起了外面人的注意!
立刻就有兵甲的声音,很快门就被撞开。七八个穿程子衣带甲的侍卫冲进来,一看这情景却愣住了,立刻全部跪下,顿时鸦雀无声。
赵长宁揉了揉疼痛难耐的喉咙,这时候她才看清楚刚才扣住自己这人的模样。他穿了件深蓝色右衽长袍,手绑麝皮护腕,比她高出大半个头,俊朗甚至有几分凌厉的面容,鬓如刀裁,左额有一道寸许的疤。这时候他正转动着手腕。
这人……分明就是她梦中之人!如今清晰地站在她的眼前。长宁看着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想到方才还被此人擒在怀中,浑身发冷,震惊得回不过神来。
“二殿下受惊,属下来迟,不知这里……”为首那人拱手问。又看了看赵长宁,显然不明白这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无妨,去找人来把这里收拾了。”朱明炽指了指摔碎的花盆。
……他就是二皇子!
赵长宁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手指微微一紧,她想起周承礼说的话。二皇子不受重视,上阵杀敌却能百战百胜,神威盖世。回京之后依旧低调,也从不结交权臣,且因为出身低微,大家都不重视他。
原来就是他!
难怪他刚才说“这话该我问你”,大理寺的确是人家的地盘,无处他管不得,她才是误入的。
赵长宁瞳孔紧缩,半跪下拱手道:“下官不知殿下身份,实在是唐突了。本想来找卷宗库的,不想被人指错了路,还望殿下恕罪。”
朱明炽看她一眼:“起来吧。”
他坐下来说:“你是太子殿下亲自请命进的大理寺,我自然会对你网开一面。不过以后不要乱闯,这次我见熟悉才没下死手,下次可不一定了。”
赵长宁是太子殿下的人。太子将她放入大理寺,不过也是想插入枚自己的棋子。朱明炽现在很平稳,也从未表现出对皇位有什么念头,他怎么可能对太子的人动手。甚至于,朱明炽现在跟太子的关系,比三皇子跟太子的关系好多了。
赵长宁在思索自己的定位,背脊微微僵硬,只道:“殿下说得是。”
朱明炽又看她一眼:“……刚才你摔了个花盆,记得明天买个补上。”
赵长宁道:“……下官谨记。”告退出来,她长舒了口气,很想把刚才指路那个叫过来打一顿,但已经看不到那人的影子了。
她回看关闭的隔扇,想起扣住自己喉咙的手……他刚才当真是可以掐死他的。不论梦境是否真实,她以后对这个人小心一些,总不会有错的吧。这位二皇子看上去倒也不像是什么暴虐之人,跟梦里那人还是有些区别的。
赵长宁从这里出去,徐恭才迎上来:“下官刚听他们说,是二皇子殿下突然来大理寺见少卿大人,故平日关闭的别院也打开了。您没走错吧?拿到卷宗了吗?”
赵长宁摇了摇头,握着红肿的手腕没有说话。
赵长宁在大理寺看了一天的案卷,她准备将近五年京城内发生的大案要案都看一遍,慢慢熟悉断案流程。
大理寺是律法的终审机构。按照本朝律法的规定,地方知县一级的官员只有判决犯人杖笞的权力,也就是只能打打板子抽抽鞭子。但凡徙流以上的判决都要层层向上递交,直到大理寺终审判决。
要是遇上谋反、贪污这类重罪,那才隆重。先是地方知州初审,按察复审,刑部再审,大理寺判决。这还没有完,还有三司会审,若三司会审还有争议,最后有个大绝招——九卿会审。也就是把朝廷官员甚至王孙贵族都拉来听审,决定权就在皇上手中。
当然,普通的案子并没有这种级别的待遇,三司会审这一级已经了不得了。
长宁看得入迷,等回家的时候已经日薄西山,大理寺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她是最后几个离开的。
窦氏给儿子挑了油灯灯花,一边给她布菜,一边问她大理寺怎么样,上司下属有没有为难她之类。
赵长宁道:“还好,您在家里可好?”大理寺里遇到的困难她不会跟窦氏讲,怕她瞎担心。
窦氏笑着说:“家里都挺好的!你二姐前不久写信回来,说徐永昌对她比原来好多了,婆婆也没有再为难她。原被徐永昌收用的那个丫头怀了孩子,打算生了后过继到她的名下。”
赵长宁道:“我瞧徐永昌此人心术不正,您让二姐多加小心。”
玉婵坐在旁边看哥哥吃饭,觉得哥哥穿官服当真好看。窦氏看她百无聊赖,拿玉勺敲了她的头顶:“去厨房给你哥哥端汤来!”
