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呀,快一点,再快一点。”
马车上,年轻的洛无声慌起来了。一路上,自己由着惫懒的性子,悠哉游哉的走过八镇,完全没注意到最后的期限!
今天他算了下日期,明天竟然就是丰收祭的日子。也就是说,自己必须在天亮之前赶到永宁镇。
否则明天一过,永宁阵凛冬降临,孩子们就没办法离开家去镇碑庙了。毕竟凛冬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死人的。
但自己现在还在路上,要是耽误了大事被师父知道,一定会挨骂的。两只从师门出来的老马拼劲全力,在官道之上,撒丫子狂奔。
天空之中,弥月慢慢变得饱满,官道两旁的林子里,有无数猩红的双眼注视着驰道之上飞奔的马车。
都说老马识途,师父下山前把马车的鞭子交给无声,两匹老马会带他去往大荒。两匹老马风驰电掣,马车却依然保持着平稳。
不知何时,洛无声在车厢中酣睡。
”希律律“
突然马车一顿,酣睡之中的洛无声被叫声惊醒。
待他撩开马车帘子时,发现两匹老马已经倒在血泊中,极目而望,天空的尽头依稀能看到永宁镇的影子。
人未至,马先死!
洛无声乃是天赋极佳的木元魂术师,天生的木魂觉醒,甚至还能和天地间所有的动物沟通。
马车外的空气中,弥散着老马的哀鸣。故去的岁月化作老马日渐稀松的鬃皮裂尾,却不甘心,千里之行,未竟足下。
天地间万物生灵,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情真意切,不分高低。老马的死,让洛无声有一种弥漫到骨子里的悲彻,就像寒冬的水潭由表及里渐渐化为冰冻。
倘若万物有灵,每一种生灵就都有自己的意愿。
年迈的老马不知疲倦的奔波在九镇的官道之上,这是老马的宿命,在九镇的官道之上,老马身上散落的尘埃全都化为五行,重归天地。
这片天地的主人是人族,但也是老马。
第一次下山的洛无声感受到鲜花掌声之外的残酷,这就是九镇的另一面吗?大荒,你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洛无声心痛无比。
整一秋季,两匹老马拉着从未离开过师门的洛无声,沿着曲曲折折的道路走过八镇,看过许多风景。
谁曾想,如今在此遭受无妄之灾!
洛无声左手拿出一根外人眼中的‘古朴木棍’,心意一沉,横在胸前。这时,他才开始有点明白,自己手中的力量到底可以用来做什么。
官道前方,紫衣男子昂首望月,有种说不清楚的萧索。一柄长刀在月光之下越加冰凉,刀刃之上,散发着莫名的寒意
”你杀了它们?“
官道之上一片寂静,唯有两人。洛无声自然认定眼前之人为杀害老马的凶手,而自己终于也要出手,和别人性命相搏。
‘这是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了吧,’
洛无声甚至想过逃跑,师门中的师父,或者师姐,师弟,他们如果在这里,总能处理的更好吧。
可内心中,有一个声音告诉他,
‘做你认为该做的事就好了。’
下意识的,无声手中的木杖又握紧了几分。
紫衣男子下巴浑圆,丹眉凤眼,双肩像狗熊一样厚实,给人以强大的压迫感。他看向洛无声,颇为感慨,
”这么年轻的魂授使,真是难得啊。
像你这么大的孩子,在永宁镇甚至从未离开过三点一线的几个巷子,甚至都没期望过能成为武者。“
洛无声摸不着头脑,男子随即目光坚定的看向洛无声,
”这两匹马不是我的目标,我姜葳蕤从不对弱者出手。“
”但你,可能是一个例外。“
男子没有出手,只是静静的看着洛无声,像是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今晚咱们只有一人能离开这里。“
”你没杀它们?“
洛无声感觉眼前的男人语气诚恳,不似作伪。更何况那柄长刀的白刃如雪,未沾血迹。只是,
”你为什么要杀我呢?“
洛无声作为师门之中的天才弟子,年纪不大,从未下山。但作为魂术师,却十分强大。
当初洛无声的师父知他心性单纯,还决意让他前往大荒,就是因为这份强大的实力。当然师父也相信,小小的永宁九镇不会让自己的爱徒翻车。
紫衣男子掏出一枚令牌,轻轻摩挲着,就像抚摸着恋人的面庞。令牌中央刻着’紫字,底托上是一个老虎头的花纹。
洛无声再熟悉不过了,下山前,师父曾经亲手给自己雕刻了一枚这样的令牌,不过上面刻着一个‘虎’字。
”你是永宁九卫?”
