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伙饭’选在学校附近的一家酒店,在大包厢里摆了两桌。
全班二十一个人,加上两个在本校读研的,一共只有五个留在了本市。其余的,或是回家乡,或是去‘北上广’,或是出国,这一餐后,便是收拾行囊各奔东西。虽然现在的资讯发达交通便利,但若要再如今日般齐聚一堂,却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甚至有些人,可能终此一生而不复见。
这四年,可以说是我们成长过程中最重要的一个阶段。离开了家长和老师事无巨细的照顾,耳提面命的教导,我们学着独立,学着如何在那十几平方的小小空间与别人共同生活,学着跌倒后爬起来,学着将一个集体当做家……
相较而言,班里男生之间的感情尤其深厚,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对,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一起挂科、一起泡妞、一起打架。所以面对分离,定会更加难过。
他们用一杯又一杯的酒来宣泄此时此刻的离愁别绪,所有的兄弟情分在一声又一声的碰杯中尽在不言。
如此这般,自然也就导致了开席后菜没吃多少,人便已经倒了一半,剩下的基本上也都喝高了。
于是一时间但见群魔乱舞,有抓着麦克风撕心裂肺狂吼的,有活蹦乱跳帮着伴舞的,有从椅子上出溜到桌子底下打呼的,有勾肩搭背你说你的我说我的谁也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但完全不妨碍互吐心声的……
我作为全班唯一的女生,向来是重点保护对象,当然,通常也是负责最后清醒着去结账的……
但是今天也没能幸免于难,喝了个够本。总算我的酒量过得去没有醉得太厉害,却也晕头转向得一塌糊涂。
受不了想去洗把脸舒缓一下,站起身时,恰见孟爽摇摇晃晃走到正坐在沙发扶手上傻笑的沈佑面前:“沈老大,大恩不言谢,我干了,你随意!”而后一仰脖子,手里满满的一杯红酒便见了底。
沈佑本来酒量就不算大,这会儿已是涌上了七分醉态,见状甚是豪爽,站起来随手端过一个杯子便一饮而尽。
我则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谁把老白干倒啤酒杯里的啊?太凶残了!
不过人喝到一定的份儿上,再喝什么也就感觉不出了。比如对现在的沈佑而言,烧刀子也跟白开水没区别。
喝完后,他还不忘显摆地将杯口朝下倒了倒,引得孟爽大乐,朝着他的肩背就是一通狂拍,怒吼着称赞。
沈佑那小身板本就站立不稳,直接便被擂得跌坐在地。
孟爽指着他狂笑不止,踉跄几步也腿一软倒了下去,一对醉鬼摔成一堆。
两人手脚并用满地乱爬,好容易才各自找了根桌腿靠着,大笑不止。
笑着笑着,孟爽像是呛到了,对着自己的胸口一个劲地挥拳头乱砸。
沈佑见状皱皱眉,抓住他的胳膊:“嘭嘭的干嘛呢,吵死了!”
孟爽用另一只手拼命地戳着自己的心窝:“老大,我这儿难受,憋得慌。”
“我知道。”
“不是……真……真他妈的难受。”
沈佑偏首看了他一眼,淡淡说了句:“再难受,是个爷们也能扛过去。”
孟爽安静了几秒钟,又开始大声笑:“对,我是个爷们所以我能扛过去!可……可她不是啊……”笑着用手背遮住的眼睛,笑着一遍遍地重复:“她要怎么办呢,用什么去扛……”
沈佑没再说话,只是与他并排坐着,用手使劲撸了几把他的头发。
我看得心里发堵,快走几步拉开门便冲了出去。
但毕竟喝了酒,跑起来脚下会不稳。刚出门,便是一个趔趄,幸亏被人扶了一把才没直接跪在地上。
我连忙顺势站稳:“谢谢。”
“你这是急着要去吐吗?”
“不是,出来透透气……”下意识地回答后,我才一愣抬头:“咦?你怎么在这儿?”
那人放开我,后退半步靠着墙,抽了口烟:“跟你一样,透透气。”
林木森是前天回国的,一回来就先是亲戚朋友什么的应酬了一圈,然后又被同寝室的几个哥们儿拉着先喝了两顿。
所以我是今天吃饭的时候才见到他的,而直到现在,才有机会好好看看他。
大半年不见,他基本没怎么变,仍是俊秀的五官,清冷的神情。好像略微瘦了些,前面的头发也长了些,微微低下头时,便会过了眉、遮了眼。
就像现在,走廊里的灯光本就昏黄,于是更加映照不出他眸子的最深处到底是何种色彩。
脑子被酒精影响,意识有些不受控制,行为也就有了足够的理由肆无忌惮。我直愣愣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冒出一句:“哎,你怎么抽烟了?”