赵玉婵嘟着嘴:“丫头您不使唤,就知道使唤我!”但还是起身去了。
窦氏就低声跟儿子商量:“……我看你妹妹不小了。你中探花之后,不仅给你提亲的人多了,还有给你妹妹说亲事的。有好些家室不错的,我跟你父亲合计,想把你妹妹的亲事定下来。”
一转眼玉婵也十四岁了,的确该定亲了。不过在长宁眼里,这还是个小丫头的年纪而已。“您看好人家就行,内宅的事我就不参与了。”赵长宁想到了二姐夫徐永昌,对窦氏选人的能力不太放心,“……当然您最好还是写信问问大姐。”
她管官场和赵家的事都来不及,没精力照顾母亲、妹妹这边。
“只是跟你说一声,娘也怕你操心多了!”窦氏如何不心疼儿子,这副羸弱的肩膀可支撑着赵家长房的。她现在初入仕途,可辛苦着呢。
长宁暗自揉着被折痛的手腕,想还是晚上抹些跌打药酒好了,怕伤了筋骨。
昨天她真的没去接赵长淮,倒不是故意,而是走得太晚忘记了。第二天人家就单独坐马车去了翰林院,当真没理她。赵长宁等了一会儿才知道他已经走了,于是她今天到大理寺的时候就比昨天迟了。大理寺每天的例会已经开始了,今天官员都来得很早,一脸严肃地垂手候着。她也连忙整理了官服,站在官员队伍里去。
寺丞大人坐在正堂里,听评事吴起庸汇报一桩案子的进展。吴起庸说得面红耳赤:“……大人,陈蛮谋害其老师一事证据诸多不清,的确应该驳回重审!”
寺丞大人面色凝重:“这桩案子是由纪贤主审的,你可有充分的把握?若再当堂被他驳得说不出话来,你知道怎么办吧?”
“下官已经准备得当了。”吴起庸似乎很有信心。
赵长宁站在一边帮不上忙,她低声跟徐恭说话:“今天大家都来得挺早的啊。”
“今天是要和刑部一起对簿审刑司的日子。”徐恭说,“您刚来还不知道,但凡碰到跟刑部叫板的案子,大家都会如临大敌——特别是碰到刑部断案主事纪贤纪大人,比平时早起半个时辰来准备。”他顿了顿,“您一会儿就知道了。”
审刑司判决,也就是当刑部提交的案件被大理寺驳回后,刑部若不服气,可以通过审刑司裁定驳回是否合理。若不合理,大理寺就不得再驳回;若合理,这件案子就要重新进入审查环节。
赵长宁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位纪贤纪大人难不成长了三头六臂?
大理寺分左右两寺,她现在在右寺任职,参加审刑司判决的时候,所有右寺的人都要去审刑司观看。例会开完后,官员们便聚集起来,出大理寺朝审刑司走去。等到了外面,赵长宁发现这条平日冷冷清清的路竟然热闹得很,坐马车的,挑担子的,住在时雍坊的百姓都出来围观。不乏一些已经梳头,嫁作人妇的小娘子,捏着手帕,三三两两兴奋地说话。
“怎么这么多人?”赵长宁问徐恭,“我记得审刑司判案不是正式会审,是不许百姓围观的吧?”