早在师门,洛无声就知道,九卫负责着九镇的平安,而象征他们身份的就是附有魂术师元力的令牌,上面依次雕刻着赤、橙、黄、绿、蓝、靛、紫、黑、白。
“但是九卫也要讲道理啊,你我素未谋面,更是无冤无仇“
紫衣男子随手把令牌丢在一旁的草丛中,毫无眷恋,
”你们这些山上人,说话总是这么轻松。“
”那‘木婴’可在你身上?“
紫衣男子目光如炬,当说到‘木婴’二字时,满是渴望!
”‘木婴’?
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洛无声有些慌乱。
当初下山前,师父私下交给了他一件宝物,名为‘木婴’,那是从大荒返回师门的强者带回的宝物。
‘木婴’本为兽魂石,因其含有的木元秘术而得名。
作为兽魂石,它最基本的功能已经非常神奇,拥有为没有神魂的普通人觉醒神魂的几率。而作为‘木婴’,更是能够帮助洛无声从木元‘借物’境,突破瓶颈,晋升到‘御形’境!
所谓‘借物’,指的是木元魂术师借助外物,沟通天地之间的五行之力。比如洛无声手中看似普通的木杆,其实就是魂具【青木黎杖】。
而借物的下一阶段的‘御形’,指的是是木元魂术师随着实力提升,可以不借助外物,直接使用天地五行元力!魂具也会孕育出真正的魂使。
被称为‘木婴’的兽魂石,在青木宗中,也算是屈指可数的宝物。故而师父下山前再三嘱托,切不要告诉第三个人。
师父自然明白,不管是山下的普通人族,还是山上的魂术师,都无法控制自己对‘木婴’的欲望。
”果然是叫‘木婴‘么?“
作为永宁镇第一高手,紫衣男子姜葳蕤,听到对方亲口说出‘木婴’二字之时,才松了一口气。
‘师父果然没有骗自己。’
姜葳蕤悬着的杀心,坠落深渊,凛然出招,
”看刀“
身为永宁镇第一高手,九镇之中的五大高手,姜葳蕤对比起没见过世面的洛无声,经验和气力都占据了上风。
只是,
洛无声瘦小的身体毫无慌乱,见招拆招,丝毫不落下风。
”这便是真正的战斗吗?“
武者间的拳脚无情,刀剑更是无眼。
在师门中,洛无声非常厌倦和别人比试,然而和眼前的陌生武者毫无顾忌的性命相拼时,却让他有些兴奋,仿佛长久以来捆住身体的锁链被一一解开。
只见,横在洛无声胸前的青木黎杖青光大盛!
姜葳蕤瞬间明白自己踢到了铁板之上!
‘糟了,是魂术师,干!’
姜葳蕤惯使一杆长刀,长刀所向,虎虎生威,然而当刀刃砍向距离洛无声脑门时,被洛无声轻而易举的拦了下来。
再回首时,洛无声已经离开的原位,奔袭姜葳蕤的下腋!姜葳蕤长刀画一个圆,刀锋转向自己,却巧妙的挡下洛无声的青木黎杖。
两次碰撞,都没能在青木黎杖上留下丝毫损伤。这让姜葳蕤打起十二分精神,神秘强大的魂术师掌握了这个世界的力量。
而自己在今天之后,也要成为他们的一员,或者,倒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当姜葳蕤扔掉紫衣卫的令牌时,就没有给自己留后路!
夺取‘木婴’,成为魂术师,走出九镇,看看外面的世界!至于眼前的年轻魂术师么?
如果他输了,就会死在这儿。就像姜葳蕤告诉自己的那样,今夜的输家只有这一个下场。这是武者的荣耀,走上这条路的人,必须把生死置之度外,谁又能例外呢?
武者的骄傲,就是如此廉价又珍贵。
年轻的洛无声比姜葳蕤矮了一头,但同作为虎级武者,两人实力在伯仲之间。青木黎杖和无名长刀方寸不让,刀刃和木杆之上,迸发出呲呲的火花。
终于,洛无声嘴里念念有词,天平开始倾斜。
姜葳蕤一边相抗,另一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防备着可能到来的攻击!只见,一根绿色的粗大藤曼从木杖的顶段盘旋而出,朝着姜葳蕤飞来。
姜葳蕤狗熊一般粗壮的胳膊抓住藤曼,狠狠一扯,这能拔起普通的大树的力量,却没能扯断眼前的藤蔓!
