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着海风,凰烨沉默地望着月色下静若处子的海面,他特地选在涨潮的季节来到此地,已经盘桓数日之久,可这片海域,就像被驯服了的海兽,温顺莫名,别说海难,就连风暴也没有起过一次。
这里,真的存在能够覆灭整个帝国的隐患吗?抑或是,那所谓的预言,只是前代国师的危言耸听?
忽然,凰烨瞳孔一缩,只见远处的海面上浮起一片淡青色的裙袍,深眸微眯,视野里的映像更加清晰,那是……她!
来不及多想,一把扯下云纹墨氅,不顾吴越和沐风惊恐的眼神,纵深跃入素日里讳莫如深的海域,猿臂轻舒,朝那一抹青影游去。
沐风和吴越也随之跳了进去,临行前,那位千叮咛,万嘱咐,万不可让殿下靠近水域,否则,一旦发生意外,他们二人,九族不保!
沐风是个书生,水性不好,没游多远就有溺水的倾向,吴越向前扑腾了几下,入目所及皆是一片蔚蓝,一点墨影也寻不着,只得先把沐风拖上岸。
刚准备二度如海,便见凰烨半抱着一名青衣少女被雪白的浪潮送到浅海区,心头忽然就松了一口气,只是看到少女腰间垂落下的海螺时,心脏再次紧缩:“阿潮?!”
脚下踉跄着,吴越向凰烨奔去:“殿下,阿潮,阿潮她怎么了?怎么……怎么会在溺水?”
凰烨面色深沉,下意识避开吴越伸过来的手臂,捡起墨氅,裹住少女湿透了的身体,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和海藻似的长发,回眸瞥了一眼远处黑沉的海域,将人打横抱起,向茶楼的方向而去。
吴越心里咯噔了一下,微微握了握拳,回身扶起正在咳水的沐风,脚下沉重地跟了上去。江南一行,他们没有带任何一个随从,只有隐卫暗中跟从。
据父亲说,这支隐卫在殿下八岁的时候就存在了。他一直以为,是那位为了就是护殿下周全,才特意安排的。只是,方才殿下涉险入海,隐卫却没有出现!
也就是说,他们听命的并不是龙椅上的那位……
吴越脑海里乱糟糟的一片,眼神落在那道高大卓然的背影上。有那么一刻,他想冲上前去,将少女抢回来,好像……她合该是他的!
那一日,他拎着木桶,装作要放生的模样想要跟阿潮偶遇,发现阿潮绕道,他便悄悄追了上去,却发现那位对什么都兴致寥寥的殿下,竟然脱下墨氅,垫在少女脚下。
他转身离去,故作不知,甚至当着殿下的面表露出对阿潮的倾慕之意,总想着,他坐拥天下,总不会跟臣子抢一个渔家女子。
更何况,他需要吴家的辅佐,那么,让出一个女子,又有何不可?
当真可笑……
夜风袭来,吴越只觉心间一片寒凉,指尖不自觉蜷缩成拳。他想,必定是泡了海水的缘故……少女腰间的坠饰依旧叮当作响,但是,这声音,从今以后,要从他的心间抹去了!
他这边暗自伤神,却不知,凰烨抱着怀中的女子,心情同样复杂难言。
前代国师除了那个灭国预言外,还为他批了一卦,他命中有一死劫,若能安然度过,则帝国可保,若不然,他必将死于水难。
所以,那位看似仁厚的好父皇,一面耳提面命地告诫他不可靠近水域,一面不动声色地让人诱导他走访江南,不敢背负谋害亲子的罪名,却又对他的存在如鲠在喉,当真是无趣!
