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风高月圆,湖心的水面上还是荧荧月光。隐藏在风吹芦苇丛中浅浅的祷告声越来越清晰:我是守护青城的精灵冉遗,母神元娥娘娘把我从淮河水中孕育,我在富饶的上河原已经生活了数万年,天地祥和时我沉沉睡去,世间动荡时我醒来拯救苍生。俗世的礼教王权与我无关,我只庇佑生活在我的土地上的人们幸福安康!回荡起青城极为响亮的哭泣使我痛心疾首,我把你们从苦难的深渊中救出来,你们有什么愿望可以向我祷告,有什么冤屈可以向我申诉,我会用神力帮助你们。但如果有欺骗和亵渎,罪孽深重的人,我会押解他接受父神东皇太一的审判!
南飞的雁群越来越多,芦苇丛中再很难激起一阵阵野禽。木槁划击水面的声音越来越无法掩盖,一阵又一阵水花的声音在湖心显得空荡而清晰。秋风带走太多的芦花,小船和人影已经能透过芦苇丛隐约被人看到,队伍只能朝着芦苇丛更密的角落迁徙。信徒们甚至调侃,再过数月,还能再往哪里流窜?
但即使这样凄凉的夜晚,信众们仍旧激情澎湃。他们刚刚从胜利的战场回来,用他们微弱但庞大的力量,将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和官差击败,还俘虏了他们的长官,那个曾经以险恶手段著称的恶魔。今天,他们聚集在这里,就是为了惩罚,为了报复,为了伸张正义!所有人都跃跃欲试,虽然从战场缴获的武器不能使用,但原本就有的工具,撬棍、砍刀、木槌,上面还沾染着玩弄权术者和走狗们的鲜血,这些武器可以用作惩罚的刑具,
张狗儿和一众信徒押解着一只麻袋,划到冉遗面前,并快速地抖落出那个头发散落,衣衫褴褛,曾经人人心有余悸的狗官陈白石。
陈白石就像失去控制的木偶,跌落在小船上,一动不动。
“嘿!起来!狗官!”人群中有个信徒狠狠踢了一脚,陈白石依旧没有动弹。
冉遗喝止了众人,让李三试探下他是否还有呼吸和心跳。
死了…
死了?
留了多少血才抓来的这么个人,居然还没有受到审判就这样死掉了?信徒们既恨又慌,那几个负责看管的信徒赶忙解释,这与他们无关。湖面上瞬时就乱成一片,民众们期待的对于酷吏的审判并没有实现,他们满腔的愤怒化作对看管者的指责,原本有多期待,现在就有多愤怒,四面八方的人群划着小船往中心凑过来。
冉遗高高跃起又重重落下,沉闷的鼓声随着水波传向外围,众人不得不停下。
冉遗指着陈白石早已经僵硬苍白的面孔对众人说:“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尚未接受百姓的审判,就被自己的累累罪行吓死了,这是身为人的耻辱!”
大家手里掂着的武器,撬棍、砍刀、木槌,或者简单的铁片、木棍,甚至是石头,一下子失去了力量。愤怒已久的民众无比期待用曾经虐待自己的手段,在这副肮脏的身体上报复,但现在不可以了,死人不会喊叫,不会挣扎,不会哭泣,死尸承受不了任何伤害,那只是一副烂肉……
冉遗指挥信徒们把尸体装进麻袋,连同沉重的石头,沉入到泥沼中,让臭泥和鱼虫腐蚀他的肉体。
张二狗继续问道,如今陈白石已经被了断,可还是有很多人的亲人尚未找到,他们可能已经被残忍杀害,也有可能还流落在什么地方,要把这些人都找回来!陈白石虽然死了,可狗官是杀不完的,很快又会有别的酷吏来接管位置,到时候又怎么办?即将入冬,如果他们继续流窜在芦篷瓦舍,迟早要饿死冻死……
“所以你们要回到工地,只有回到工地上继续成为民工,你们才能活下去。我会找一个贤能的人来帮助你们度过难关,他会接受我的引导帮你们寻回失踪的兄弟和妻子。但你们要记住,白天你们是最为普通的民工,但月光下你们仍然是虔诚的信徒。我会继续帮助你们惩戒贪官污吏,但需要精心安排,你们只有听我的话才能完成这些。”
湖心小舟上的信众逐渐平静下来,他们有许多不解,或许有刚刚从爽快的报复中获得的成就感,或者有报复尚未实现的失望,但一切情绪不能违背大仙的意愿,所以他们只能低头默不作声。
缓缓地,从那个伟岸的身影之后,又走出来一个人物,那个黝黑壮硕的体型,肆意生长的胡须承托着面如鬼煞的表情,透露出秋日寒夜没有月光的凌冽杀气。远处的人没办法分辨,张二狗看得真真切切,这个人就是当初几次阻拦和殴打自己的陈白石的门人—典霍典老虎!