徐恭往左右一看,道:“您不知道,他们都很喜欢纪贤纪大人,都是来看他的。”
赵长宁听了奇怪,刑部断案主事是正六品,一个小官竟然有这么多人来看,二三品的大员出场都没有这个派头。
“纪大人惩治了许多恶霸和贪官污吏,所以大家都很拥护他。”徐恭又解释,“当然,对于咱们大理寺来说,他就是一场灾难。”
“快看,纪大人来了!”围观的百姓们顿时骚动起来,小娘子们更是个个儿激动地探头看。听了这么多这位纪大人的传奇,赵长宁也免不了有些好奇。
只见那头有个穿月白长袍的公子,骑着匹高大的毛驴渐渐走近。赵长宁才看到这位白衣公子的样貌,长得极为好看,修眉俊眼,称得上是清贵逼人的长相,难怪有这么多小娘子过来看。他左手抓着把折扇在慢慢摇风,另一手抓着拴毛驴的绳子。那毛驴脖子上还挂了块小牌,上面刻着“刑部专用”四个字。
这位大概就是徐恭所说的纪贤纪大人。的确……跟别人很不一样。
百姓们更是激动:“纪青天出来了!”涌上去围观他。这位纪大人被人群淹没,好不容易才突出重围,散漫洋洋地过来。他的驴却不肯驮他过来了,在原地踏蹄子,无论纪贤怎么拉绳子它都不愿意走。大理寺这边的人见此情形,简直要憋笑至内伤了。
纪贤总算是下了毛驴,牵着它朝大理寺的人走过来。
吴起庸第一个笑了:“纪大人,你骑着这畜生过来做什么?驴脾气不好,仔细顶纪大人一个跟头!”
“在下为官清苦,没钱买马,就只好骑驴了。”这纪贤顺着毛驴的毛,向吴起庸笑了笑。
然后他顺手就把绳子递给了站在旁边的赵长宁:“这位大人是新来的吧?想必不会进去,帮我看着毛驴可好?”
赵长宁看着那头摇尾巴甩耳朵的畜生,被这个人放旷的行事风格给震惊了。
看着毛驴脖子上“刑部专用”的牌子,她嘴角一扯笑了笑:“纪大人这驴是刑部专用的,那可是官署财产,不怕丢?不怕叫爱吃驴肉的人给逮去了?我听说,天上龙肉地下驴肉,都是最美味的东西。”
纪贤这才正式地打量了赵长宁一眼,嘴角一挑笑了:“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新科探花郎啊,早听说你走后门进了大理寺,怎么,已经走马上任了?”
虽然吴起庸不待见赵长宁,但他更讨厌纪贤,赵长宁还勉强算是自己人。于是冷冷说道:“我们大理寺的人,要你来管吗!”
“给我我也不想管。”纪贤看他们一眼,摇着折扇进了审刑司,“劳烦赵大人,记得替我看着毛驴!”
吴起庸要被纪贤气得背过气去了。
别说吴起庸,连赵长宁都觉得此人嘴毒刁钻的功力着实不一般,幸好她修养好,勉强忍下来。赵长宁自然不会给他看毛驴,跟着纪贤过来的刑部的人立刻将他们家大人的坐骑牵了回去,随后大理寺一群人才进入审刑司。
审刑司上坐审刑大人,左右坐参议。堂上如一般公堂布置,高悬正大光明匾额,背面为日出东山图,有仙鹤翱翔其间。左右两块竖牌,左为回避,右为肃静。手持杖板的皂隶分站两侧。
而纪贤纪大人不知已经去哪儿换了身官袍,一改吊儿郎当的样子,等审刑大人拍了惊堂木之后,两边各自交了公文和罪证,就拱手道:“大人,陈蛮杀师顾章召一案,案情属实,下官已详细呈与大理寺。大理寺无端驳回三次,却拿不出证据来,实属胡搅蛮缠之举。”
审刑司判决非正式的公堂对簿,因此无须传唤犯人入堂,全凭双方打嘴仗。真正审案的是三堂会审,而本案还不到这个级别。
吴起庸立刻上前:“审刑大人,此案动机不明。下官以为纪大人所说动机着实可笑,陈蛮为何亲手杀其恩师,恩师死后却分文未盗其钱财。如纪大人所说,陈蛮是因喜欢上了恩师的亲女,而恩师不答应的话,两人私奔未尝不可,何必闹出如此大案被人发现?”
