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淮河被暴雨冲涨得仿佛一个臃肿的老妇,船只搁浅在浅滩上,码头就没有从前那么热闹。从前被汗水和牲畜腥臭味浸染的码头,现在能闻到芦苇和河水带着的平静的气息,仿佛失去了灵魂,风烛残年的老妇,人们无论怎么夸赞她年轻时风华绝代,都不能改变时间带给她的折磨和幻灭。
陈白石的刑台就搭在如今死气沉沉的码头上。巨大的刑台上建着一个简陋的木架判官台,判官台前是两排二十根绞刑架。简陋而阴森的刑台,仿佛是陈白石刚从地狱火海中借来的,面朝平静稍有点轻波的淮河,横担在码头广场上,开始制造恐怖和冤魂。
而再前些时候,陈白石使唤门人和户部的差役去芦篷瓦舍里敲锣打鼓,号召那些亲朋走散的人去码头认领自己的家人。
“有冤枉的请速领回家!不叫人背了乱党的污名!有举报的速去告状!重重有赏!”
等到乌云还未散去,西风越刮越狠的时候,在码头上已经积累了成千上万的民工,他们中有只是来看热闹的,也有期盼能看到自己在花坊或钦天阁事件中失踪的亲朋好友。
在人头攒动中,人们喧哗的声音从来没有停歇。稍微听说过威烈邑伯恶名的百姓,看着判官桌前那个脸色苍白,带着细长八字胡的精瘦中年人,就开始数落起这个人坊间的传闻。譬如此人要一天吃一个婴孩,再譬如这人家里有几十上百盏美人灯,都是用年轻貌美的女子的皮肤缝制的。同样有些嘴碎的妇人,开始数落起台上的受刑者。
“呸!不知天高地厚的,平白无故造什么反?工程不能做了,谁占了好?官老爷是你们能惹得?一个两个全抓起来才叫好!我只等着活干完了回老家,全叫他们拖累了!”
张二狗狠狠瞪着嚼舌根的妇人,双拳紧握尽力压抑自己的情绪。李三看出来他情绪激动,一面安慰他稍安勿躁,一面也提醒他不要乱了计划。
“这次大仙千方百计打听到的,你可不要意识冲动乱了计划,这刑场周围可埋伏着几百官兵呢!”
张二狗只好继续忍耐,突然后面就嚷嚷起来,有官兵大声呵斥,让围堵的民工们全让开。而和衙役们一起走上刑台的,还有简单裹着麻布、被困住双手的犯人。
有男有女,但犯人们都披头散发,不难看出来,有些人不是做粗活的体态。有些女人虽然满身泥垢,蓬头垢面,目光呆滞,但皮肤却丰腴,甚至还残留有胭脂的痕迹,可见再被抓捕前,似乎还曾拥有过富裕的生活。
张二狗一个个辨认着那些惊恐的面庞,他们中的有些人似乎还不太清楚将要发生什么,在迷茫中越来越生出恐惧,眉眼五官歪曲并扭动着,也有些已经猜测到即将到来的死亡,平静而呆滞地被推撵着走向刑台。
“有没有她?”李三看着张二狗已经都看过一遍,赶紧问到。
“有几个没看清,再等等……”
扭动挣扎着、哭喊着的囚徒被捆绑到绞刑架上,衙役们拎起一桶桶刚从河里打上来的冰冷的湖水,泼在囚犯的脸上,又强行拨弄开犯人的头发,让一张张咳嗽着颤抖着的脸露出来。
张二狗再辨认了一遍,没有!没有?他不禁一颤,而不是高兴。他有一点希望他老婆也是其中的某一个,那至少他还有救下她的可能,桃花不需要接受恶魔的折磨;他又很害怕真的看到她,刑台上的一个个肉体都失去了人形,一副被恶鬼缠身失了三魂七魄的姿态。刚刚路过的一个女囚,张二狗明显可以看到破布烂衫下被残忍折磨的痕迹,才会造就那样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转而一个衣着整齐的中年男人高喊着“刀下留人!”,就冲上刑台,捧起某一个囚犯的脸仔细辨认起来,对监管的衙役说:“是我家的侄女!是我家的!”