张二狗还没有从杀戮中完全解脱出来,而期待审判陈白石的愤慨受挫后,在内心深处积攒的沉重怨念再一次喷涌而发!他冲上前去,抓住典老虎的衣领,狠狠给了他一拳,然后怒吼着向所有人控诉,这人是陈白石最忠实的走狗!
围观的信众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再次被冉遗沉重的水纹镇定住。
“没错,他曾经是恶魔的走狗,但是已经被我感化,现在他和你们一样,是我的信徒,”冉遗并没有扯开张二狗,而是任由他施暴,“也正是他,击溃了在码头外围埋伏的官兵,我们才有机会成功实施这次行动。”
张二狗不相信:“他和那个狗官一样,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他也应该接受所有人的审判!”
“我只是允许他改过自新,”冉遗挥舞那把巨大的蓝火灯杖,飞舞着的鬼魂一样的火星喝退了一众迫不及待凑过来看个究竟的信徒,“但并不会饶恕他,在四更夜之前,你们可以随意惩罚他,但不可施加致命伤害。”
随后,在一阵蜂拥中,冉遗巨大的黑色身影,轻飘飘如同烟雾一般,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中,只剩下湖心越来越密集的打击声,在寂静的夜里几次回荡。
萧家父子同时晋职的消息立刻就传遍了全城,那些从前附和顺毅侯府的小吏富商们也急不可耐的跑进陶县伯府,祝贺萧家父子。
“我父亲身体不佳,不便频繁往来,所以只有我在家,如果大人祝贺,就不用再去青城县了,我将来转告父亲就好。”
萧源和客人们一遍又一遍地解释,他甚至记不住这些各国富商小吏的具体封爵和姓名,还需要尤文君一遍遍提醒。
“文儿,刚刚那个郑国来的,送的是灵芝那个,叫什么姓什么来着?”
尤家父子自从被停职之后,也有时间管理家里的产业,尤文君就有充足的时间留在家里陪伴丈夫,打理县伯府的事项。
县伯府的烟火气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仆从小厮们极为小心地照顾各种各样的客人,有些还带着浓烈的外国口音,穿着各种各样风格衣服的政客、将军和商人在府苑里来了又走。伴随各种异样风情的服饰和语言,是客人们带来的各种各样的礼物,雍国稀有的美玉宝石,辽国珍贵的野兽皮毛,宋国华丽非凡的绣金绸缎,郑国工艺精湛的錾银把件,还有从羚羌城、楚朝、澜泽国交易过来的海外珍宝,即便是拿着礼单,小厮和门房的下人仍然不能很清晰地辨认,只能贴了标签,请账房有些阅历的掌柜亲自过目,才好收库。
起初萧源并不大适应频繁的应客,尤文君提议:你至少应该留大家吃顿饭的。如果和从前那样只是柳叔和三姑打点,家里是绝对操持不开的,尤文君以及尤府陪嫁过来的那一套班子,把县伯府打理的红红火火。
萧源嘴上不太愿意说出来,心里面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荣耀。父亲不在家里,他承担起家中主人的担子,在各国的名流和显贵间出尽了风头。而这样光鲜亮丽的声誉,来源于他和父亲在朝堂上的风光。萧源心里沾沾自喜,他觉得其实父亲的荣耀也来源于他。如果不是他的《南策》,父亲没有机会顶替自己为官,更没有机会升迁,而今他身体痊愈,又可以重新回到官场,那到时候,父子比肩,县伯府的风头将会数倍于现在。
“陶县伯父子真是一代英雄啊!”文安县侯柯扶风也带着贺礼前来,“源少爷少年豪杰,我读过相公的文章,将来一定是要做宰相尚书的!庞公之后,真是代有才人!”