赵长宁听了心想,这吴起庸倒也不是庸才,有几分真本事。
纪贤却笑了一声,再拱手道:“娶为妻奔为妾,陈蛮想杀其父伪装成意外,再娶顾漪。谁知被顾漪发现真相,想将陈蛮告上官府,陈蛮怕东窗事发,心狠手辣将顾漪也杀害。他知道自己已犯重罪,按《大明律》谋杀亲长者应凌迟处死,因害怕而连夜外逃被抓。若非他所为,他为何要逃?事发之夜,顾家唯他一人出入,若非他所为,以吴大人的才智,你认为该是何人?”
吴起庸立刻说:“但此案有疑点不假,作案动机牵强附会。陈蛮与其恩师关系甚好,怎会杀他!”
这话一出,却被纪贤抓住了错处。他合了折扇讥笑道:“听吴大人的意思,这好人坏人也是刺在脸上的,你一眼就看得出来?此话荒唐得我都不忍再听下去了。我是亲自审问过经案人员的,陈蛮此人因出身不好,从小性情乖戾孤僻,做出杀人之事并不奇怪。但吴大人仅凭卷宗,就觉得我漏洞百出,只好请吴大人再拿出个说法来,为顾家父女的惨死负责。否则此案证据确凿,陈蛮,按律当凌迟处死!”
纪贤此人舌灿莲花,口才极佳,长篇大论堵得吴起庸再说不出话来。大理寺的人纷纷转头,不忍再看下去。
审刑大人听了来龙去脉,再看文书和证词,自然就偏向于纪贤。拍了惊堂木道:“案无争议,陈蛮按罪当凌迟。大理寺应予通过,限日执行。退堂!”
大理寺大败而归,纪贤几乎就是单方面地在虐吴起庸。纪贤先走出,外面来看他的人还没散,发出热烈的欢呼声,衬得大理寺一行人脸色更加难看。纪贤还回过头,懒懒地问赵长宁:“喂,走后门的,我的毛驴呢?”
“大概被人杀来吃了吧,纪大人不如去找找看。”赵长宁没说话,反而被另一个人给讽刺回去了。
纪贤摇着折扇找他的毛驴去了,不再理会赵长宁。
他们一行人回到大理寺候着,寺丞方大人匆忙走出来,见吴起庸脸色不好看,立刻问:“怎么,不成?”
吴起庸摇头:“论对簿公堂,谁也比不过他纪贤。”
“少卿大人回来了,临走前把这事交与你,你做成这样我如何交差!”寺丞大人低声叱他,“还不快随我来见少卿大人请罪。”又看了赵长宁一眼说:“你也跟我过来。”
大理寺少卿要见她?
赵长宁还未见过这个上司的上司,随即跟在寺丞大人身后,进了后一进的院子。
大理寺卿一般不管事,只对皇上负责汇报之类的,故大理寺少卿就是右寺的实际最高领导者,配有独立三间的正房,连同可以歇息的内间。他们要见这位大理寺少卿沈练沈大人,还要先过官兵的审查,再过司务,才能进内间拜见他。
内间里,沈大人坐在书案后面,脸色不善地听吴起庸讲了经过。听说这位沈大人也是少年进士,三十出头,宽额修眉,嘴唇紧抿。虽然长得不差,但一看就是严肃之人。他斥责了寺丞方大人:“临走时把此事交给你们,做得这样一团乱!还叫刑部的人占了上风。”
吴起庸和寺丞大人诺诺不敢说话,怕惹得沈练更不高兴。
沈练的眼光放在了后面的赵长宁身上:“你就是赵长宁?”
