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的陶县侯府,年少盛名的萧晏被人称作“小庞公”,这是一种极大的褒奖。庞公过世不过数年,只有这个从小养在身边的孙子长大成人,庞公积攒下的巨大财富,包括爵位、封地、财富、声望全都留给了这个孙子,外面更流传,庞公尚未面世的四十年的心血著作《民论》,也留在了孙子身边。得到《民论》,从政即可官运亨通,经商亦能家财万贯。而萧晏天赋异禀,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已经通读全文,精晓要义。
稍有些才能的青年,都以能去陶县侯府拜访作为荣耀,能够得到萧晏的点播也是极为光彩的事情。七国才俊都整理自己的作品,用金箔为面,以蜜纸为页,精心包装一份拜帖送到萧县侯府,期待能够得到萧晏的邀请。有志气的贵族子弟,宁愿舍弃家族继承,也要请求成为萧晏的门人,即便是侯府不识字的厨娘,也有人千方百计讨好,请求通融。
十三年前,陶县侯府后院的那棵老梅树,那棵庞公极为喜爱,从栖凤山移植过来的苍梅树下,多少世间最富才华的人,在这棵树下探讨世间万物真理。风花雪月,山河清秀,春天最明媚的阳光和花香也不及苍梅树下的万分之一。
大家也都还记得,那个总是穿男装的女子,经世要学无一不通,又有最为豪迈和明朗的气概,才智不输男人,有时辩驳得连萧晏都只能退让几分。而她既为人妇,也一点没有被柴米油盐侵蚀,红妆淡抹更加靓丽动人。从前人面梅花相映红,如今不知才子佳人何处……
柯扶风再一次抚摸着遒劲的梅树枝,想到那个睿智的公子,那个惊世骇俗的女子,想起那年的谈笑风生,老梅树不再开花,所有的一切都归于泥土,归于平静。他快速从杂乱的记忆中反应过来,继续和萧源聊天。
“等你去青城县,我就是你的上司,”柯扶风摆起严肃的神态,“所以我的话对你还稍有些用处吧。”
萧源对眼前这个高大而红了眼圈的男人其实是不理解的,他还没有从闲暇的生活状态中反应过来,就突然接到了越级上司的公事指派,又被连续问了几个极为敏感的问题,这似乎又有些不妥帖,他只能浅笑着搪塞过去。
“我不知道你怎么理解这次去青城县的再赴任,但只能告诉你这一切并不简单,”文安县侯说道,“在你看不见的时候,这栋房子无声无息地保护着你,但一旦离开了这栋建筑,你就要面临血雨腥风。有人千方百计地想把你和你父亲在官场上斗败,如果不做打算,你时时刻刻都会惹来杀身之祸!”
柯扶风看着萧源疑惑的眼神,开始意识到,其实萧父并没有把事情叙述给他。他想了想,不必逞强这个时候就告诉萧源一切。
“总而言之,你去了青城县要保护好自己。另外,钦天阁事件中,有很多流民需要帮助,我希望你能多去工地转转,帮帮他们。”
萧源虽然仍是不理解,但逐渐也管不了那么多,就随口迎合了几句。
“还有,陈白石这个人劣迹斑斑,但有顺毅侯府的人罩着,有闲情的时候,也去查查吧。”
柯扶风说完这些,便收拾收拾,又摆起亲和无害的笑容,拜别了萧家人。
没等行李的马车慢悠悠往青城县荡过去,萧源在柳叔陪同下早一步去青城县去接官印,小厮和三姑押着东西在后面追赶。
倒是方十三这一刻依依不舍起来,偌大的县伯府里,知道他真实身份的只有萧源和尤文君两人,连最亲信的三姑也只是知道有这样一个不大方便的人在。三姑跟着萧源去了青城县,家里只有尤文君打理,他一时间到不知道怎么处置自己。
“你要相信文儿,我不在的时候,你听她的安排就是了。”
萧源直到下午才到青城县城门口,这一路上竟出现一些怪事,譬如马跑着跑着突然一跌,如果不是柳叔眼疾手快,萧源险些坠马。萧源的那头母马抽搐悲鸣了一阵,前蹄扑腾扑腾就软趴趴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再不能站起来。
“像是被什么利器绊住,此地不能久留,你上我的马。秋天天黑的早,黄昏了更不方便。”
柳叔和萧源把瘫在地上的残马挪到旁边,就又匆匆上路。后来,有在路边痛哭遭遇劫匪的商旅,有被剥干净树皮的大树,有被焚烧过的荒地。萧源从未见过这样混乱的景象。
等两人去吏部治所接受完官印,去户部见萧父时,天已经擦黑。萧源解释,现如今青城县似乎乱得很,街上常有斗殴的暴民,却又不见巡逻的官差,一路走来,磕磕碰碰耽误了不少功夫。
“前一阵子的青城县暴动想来你也是知道的,现在虽然控制住,但还是有些躁动。既然这样,就快回去吧!”