萧源出门应客,他这几天见的生客多了,但看着这位有几分眼熟。
“源相公如今越来越出息了,”柯扶风满面春光,给萧源作揖,有拍拍他的肩膀,“你小的时候,我曾经还抱过你的!那时候你还巴掌大的人呢!”
萧源不好意思地随口迎合,并请柯扶风往大堂里去。
柯扶风身材魁梧,样貌丰腴,健硕的身材高大挺拔,却没有多少威严。他总是一副笑脸,对谁都温柔极了。萧源记不大请父亲曾经怎么描述他的,大约是个随和恭顺的人。虽然文安县侯既是长辈,又是贵族,但萧源和他相处,并没有感受到多少压力,只是觉得亲切和善。
一番寒暄过后,日头渐盛,门房进来传话,外面又不知道来了什么人。
柯扶风打趣道:“我记得陶县伯持家极为节约,从来不奢侈打造,园子翻新我还没仔细打量过,不知道源相公能不能带我四处转转?”
萧源应接不暇,和尤文君对视一眼,尤文君即说:“既然文安县侯有这样雅兴,源郎你只管带着去后院走走,我去前面看看就行。”
随后,尤文君传唤小厮去后院告知,让下人们先回避。柯扶风在萧源的领路下,越过耳房,沿着回廊走到后院浏览。
果然一场秋雨一场寒,夏日里这里熙熙攘攘挤满了蝉鸣蛙叫,现如今凄凄惨惨戚戚,只剩下光秃的古树还顶着几片残叶。被露水浸润的落叶柔软强韧,贴在石板小路上不肯轻易的被拂去,倒显得这院子里更有一番秋意浓烈。而裹挟着秋风的湿气沉淀在灌木之中,染红了最后一片绿叶,把第二年的生气都包裹在泥土中。
柯扶风快步走到园子中央的一棵遒劲的老梅树下,抚摸着被岁月侵蚀得斑驳惨淡的树皮,若有所思地跟萧源说:“这院子的精髓就是这棵老梅树,我记得很多年前有人说,这后园应该就叫苍梅。一别十数年,老梅树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我……”
这棵老梅树已经很多年没开过花,前些年县伯府锁了后院,梅树没有人打理,渐渐虫吃鼠咬,大概根已经烂透,不大容易再开花。
“会开的,今年会开花的。”柯扶风用袖子擦了擦眼,说西风已经开始扎眼睛。
另一面,柯扶风又另外和萧源说起别的事:“源相公现在身体痊愈,回到青城县又是一番事业,可有什么打算?”
萧源原本沉浸在柯扶风突然生出情愫的疑惑之中,听到他问起话,赶紧接话:“当然仍是做好份内的工作,协助建成万象宫!”
文安县侯爽朗地笑了笑,拍拍萧源的肩膀,夸赞他果然少年英气。随手就又转身看老梅树,他抚摸了已经结出小苞骨朵儿的老枝,又问萧源:“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从工部被调到了吏部吗?”
萧源其实并不知道为什么,他从来都觉得既然是官衔调度,不过就是岗位需要,哪里缺了人,就把他调到哪里去罢了。早先他也有过质疑,通告里说要去协助查治邪教暴乱一事,那按道理,应该是大理司、刑部、户部、工部,甚至应该是兵部,可吏部主管四品及以下官员的考核和调度,理论上和调查邪教并没有相干,他一时没摸透主意,但也没细想,只等上岗之后,上司分配什么他就做什么。
柯扶风眼中的温柔和亲切逐渐转化为凌厉,他又继续问道:“你知道为什么韦氏要几次提携你们父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