“回大人,正是。”赵长宁拱手道。
沈练淡淡地道:“皇上同我说此事的时候,若是能拒绝,我是一点儿也不想要你。”
这位少卿大人说话当真直接,但他是自己上司的上司,赵长宁难道还能顶嘴?只能笑笑:“下官愧受圣恩。”
沈练继续说:“既然你已经正式任职了,也不用跟我说那些空话。”他把陈蛮的卷宗扔到赵长宁面前,“这个案子交给你,其间肯定是有问题的。我命你在一个月内找到问题,证明本案有误判。若是不成,我会以你无才为由上书吏部将你革职。这大理寺,也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
听到这里赵长宁突然抬头。这位顶头上司当真不客气,一个月!别说她查不查得出来,倘若这陈蛮真的杀了老师呢?沈练不过是看了卷宗,就说此间有问题。但就连纪贤都认定是陈蛮杀的,她能做什么?
寺丞大人和吴起庸惊讶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没想到沈大人一回来,就对这位新来的寺副这么不客气。
一个月,推翻一个已经被纪贤立案的案子,这怎么可能呢!难道少卿大人只是想赶赵长宁离开?
赵长宁握住了卷宗,反正她进大理寺也名不正言不顺。想起纪贤对她随意轻慢的态度,赵长宁咬住了牙关,一个月就一个月,她有什么怕的。赵长宁道:“少卿大人既然有令,下官自然领命。但下官还有一问,若不成,少卿大人要革我的职;但若成了,少卿大人又怎么办?”
沈练看着面前这个清秀绝伦、神情淡定的少年,跟他讨价还价?他笑了笑:“好。你与左寺的大理寺副,只有一个人能升任大理寺正。若你成了,我上书给你升职,到时候便是正经的六品官。”
大理寺正与寺副虽然只差一级,但待遇差别很大,如果赵长宁成了大理寺正,她就能成为评事正式的上级,随意查看任何典籍,在京城各狱走动只须出示官印,也不必批审。
“下官谢过少卿大人。”赵长宁给沈练拱手退下。
反正大理寺的人多半看她不顺眼,不如借此机会证明自己。不就是关系户吗,谁说关系户就没有实力了!
这是赵长宁第一次经办某件案子,而她到大理寺才两天。她深知是顶头上司看她不顺眼,想刁难她的缘故。
她看着满桌的案卷嘘了口气,刚才在审刑司只听了只言片语,现在才看到完整的案件经过。
陈蛮,通州县宋庄镇人,年二十一,辛丑年六月初八归案。疑谋害恩师顾章召及其女顾漪于六月初一,由门房顾福(通州县永顺镇人士)证词中得知,当夜未有旁人出入顾家,唯陈蛮一人出入。陈蛮去后,顾家长工郭氏(通州县永顺镇人士)发现顾章召于客堂死于非命,顾漪不见踪迹,次日发现顾漪被藏尸于内室隔板之下。六月三日,于东城口逮捕陈蛮……以上总结,证词确凿,人证俱在,案犯有潜逃之疑。通州县知县于六月初八呈递证词于刑部,刑部九月初受理,维持原判,壬寅年二月初六呈递大理寺。
下面则是大理寺的驳回词:大理寺为陈蛮杀师一事,据右寺案呈,该刑部主事纪贤发审犯人陈蛮。除审录外,审据陈蛮执称有冤情,据此未委虚,缘系有词,难以平允,合驳呈堂调问明白送审。
案卷呈词只有大概,若要详细看,必定不只这些东西。赵长宁叫门外的徐恭进来:“……这案子详细的刑讯过程、证词都不在大理寺,可是要去刑部拿?”
徐恭刚知道赵长宁接了此案,有点儿担忧地看着她,点头道:“是的大人,不过您若是想去刑部提用详细卷宗,怕要很费一番波折。”
赵长宁问道:“他们不给?”
徐恭摇头说:“倒也不是不给,只是拖个十天半月是常有的事,特别是纪大人,要想从他手里把证词抠出来,比登天还难。不过我听说,目前这名犯人还被关押在通州大牢中,倒不如您亲自去审问来得快些。”
赵长宁听了嘴角轻抽,这路子未免也……太野了吧?