他不信鬼神,只信自己。什么预言,什么水难,不过是一群贪生怕死的鼠辈,对未知的恐怖罢了。没有能力决定自己的未来,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祈愿,可悲亦可笑。
檀姝懵懵懂懂醒来,望进青年涌动着黑暗牢狱的深眸,下意识想要从他臂弯里挣脱。
察觉到她的异动,凰烨垂眸俯视着异常荏弱的少女,眸中一片冰冷,不带一丝温度,纤薄的唇微微抿成一条直线,能让他不顾自身安危,也要去救的人,势必成为软肋。
而他,不需要软肋!
忽如其来的杀意,让檀姝无言地扯了扯唇,苍白的手背上,黛青色的血管像是几笔青墨,双手借力在他臂上一按,真个人便如游鱼一般,从青年怀里挣脱。
裹了裹身上的墨氅,仿佛没有注意到他暗光涌动的眸色,轻声道谢:“多谢公子搭救,阿潮感激不尽。”
凰烨摩挲着自己的指尖,上面还残留着女子清浅的体温,不知是不是错觉,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檀香,一如她宁和的双眸,让人无端的消磨掉心底的阴霾。
掌中暗含杀气的内力瞬间柔和下来,他执起她的手,内力化作一股醇厚的暖流透过两人相贴的掌心传到四肢百骸,湿透了的衣衫不过几息便被蒸干。
檀姝皱眉,撤回自己已经恢复温热的手,心下怪异,当真是个喜怒无常的男人,刚刚还想杀了她,如今却又不惜耗费内力,为她蒸干衣物。
凰烨还没有摸清心里那股莫名的情绪,究竟因何而生。却也明白,他不想杀她。垂眸望着只到自己胸前的小丫头,他没有问她为何莫名溺水,只是道:“看好自己的小命。”
檀姝抬眼,一脸懵:“嗯?”
凰烨瞥了一眼不知何时出现在不远处的阿婆,修眉微敛:“快回去吧,阿婆在等你。”
檀姝总觉得这人话里有话,却也没有多想,朝他点了点头,转身向阿婆走去。海风拂过,少女青裳堆叠,如云似絮,与翻飞的云纹墨氅交织缠绵。
送走了檀姝,凰烨收起眸中的复杂,望着被重重云霭掩去的弯月,薄唇轻掀,意有所指地对吴越二人道:“启程吧……”
吴越心尖微瑟,回眸望了一眼少女离去的方向,敛去思绪,躬身应道:“是,殿下!”
……
茶楼里,檀姝捧着一杯热茶,小口的啜饮着,衣服是干了,但是该有的寒意那是一点都没有少啊。原主好歹也是一只妖,怎么这体质尽向人类靠拢了呢?
阿婆坐在一侧的朱椅上,几次欲言又止,看向檀姝的眼神里除了担忧,还有隐隐的敬畏。
檀姝摩挲着温热的杯沿,将阿婆的表现尽收眼底,从一开始她就发现了,阿婆待她不像一般的长辈对晚辈,护着她,却也敬着她。
两人都是妖,甚至阿潮的妖力远远不及阿婆,那么,她到底在敬畏什么呢?
眼睁睁地看着阿潮泥足深陷,却迟迟不肯道出真相,明明知道阿潮多么希望那些朝夕相处的人能够记住她,却视而不见,连基本的修炼方法都不教她。
对于原主记忆中,阿婆的解释,檀姝是抱有怀疑态度的,为了保护她,所以将她永远困在这片狭小的天地!却又在悲剧发生后,放任她一个毫无自保之力的女子独自离开……
阿婆此人,到底是守护者,还是监视者呢?
“阿潮,你怎么会入海?”
檀姝的思绪被一道苍老的声音打断,她放下手中温度不再的瓷杯,看向阿婆越发苍老的容颜,没有回答她的话,宁和的凤眸幽深一片:“婆婆,最近一段时间,你苍老的更厉害了,为什么?”
阿婆心头一凛,眸光有些闪躲,状似疲惫地锤了锤微微佝偻的腰身:“年纪大了,自然比不得你们年轻人……”
檀姝若有似无地勾了勾唇,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于是,关于她为何入海的话题,无疾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