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春天,吴国开始疏通邘沟,又依前议,兴兵伐鲁,替邾国讨回了国君。夏天班师,未久便听得那邾候益在国中任性妄为,惹得民生哀怨,夫差又遣兵讨邾,将益囚禁起来,立了益的儿子为国君。夫差自觉在中原扬威,心中甚是得意。到秋初,琼玉年满十五,夫差心情舒畅,将琼玉的及笄礼也做得盛大。紧跟着,为琼玉议婚之事便起。
这一日晚间,紫玉去找琼玉,却见她独坐烛火之下,抚琴而歌:“仰飞鸟兮乌鸢,凌玄虚兮翩翩。集洲渚兮优恣,啄虾矫翮兮云间。任厥厥兮往还。”歌声摇曳,琴声幽怨,唱到最后,歌声越高,琴声却越发苍凉,更衬得琼玉眉眼如烟,渺不可及。紫玉听得呆了,直到琴声歇住,还未醒来。待琼玉冲她盈盈笑道:“这么晚了,你还过来?”方才回过神,走到琼玉身边坐下,拨弄着她那琴,说道:“这不是勾践夫人的曲子?我以前也听姐姐唱过,怎么今日听来,却觉如此惊心动魄?”琼玉颔首道:“正是这曲子。我小时唱它,总觉心中哀伤,却不晓为何。如今懂了。这曲子其实是君夫人要陪同勾践来我吴宫为奴时所作。歌中虽唱飞鸟自在翱翔,但正是人受桎梏,将心托于飞鸟,故而曲子令人哀伤。”紫玉“噢”了一声,一手支颐,看着琼玉。见她脑后梳了双髻,各用一根簪子定住,螓首蛾眉,眼波横溢。紫玉自小与她一起长大,此时忽觉她竟似飞长成人,忍不住说道:“姐姐啊,你若走了,我会好生不舍呢。”
琼玉眉尖轻轻笼起,笑问她道:“你这话奇怪。我要走到哪里去?”紫玉便道:“父王最近都在为姐姐议婚,我都晓得,姐姐怎会不知?”琼玉不答她话,略偏了头,低声吟道:“仰飞鸟兮乌鸢,凌玄虚兮翩翩。鸢兮鸢兮,不我顾兮。”紫玉似懂非懂,但觉琼玉话中似大有深意,不知如何接下去,只一味看着琼玉,见她面色幽暗,目光迷茫,仿佛怀人思远一般,不觉呆了。
反是琼玉先回过神,冲紫玉笑道:“你放心,父王一时半刻不会遣嫁于我的。况且两个哥哥还在,他们都会陪你。”紫玉便嘟着嘴道:“哥哥哪里有姐姐亲?”周礼男女七岁便不同席,夫差虽然宠爱子女,但儿女渐大,总要避嫌。琼玉就笑她道:“你当心,哥哥们都那么疼你,要他们听到,会恼你了。”紫玉便揉着琼玉手臂嗔道:“姐姐你明知我的意思。你若走了,都不会不舍的吗?”琼玉就将她扶住,叹道:“怎么不会呢?”笑容隐没。紫玉这才慌忙说道:“那不说这个了。”看看琼玉,眼珠一转,笑嘻嘻问:“姐姐你可知父王想将你嫁给何人?”琼玉笑笑不答。紫玉就道:“齐国来请婚,父王嫌远,不舍你远嫁。越国来请婚,父王说越国与我风俗相近,又敬我是上国,定会优待姐姐。姐姐啊,你说父王会不会将你嫁去越国?”
琼玉轻轻叹道:“越国呵,那越王勾践的儿子也长大了麽?”紫玉就诧道:“那兴夷比友哥哥还长一岁,算来很快要加冠了,姐姐怎会不知?”话才出口,猛然省起,“哎哟”一声,看着琼玉,神色不安。琼玉便笑道:“我早疑那兴夷未死,是大哥庇护于他。”紫玉又抱住琼玉手臂道:“那你可千万别说出去。”琼玉轻轻点她额头,笑道:“人家如果要来请婚,还会瞒吗?再者,我都疑是大哥相护,父王怎会不知?”紫玉这才笑嘻嘻的松开她。琼玉又叹道:“有时我想,我小时候唱君夫人的歌时,若能体会她的心情,也许能对兴夷好些。”紫玉瞧她想得专心,便将整个脑袋凑到她面前,盯住她眼睛笑道:“如此看来,姐姐是愿意嫁那兴夷了?”琼玉一惊,忽捧住她脸道:“你这小丫头,整日想嫁不嫁的,莫非也想嫁了。”紫玉便一下跳开,满面通红,嗔道:“你怎么也学地哥哥来取笑我?”琼玉笑看着她,忽道:“不如你今晚就留在我这里吧。”紫玉喜道:“好呵。”忽又期艾地说:“可、可我明日一早就想起来,怕吵到姐姐。”琼玉心中了然,也不说破,只看着紫玉,面色渐端。紫玉心中惶然:“姐姐你怎么不说话?”