“我若要去通州,怕还要向少卿大人请辞才行。难不成咱们遇到驳回重审的案子,都要这般做?”
徐恭点头:“要是遇到纪大人的案子,就得这样。我听说您有一个月的期限,您跟他磨半个月的证词也成,我就怕您时间不够……”
“你说得也是。”赵长宁拍了拍他的肩,笑着问他,“徐大人,你想跟我一起出个公差吗?”
徐恭笑笑:“下官但凭大人差遣。”
赵长宁则把目光放在了通州上面。通州……这不就是七叔的地盘吗?回去问问他对这个案子还有没有印象,说不定通州县衙还存有证词,就不用多费工夫了。不过大理寺官员外出,还要先向少卿大人请辞才行。
赵长宁也不耽误工夫,立刻就去了少卿大人那里,跟他说明自己的来意。
“你要去通州?”沈大人一边倒茶一边挑眉,倒没有为难她,“随你吧,记得跟点卯的司务报备一声。”
“下官想着,此去三五天应该有。不知路上的盘缠食宿……应当怎么算?”赵长宁接着问。
沈大人这才抬头看她:“……你是在问我要钱?”
不然呢?她这做的是公事,难不成还要自己出钱?赵长宁继续说:“下官每月俸禄仅八石米,有时候还要折成绢布桐木、灯油什么的。手头实在是不宽裕。”
“算在大理寺头上,记得留条。”沈大人不想跟她纠缠这种小事,“行了,没事你就退下吧。”
赵长宁这才拱手告退,不敢耽误少卿大人的时间。
京城一入夏之后天天都是太阳,赵长宁今天下衙门还早,日头高高挂着,时雍坊到大明门这段路是不许有商铺的,过了大明门才有个热闹的西市,她准备去西市买些东西明天出行用。赵长宁一边走一边看,正好到大明门她的马车就停了下来。
由近百个金吾卫开道,两驾马拉着的鎏金顶盖马车,车后还有穿大红团花右衽袍的仪仗队,重甲神机营,自大明门里缓缓走出来。声势浩大,一看就是皇亲出门的排场。
看到这种排场肯定是要下马车跪拜的。赵长宁下了马车便跪在了前面,车夫跟四安连忙跪在她身后,等着队伍过去。
那轿子本来都要过去了,谁知马车内却传来一声:“停。”
整个队伍便都停了下来,有个穿蟒袍的内侍走过来问:“可是赵长宁赵大人?”
赵长宁应是,内侍才说:“太子殿下有请大人。”
赵长宁这才起身提步走过去,车帘已经挑开了,穿了身常服,束冠的太子殿下笑吟吟地看着他:“赵大人可是才从大理寺出来?”
长宁跪下给太子殿下请安,然后回道:“回太子殿下,下官的确才出来。”
他抬手请起:“赵大人不必客气,今日是夏狩,我本还觉得无趣,没想碰到了赵大人。赵大人可要与我一同去看看?”他示意了身边的位置,让赵长宁上来跟他同坐。
跟太子殿下同坐马车,赵长宁觉得自己还没这个胆,但是拒绝太子殿下,说我明天还有事要忙今天就不去了,肯定也是大不敬的。
赵长宁就道:“殿下赏脸,下官自然不胜感激。只是不敢与殿下同坐,下官有马车,远远跟在殿下后面即可。”
“长宁不必多礼。”朱明熙却换了个称呼,笑道,“我自长大就没什么玩伴,跟你结交是赏识你的缘故,你不必跟别人一般太敬畏我,那样反倒没趣了。”
看来太子殿下是想走亲民路线,赵长宁也怕再推辞会引起太子殿下的不痛快,便拱手告罪上了马车。心道伴君如伴虎,太子殿下也算是半只老虎了。这些人自幼养尊处优,说句话别人下去都要暗自揣摩个七八遍,等拿稳了他的心思才会说话。太子殿下让她不必客气,赵长宁可不敢真的不客气,否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如今朝中,太子的势头最劲,想要巴结太子的人能从紫禁城排到玄武门。太子却愿意赏脸与她结交,一则已经认为她是自己人了,二则恐怕也真的想找个同龄人说说话,他周围围着奉承的人,普通人根本不能近他的身,王公贵族的孩子他嫌人家没内涵,东宫好不容易进来些年轻的进士,要么出身贫寒,要么样貌不得太子的意。总之没有合适的。
太子问长宁:“你在大理寺可还能适应?”
