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ynne的骨灰被带回了台北老家安葬,和阿枫的墓穴遥遥相望。
落葬的日子阴雨绵绵,空气中的湿度极大,像是在脸上随便一抹就能抹下一手的水。
除了家人和仅有的几个朋友,没人还记得这个曾经一度丑闻缠身,之后便彻底销售匿迹了的娱乐圈无名小卒。自然,也就没人还记得她的歌声,记得自己曾有意或无意加在她身上的口诛笔伐。
葬礼很小很简单,对这个生命的离去,活着的人似乎并没有什么太过强烈的痛楚。甚至就连她的亲人,也隐隐松了口气。
毕竟十几年的疯癫,终得解脱,也算是好事。
Lynne的疗养院和医疗费一直是苏昀联系并负担的,前两年开始,孟凯琪偶尔也会和他一起去探望。所以Lynne的家人对这两位成名后还依然不忘照拂有着不光彩过去的旧识的明星,始终感激涕零。
有点讽刺。
待到别人离开后,苏昀又留了一会儿,顺便擦拭了阿枫的墓碑,献了花,孟凯琪便陪着。
Lynne自从生病就基本没有再拍过照,家人只好选了她二十岁那年的照片作为遗像。
于是这小小墓园中的Lynne和阿枫,看上去便都仍是当年的模样,仿佛这几千个日日夜夜的时光飞逝,不过大梦一场。
“他们这也算是,终于又在一块儿了。”
苏昀将阿枫墓碑上的一片落叶摘去,没有作声。
孟凯琪看着勉强这张被永恒定格了的粲然笑脸,表情很平静:“我是对不起他们,我也一直很愧疚,但我不后悔。也许等到有一天,我老了……或许,要到我临死的那一刻,我会对自己这辈子的所作所为,进行忏悔,祈求宽恕。可是……”她转而面对苏昀:“如果再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我也依然还是会那么做。因为我付出的代价,和我所得到的东西相比,我觉得值了。就算死后要下地狱,又怎么样?我只管在活着的时候,风光无限。阿昀,你呢?”
“我什么?”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真的还会选择走那条最苦最难的路?”
苏昀默然半晌,笑了一下:“我只知道,如果真的可以重来,我绝不会看到阿枫伤了头都不知道立即送他去医院,还让他四处奔波,让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受尽侮辱。如果阿枫不死,Lynne也不会这样……”顿了片刻,自嘲地摇摇头:“人这辈子,从来就没有如果。已经发生了的,就永远没有重来的可能。所以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是啊,没意义……”孟凯琪看着自己年少时的恋人,看着那早已不见半点曾经青涩的成熟面容,忽地笑了起来,再不复多言,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句:“Lynne不在了,你当初的承诺也已经做到了。那么今后,你是为了什么而坚持呢?又或者事实上,你坚持的理由,其实早已有了改变,只是你不愿去面对。无论如何,阿昀,我相信你一定还可以走得更远,我也很想看看,你是否能够找到,除了名利之外的那个理由。”
风渐渐大了起来,卷着残雨打在身上,湿了衣服,虽是夏天,却带着刺骨的凉。
苏昀独自站在那儿,背影萧索,周围全是冰冷的墓碑,安静得可怕。
孟凯琪说得没错,或许当年他的确是凭着对朋友的那个承诺,为了实现共同的梦想,而咬着牙,硬撑了下来。
但时至今日……不,也许其实早在几年前,心中的那股执念,就已经发生了悄然的改变。
历经大起大落,看遍世间冷暖,曾坚信的东西一点一点地被侵蚀徒留摇摇欲坠的断壁残垣,曾固守着的黑白界限也早已模糊不堪,那条几乎没了边际的灰色地带,才是是非善恶的判定准则。
比如现在的他,虽绝不赞同自己也绝不会那么做,却已完全可以理解当初孟凯琪的选择。
毕竟,就算那时候孟凯琪愿意出面作证指认,以那个大老板的权势手腕,十之八九于事无补,且说不定还会给自己弄个同流合污的罪名。
至少,也必将会如他那般,被雪藏封杀。而女艺人的从业生命本就短暂,又能有几年的时间可以沉寂等待,可以从头来过呢?
一个人,为了保全自己而去伤害别人,谁又能当真理直气壮地指责她错得罪无可恕?
又有多少人,不是如她那般,只管生前富贵荣华,哪怕死后永不超生?
末日的审判,神灵的裁决,谁会真的在乎?你么?
比如现在的他,在终于拥有了那些得来不易的成就和名利,回首来时路,竟偶尔,会有一丝丝的庆幸……
因为他确实不知道,倘若真有重来的机会,五年前的渭水河畔,他是否会不顾一切地将她留住。
因为他确实不知道,是否果真能像五年前在山中唯有岁月静好时所打算的那样,待到功成名就心愿已了,便放下一切,只为和她平淡厮守。
因为他确实不知道,除了名利之外的那个理由究竟是什么,是梦想么?可如他今时今日般的人,还谈梦想,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