林木森之前只是静静地靠墙而立任我打量,听我开口问,便抬眼看了看我,面容在薄薄的烟雾中越显模糊:“闲得没事,抽着玩。”
我呆呆地‘噢’了一声。
沈佑说他自己曾经抽烟抽得很凶,不过后来戒了。我只看他抽过两次,一次是夏燕自杀入院,一次是孟爽被抓入狱。这两次,或是让他想起了不堪回首的过去,或是让他在现实面前除了屈从之外无能为力。
所以沈佑抽烟,必定是心中有事,有了不容易过的沟沟坎坎。
那么林木森呢?他出国以前,好像是从来都不抽烟的……
许是我的表情太过呆滞,林木森眯着眼睛看了我少顷,忽地问了句:“这段时间,过得还好吗?”
对这样的寒暄,我只能点点头:“挺好的。”
“我想也是……”他将最后小半根烟抽完,掐熄,随即笑了笑:“好歹,也算是混成咱校的名人了。”
我纳闷:“什么名人?”
“绯闻女主角啊。”
“……你别听那帮家伙瞎说,我纯粹是躺着也中枪好不好?”
林木森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却并不点燃,只用两根手指捏着,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烟盒。而后似笑非笑地歪头看着我:“这么说,都是胡编乱造的?”
我心中一窒,忽然有些慌乱,却还是死鸭子嘴硬地坚持:“啊,可不是嘛!”
他慢慢垂下眼睫,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
站在狭长的走廊,能听到一门之隔的包房里不时传出的一阵鬼哭狼嚎。不知是不是酒精作祟,在如此嘈杂的环境中,我竟似乎能听到自己那越来越快的心跳。于是深吸一口气,决定还是换个话题为妙:“那个……你跟孟爽聊过了吗?”
“嗯。”林木森点了一下头,顿了顿,掏出打火机终是将烟点着:“我都知道了。”
大概有点被熏到,我揉了揉突然酸涩难当的眼睛:“或许,我就不该告诉他的。我真没想到结果会搞成现在这样……”
“你做的没错,他应该知道。”林木森举起手拍了一下我的头顶,稍停,旋即顺势轻轻揉了揉:“有的时候,人不能活得太糊涂。因为有些事情,若是能早点明白,说不定,就还有弥补的机会。你说对吗?”
我想他的意思是,孟爽如果早一天知道就可以早一天去找夏燕。
刚想表示赞同,忽听背后的门响,一个略带含混的声音夸张大叫:“我说咱们的两位班长大人去哪儿了呢,原来是在这里开秘密会议啊!”
沈佑扒着门缝露出半个脑袋,看看我,又看看林木森,红扑扑的一张脸满是醉态可掬,笑嘻嘻地冲我招招手:“乖,到老师这儿来。”
我领命过去,他手臂一伸搂住我的肩膀,同时将大半个身子压了过来,就这么跌跌撞撞将我弄进了屋,然后抢过麦克风大吼:“都静一静!我有重要的事情宣布!”
大家早已东歪西倒壮烈成仁,听了这话,除了彻底不省人事的,都象征性地哼哼了两声聊以捧场。
沈佑搂着我的手臂用了用力,拧着脑袋咧嘴看着我,眼神有些涣散,但表情甚是诡异。
我心中油然而生一种不好的预感,未及反应,他果然故技重施,照着我的脸就狠狠地亲了下来。
满室皆惊,满是皆静。
几秒钟后,孟爽忽然连滚带爬地跳起欢呼:“嗷!沈老大这是在通知弟兄们快去领福利!咱二十条纯爷们真汉子守着一个大姑娘整整四年碰也没碰一下,狼多肉少的不容易啊!到了最后,怎么着也得一人吃一口才划算!嗷嗷!”
霎那之间,仿佛开水入了滚油锅。
那些能动的都如同打了鸡血,争先恐后地恶狗扑食,嘴巴里还不时嚷嚷一句‘沈老大威武嗷嗷嗷’‘沈老大万岁嗷嗷嗷’什么的。
气急败坏的沈佑却只能‘哇哇’大叫着被嘴巴里拍马屁的家伙们给毫不客气地挤到一边,我则在一群‘脱了缰的野狗’中间落荒而逃抱头鼠窜。
正一片混乱,忽觉我的手腕被人紧紧抓住,旋即一股力道拖拽着我离了乱圈,身不由己跟着跑了起来,很快便出了酒店,沿着小径一路飞奔。
头顶繁星璀璨,耳边有风呼啸,带起前面那人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很好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