“谢殿下关切,一切都好。”赵长宁当然不会跟太子说有什么不好的,否则她真成了无能之辈了。
“那便好。”朱明熙笑了笑,“我是不想埋没了你,你若能在大理寺如鱼得水,将来我若想提升你倒也方便。”太子殿下说到这里顿了顿,伸手轻拍她的手。朱明熙长得俊雅细致,手指又极长,这是艺术家的手,跟他二哥朱明炽完全不是一个风格。
他这动作倒也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表示亲昵而已。
出了城门之后,猎场就在正南方太岁坛附近。此时场上已经遍布着重甲或程子衣的侍卫,搭了几个帐篷。猎场上已有许多人骑马等着,赵长宁一看就认出好多当朝权贵——镇国公魏询、忠义侯乔伯山、左军都督府都督傅清……另外还有几人,一个穿常服、戴金冠、五官端正、身边围了许多大臣的,应该就是大皇子朱明睿。她抬头看过去,另一边朱明炽正骑着马,跟身边的人说话。
太子殿下下了马车后,赵长宁也随之下马。众人这才看到殿下竟带了个俊秀的少年过来,看穿着青色官服,当不过是个六七品的小官,但长得颜色颇好,瘦削的下巴,眉眼精致隽雅,当真是女子都比不得。顿时神色有些暧昧。
大臣的脑子当然要比太子殿下肮脏得多。
赵长宁神色自然。太子殿下却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问:“长宁,你可会骑马?”
“只能走走而已,跑恐怕不行。”赵长宁分明看到大臣的眼神更暧昧了。
其实朱明熙也时常这么对别的大臣,只不过是赵长宁颜色太好,好到容易让人生出暧昧的遐想。
“那算了,我要狩猎,怕也不好带你。”朱明熙指了个内侍过来,“好好伺候赵大人。”
日头西斜,在广袤的荒林洒下淡淡金光。初夏不热,正好又有孢子、雉鸡、野兔一类的可打,若是运气好,还能打到鹿。所以来参加狩猎的王公大臣也不少,多是二、三品的武臣,也有些善骑射的文臣参加。赵长宁这样从六品的小官,当真只是小喽啰,她走过去给朱明炽请了安,好歹也是顶头的上司,朱明炽的注意力在猎场上,只是对她点点头。长宁随后坐在那里喝茶。
她可没什么心思看太子殿下狩猎,心里还记挂着陈蛮的案子,明天要去通州,不知道今天回去七叔在不在。
若有他这个通州知县一起去,想必会方便得多。
她回过神,将注意力放在了猎场之上。
那边狩猎已经开始了,朱明熙也上了马,想不到他虽然养尊处优,马术却还不错。草场上立了几个靶子,约有百米的距离,朱明熙拉开弓箭瞄准,倏忽放箭,正中靶心。顿时大臣们一片叫好声,能吹捧的时候就赶紧吹。
朱明熙从小就有师父教骑马射箭,因此骑射也不差。收了弓箭后,他牵着马头回转,问朱明炽:“二哥,我倒是许久没看到过你射箭了,也不知道你的箭术退步没有?”
太子发话,别人自然都要赏脸。朱明炽从箭壶里抽了支箭出来,搭弓拉满。
一箭中靶!因为射箭的劲道过大,箭羽还在抖动,但箭尖却离中心差了一些。
定国公牵着马上前,拍了拍朱明炽的肩,说道:“二殿下,不过一年不上战场,你这个‘战神’的称号可要让人了啊!”