萧源许久没看到父亲,虽然匆匆几眼看到他肤色仍然是苍白没有血气,但步子轻快,说话渐渐有了力气,似乎比数月前更康健了不少。萧父披上旁边小厮递来的披风,便在众人的簇拥下,迅速穿过厅堂,钻进早已经备好的马车里。
柳叔一句轻斥,马车便咯哒咯哒小跑起来。坐在车里的萧家父子能够清晰地听到车外熙熙攘攘的叫骂声,萧源听到,护卫在马车旁边的门人拔出佩剑的声音,锐利的刀锋劈开空气的梭梭声,驱逐了围绕在马车旁边各地方言的骂声,但偶尔还有器物撞击车壁,似乎正有人投掷什么东西攻击马车。
萧源从车窗的网格中向外查看,忽然一阵火光和刀影闪过,吓得他把试探的目光收回来。
“你长这么大还没见识过这样的场面吧。”萧父打趣道,“书里说的哪里有亲身体会到的真实。”
“嗯……”萧源一愣,倒不是被车外未知的暴乱吓到,而是父亲几乎没有过用这样轻快调侃的语调和自己说过话。他心目中的父亲是冷冽的,总是摆出大病未愈的死气面孔,没有现在这样有生气。
“父亲最近公务繁忙,倒是身体看上去健康了许多。”
萧父轻轻扬了嘴角,“大敌当前,容不得我病怏怏的了。”
吃过晚饭,萧父提醒萧源夜里切不可肆意走动。即使白天出门,一定要带上门人,现在的暴民混在人群中,见到落单的贵族或官员就攻击,实在防不胜防。“说是来让你调查暴民一事,可吏部并没有什么实务,除了治所和这里,别处就不要走动了。”
萧源应和了一句,但随即又想起什么,犹犹豫豫地还是把柯扶风几天前来拜访地事情告诉了父亲,“他在院子里说了许多奇怪话,临走前又说不要把他说的话传出去。”
似乎这一切仍在萧父的掌控之中,他接过柳叔尝过的药汤,抿了一口:“这药常起来淡了一些。”
“药师说了,有几味药性寒,马上要入冬了,服用过多伤身。”
萧父随即又转过头去,露出了云淡风轻的一点笑意:“那既然这样,你有什么打算?”
“旁的不在我职责之内,我无权干涉,但威烈邑伯是户部员外郎,他失踪,又涉嫌越权,我还是能去调查一下的。”
“陈白石是顺毅侯府的亲信,尤家数月前被顺毅城侯诬告,现在仍没有起色,我当年都没有斗过,你现在敢挑战他们吗?”
萧源语塞,这确实是他没有想到的,但他能想到的只有这些,再往深了的东西他也参不透看不穿,他只知道陈白石既然首当其冲成为暴民的攻击对象,那他一定是这件事情中的重大突破口。
“父亲是怕我一时鲁莽,其实并没有实力,给家里招来横祸?虽然我并不很了解韦氏家族,但半年以来,看了许多事情,听了许多话,我也感受到,顺毅侯府从来对我们有敌意。如果真的顺毅侯府恶贯满盈,调查威烈邑伯也许是一个突破口。从这里攻入,也许能搏得一线生机。逆水行舟,如果我们一直退避,顺毅侯府总有一天会一口吞掉我们,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搜集他们罪行昭昭,把这股祸害朝纲的外戚打压下去!”
萧父停住了正端着药盏的手,直勾勾地盯着萧源,有些错愕,他眼中的儿子是文弱、怯懦、任性的,在漫长的岁月中,他似乎忽略了这个年轻人也是有血气的。萧父爽朗地笑出了声,又一口饮尽苦涩的汤药,倚在铺着熊皮的太师椅上,看着刚雄心壮志演讲完又羞涩而涨红了脸的儿子。
沉思少顷,萧父几度欲言又止,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些年他过于疏远了儿子,给他指派任务?他不知道萧源擅长些什么;劝他放弃?他又有一种强烈的想和萧源亲近的想法。他原先只期待自己的儿子只要浑浑噩噩走进这个局,将来做个安稳的二世祖就好,现在,他从萧源那双犀利的眼神中看到了什么东西,那种东西让萧父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吧,我正好有个得力的人要介绍给你。”
说完,萧父让柳叔把白杨叫进来。
萧源看到一个飘逸而俊秀的男人走了进来,两人四目相对。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