反而,藤曼似乎被激发了凶性,顺着手臂缠绕在姜葳蕤粗壮的胳膊之上。
藤曼上源源不断的生出细碎棱刺,本体如同爬山虎般,转着圈儿的绕过姜葳蕤的手背,锁住姜葳蕤的脖颈!
”疾!“
随着洛无声最后的私语,蜿蜒的藤曼上的棱刺生出锋利的叶刃,绞杀着它缠绕的一切!
眼看姜葳蕤因为失血过多,挥刀的手臂力气逐渐衰弱,洛无声开始占据上风,藤曼绞杀的速度在片刻后慢了下来。
可谁知道!
随着姜葳蕤一声怒喝!满是叶刃的藤蔓前一刻还盘旋在姜葳蕤的身上,下一刻却不见了姜葳蕤的身影!
”陨星“
如同夜空的低吟,两个字在洛无声的身后响起,一把长刀从背后,直接贯穿了洛无声并不厚实的身体。
姜葳蕤的脖颈和手臂之上,满是鲜红。
另一只完好无损的手臂,如同投掷飞矢一般,将身体仅剩的全部力量倾灌注在长刀之上,直接从洛无声后背突起的棘突穿下!
整个空气都安静了,刚才的移动一击名为‘陨星’。姜葳蕤在无数厮杀之中,凭借着自己的天赋创造出了这样的致命一击。
‘陨星’、‘陨星’、顾名思义,姜葳蕤想要击落天上的星辰。而洛无声身为魂术师,不就是那黎庶大众眼中的星辰吗?
弥月之下,颇为应景。
被贯穿在长刀之上的洛无声悄无声息,姜葳蕤此时也只能等待时间的流逝,来恢复伤势。此刻,姜葳蕤的筋脉已经全部错位,这就是刚才最强一击的代价!假如洛无声没死……
随着这个念头的出现,姜葳蕤终于发现了不对的地方!
’不可能!‘
沉寂的空气中,远方的虫鸣都依稀可闻,洛无声的手中仍然紧紧的攥着那杆青木黎杖。
‘他还有意识?’
一息,两息,三息,……
木杖之上,原本张牙舞爪的藤曼失去了生长的泥土,变得奄奄一息,倒垂在地。但青木黎杖上的青光却更加柔和!
洛无声被长刀贯穿的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眼下,整个伤口已经结出了疤!姜葳蕤没有看到的是,洛无声的瞳孔深处,出现两颗绿色的六芒星。
紧接着,洛无声抛了木杖,径直抓住姜葳蕤的长刀的利刃。刀柄之上传来的力量如此强大,就像敌人未曾受伤。
姜葳蕤想要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武器,谁曾想,长刀一寸一寸的被洛无声从自己的身体中拔了出来!
姜葳蕤面如死灰,
”输了。“
九镇之中,几乎无敌的姜葳蕤将自己的所有压在了这一次厮杀中。
眼看局面无可挽回,姜葳蕤的心中没有任何遗憾,大丈夫一世,当随心所欲。若不能变得更强,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顺着拔出的长刀,青色的薄雾从洛无声手心处出现,在弥月的清辉下呈现出鲜艳欲滴的绿色。
随着这道薄雾飘过姜葳蕤的身体,带走了姜葳蕤最后一丝生机。已死的姜葳蕤双手仍然握着长刀,脖子和左手之上满是菱形的刀痕,却都不致命。
官道之上,两匹死掉的老瘦马不见了踪影,只有黑色玄武石上的血渍昭示着方才的不平静。
……
又过了一天。天空之中悬挂着一轮玉盘一般的弥月。大地之上,如同白昼一般,连栖息在树枝之上的泪雀和鹧鸪都清晰可见。
野林之外,还有着无数大大小小身材各异的野兽,伺机逡巡。永宁镇中正举行着热闹无比的丰收祭,然而空旷的官道之上,却出现了几道人影。
身形清瘦的紫衣卫鬓角微微发白,沉默不语。站在他身旁的是一个面目微黑,身材苗条的女子,女子身旁,偎依着两个身高刚到她眼底的少年。
苗条女子粗衣布钗,眉眼之中有遮不住的疲倦,看到丈夫身死官道,只能紧紧搂住两个孩子。
长风骤起,夜月之下,万籁俱静,凛冬将至,永宁镇的悲与欢,在即将来临的风雪之中,全都在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