“手生了,败兴。”朱明炽收了弓,也只是笑笑,对朱明熙一拱手:“太子先请。”
热身完成,一行人才骑马往林子中去。
赵长宁对这些真的不感兴趣,但太子狩猎,捧场也要好生看着,只是入了小树林看也看不到了。这样一等就是半个时辰,夕阳已经转为了浓浓的金色,林中才传来呼啸的声音。
“那边有鹿,你们快围住!”是朱明熙的声音。
一片杂乱的声音:“殿下,您别追!属下给您去追!”
又有人喊:“殿下,小心树枝!”
赵长宁站起身,不过片刻就看到一群人提着头鹿出来了。朱明熙被围在中间,他下了马把缰绳扔给了旁边的侍卫,沉着脸朝帐篷这边走过来。跟着的侍卫赔笑跟着他:“殿下,您的手要紧,让属下给您包扎吧……”
“不必了。”朱明熙抿着嘴唇,从他手里把伤药扯出来,给了赵长宁:“进来,你给我包扎。”
……这是怎么了?
赵长宁用眼神询问侍卫,那侍卫低声道:“劳烦大人了,殿下受了点儿伤,您帮他包扎一下。”
赵长宁进了帐篷,看到太子殿下正坐在圈椅上,细白匀称的掌心有道伤痕。她拿着伤药过去,半跪下道:“殿下,微臣冒犯了。”然后撩起朱明熙的衣袖,给他包扎。
朱明熙静静垂下眼,看他给自己包扎伤口。
别人老说这个新科探花颜色好,他原还不觉得,现才发现的确颜色极好。特别是帐内安静,无声无息,当真感觉有点儿奇怪。
朱明熙片刻回过神来,然后说:“你知不知道我为何生气?”
赵长宁摇头,朱明熙就说:“说是让我出来狩猎,其实每次我连他们的包围都出不去。好不容易瞧到个鹿,他们还拦着我不要我去追,他们替我追。要是这样,我何必来狩猎!”
“那您的伤?”赵长宁不由得问。
“刮到马鞍上了。”朱明熙说,见他已经包扎好,又叹气,“我也知道他们是怕我受伤,回去父皇、母后会惩罚他们,我实在是不喜欢这样。”
“可见殿下心里都明白的。”赵长宁笑了笑,“殿下宅心仁厚,就算不高兴这样,每次也是由着他们护着您。他们心里肯定感激殿下的恩德。”有的人被万千人宠,有的人却要经历风雨,这都是正常的。
她其实很愿意追随太子,太子以后会是个明君,他若是能登上帝位,肯定会励精图治的。
朱明熙觉得赵长宁说话很中听,他想了会儿又摇头:“罢了,跟他们的确也没什么生气的……二哥他们应该要出来了,你随我一起出去吧。”
赵长宁点头,随着太子出来。
今天打猎收获颇多,太子狩猎团队猎到不少东西,太子分了两只雉鸡给赵长宁。看朱明炽还猎到了几只獐子,太子笑道:“这个东西的肉味道好,不知二哥可愿意割爱?”
朱明炽道:“自然。”又对随从说,“还不快把獐子给殿下送过去?”
朱明熙见獐子拿过来,分了两只给赵长宁,让她拿回去吃。赵长宁得了二殿下猎来的獐子、太子猎来的野鸡,觉得自己就像个卖野味的……她看了朱明炽一眼,太子殿下用他的东西赏人,也不知道二殿下会不会多想,两人不要生出嫌隙才好。
当然,她还得到了大臣们更多的注意力。他不仅为太子殿下包扎伤口,还被赐了这么多野味。可见太子待他的确不一般。
天已经要全黑了,大家才尽兴而归。朱明炽和随从落在最后面,慢悠悠地走着。
“殿下,您看太子的意思,是不是要试探您……”随从低声道。
他指的是太子让朱明炽射箭,还有拿他的獐子赏人的事。
“不知道。”朱明炽说,又从箭壶里抽了支箭出来,搭在弓上,眼睛一眯几乎没瞄准,破空射出,将刚才钉在靶心的箭以凌厉之势破得四分五裂,正中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