琼玉便道:“以前我们年纪小,想同哪个玩,便同哪个玩。如今大了,连哥哥们都要避嫌,何况旁人?”紫玉一震,将眼瞪住琼玉。她如何不知琼玉在说哪个,只是她从未如此想来,被琼玉陡然一讲,竟不知做何回应,整个人都呆了。琼玉便将她拉到身边,轻声道:“日后如何,谁也不知。罢了,也许过两年就好了。”紫玉“噢”了一声,但觉心中烦闷,却又不知烦些什么,整个人就闷恹恹的,不再说话。琼玉本来沉静,也就由她。
紫玉就留下来同琼玉一起睡。第二日清晨,天才蒙蒙亮,紫玉便起身,轻手轻脚出去,回到自己宫中,着人侍侯梳洗更衣,都整理好了,便一径出宫,却见韩重已经等在外面了。看到他,紫玉忽然想到:“他在吴宫已经好几年,却仍是那般讨厌父王,他会一直留在这里麽?他的师父若来找他,他不会走麽?”想着心事,浑不觉韩重已经来到身边,拉住她道:“想什么呢?怎么不走了?”紫玉把眼望他,见他面如温玉,目若含情,心中一动,不由轻轻垂下双眼。韩重奇道:“可是昨晚没睡好?”紫玉摇摇头,将杂念甩开,笑道:“我们走吧。”二人便一起出宫。
紫玉惦念着壬,总想着他或者会忽然回来,所以这几年他二人常去城外壬和孙武住过的地方,但那土房废弃多年,蛛网尘丝,只是越结越厚,丝毫不见归人。紫玉默立半时,方才与韩重离开,乘一小舟,一起去访无申。
舟近河岸,便见无忧站在岸边,身旁一黑衣人,怀抱水瓮,正从河中汲水,他人弯着,腰间长剑就斜斜的插向身后。无忧听到水声,展眼望去,看到他们的船,抿嘴一笑,冲他们招招手。船靠岸,韩重一跃而下,喊了声“无忧姐姐”,回身扶了紫玉下船。无忧身边那人已汲好水,直起身来,却是王孙胜的谋士石乞。韩重这几年常见石乞伴在无忧身边,早已不再惊讶。无忧便对韩重笑道:“阿重,你来得正好,我大哥想出炼铁剑的法子,还不知同谁说去。”韩重惊道:“当真?”喜形于色,牵着紫玉就向前猛走,忽想到师父:“倘师父在这里,不知多高兴。”心中黯然,脚步也缓下来。忽觉紫玉摇他手臂,回头看她,听她低声说道:“总有一日,你能见到你师父。”但觉心下一暖。
无申的居处,亦是他炼剑所在。前面一排房子,后面却连了个院子,穿过院子就是无申的炼剑房,里面架着熔炉。韩重也算常客,只道要一径到炼剑房中方能见到无申,却见他人在前排的房子里,坐着不动。无申见到韩重,咧嘴一笑,韩重就唤了声“无申大哥”。那石乞就将水瓮放下,说道:“王孙应召去楚,琐事繁多,我无法久留,要先回去了。”同无申略一颔首,无申赶忙起身。石乞又对无忧道:“我明日再来看你。”他脸上硬硬的毫无表情,话音却甚轻柔,双眼深深看着无忧。无忧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待石乞离开,才抬起头,看着他背影。
韩重就说:“我也听说楚国的执政令尹子西要将王孙胜召回楚国,封为白公。那楚国的叶公子高还甚是反对。却不知子西是如何说服他的?那王孙胜就已经要走了吗?”无申道:“公子王孙的事,我哪里晓得。不过那王孙胜今年就要走了。”叹息着,却紧紧看着无忧,面色凝重。无忧也回望她大哥,却只一眼,又将头垂下。韩重倒怔住了。忽见无忧转身出去,无申便叹了口气。韩重奇道:“无申大哥,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无申叹道:“也算不得什么事。只是无忧也要随石乞去楚国。”韩重大惊:“无忧姐姐要去楚国?”紫玉也不免惊住。无申又是一声叹息,道:“前些年,那石乞想娶无忧,无忧无论如何都不肯,如今却忽然肯了。”看着韩重,想到子求,心中甚是感慨,暗道:“若是先生还在吴国,无忧又怎会被石乞惑住?唉,便是先生在,他对无忧无意,无忧若执迷不悟,岂不误她终生?”便问韩重道:“阿重,你可有你师父的消息?”韩重摇摇头,道:“无忧姐姐说你已想得炼铁剑的方法。若师父知道,定会万分高兴。”无申黑黝黝的脸膛,竟泛了丝红晕,道:“我曾经改造过炉膛,只道温度已够,如今看来,要炼铁剑,还需提升温度。但要再度改造炉膛,却还不知该如何做,更不知何时能完成。”韩重心中却忽的想到:“待无申大哥炼出铁剑,吴王岂不更要对外征战了?”一时不知该喜该愁。
待韩重同紫玉走了,无忧才回到房中,对她大哥说道:“大哥,你好几日没有开炉炼剑,若是炼不够数,当心无法交代。”无申皱眉道:“我现在哪里有心开炉。”无忧低下头去,低低喊了声“大哥”。无申便叹道:“你可当真想好了?”无忧轻轻点头,道:“这世上再无人待我能有他那般好。”无申沉默半晌,才又说道:“你既已愿意,我也拦你不得。但那石先生的心思,我完全捉摸不到,你又要同他去楚国,我,我委实放心不下。”无忧便道:“吴楚相连,所距不远。我一有机会,就回来看你。”无申只是看住她,不说话,良久又长长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