衙役们就问道:“你可看清了,别认错了!”
那个中年男人甚至没有再确认一遍,就坚定地认为那个女人是他的侄女。而那个女人迟疑了一会,随后也哭起来。
衙役们押着中年男人走到判官桌前,摁跪在地上。
陈白石冷着一张脸,问道:“你叫什么,是什么人,和犯人什么关系!能不能保证她绝对不是危害朝廷的叛逆之人?”
跪在桌前的男人就回答道:“我是城中打铁的王麻子,是那女人的叔叔,她父亲死得早,托付给我,我养不起,看她长得还算清秀,就送到花坊去做个舞女,也算给家里补贴钱财。她去花坊还不到两个月,本来就是个乖巧胆小的孩子,绝不会做出格的事!”
陈白石和门人对视两眼,艰难地挤出并没有太多情绪的微笑,示意衙役带着中年男人和那个略有点痴呆的女孩离开。
忽然在围观群众中就流窜起不可思议而又充满希望的低语,已经听到有些跃跃欲试的声音,那些颤抖着带着急不可耐,又碍于某些原因不愿上台的声音,转化为一丝轻缓的抽泣。
陈白石透过判官台的芦篷,看了一眼日头,便示意门人宣判:
“既然无人认领,户部衙门证据确凿,这些刑犯因谋逆之罪,就地正法!”
忽然那一排被捆在绞刑架上的刑犯就被草绳狠狠勒住脖颈,他们尚没有来得及吼出来的挣扎就在喉咙里卡了两声,便成了无意义的哽咽。
“等等!等等!”突然就从群众中跳出一个男人,他疯狂地扑向刑台,跪倒在判官桌前,指着一个犯人说:“那是我哥哥!大人饶了他吧!我们是从郑国越州来的农民,他只是被无辜分到了钦天阁的,他从来不惹事生非的!大人放过他吧!”
紧接着就是疯狂的磕头和肆虐的哭喊。
陈白石看一眼旁边的门人,那门人便高声命令差役们把那个犯人放下来,随他弟弟去了。
一瞬间底下争议的声音就越来越大,而在嘈杂的声音中,草绳紧勒和囚犯哽咽的声音越来越小,随后狰狞充血的头颅和挣扎扭曲的身体一个个安静下来。刑台上逐渐浓烈的死亡气息让围观群众也逐渐兴奋,而侩子手拎着大刀,朝着一个个脖子割去,四溅的鲜血让场面不可收拾,妇人们原本七嘴八舌的议论转变为惊措的尖叫,孩子的哭闹声不绝于耳,男人们也不免倒吸几口凉气。这些爆发性的声音如同鲜血从脖颈里喷溅出来,鼓动了一段时间就重重落在木板上,缓缓向地面渗下去……
张二狗的拳头越来越紧:“既然如此,这些人就该死?我们还在等什么?”
李三拉住张二狗,劝道:“桃花不在上面!你冷静!如果打草惊蛇,桃花再没有机会获救了!”
等到鲜血不再鼓动,一个个死透的尸体就被卸下来,被指挥着扔进波澜不惊的淮河中。而淮河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野兽,毫不犹豫吞下血淋淋的尸体,只在湖面上留下一片红晕,又在缓缓流动的河水的冲刷下,融入到冰冷的青色光影中。
一面是差役们正从淮河里提水出来冲洗刑场,一面是另一队囚犯又被拎着上了刑台。不像那些健康而萎靡的,这一批的20个人,或者是被拖上刑台,或者是被一瘸一拐,已经是看不清健全的四肢,无不是披头散发,脸上被泥土和血水涂抹的看不清五官,只剩下坑坑洼洼似乎还有些骨骼的样子。
这样的散发着腐臭气息的队伍行至人群时,一瞬间就爆发了呕吐和尖叫,更有不少人昏厥过去。那些不只是什么材料的织物包裹着的,已经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甚至不敢称做尸体,只不过是一堆无形态的血肉骨头。
这样的躯体被捆绑在刑台上,即使被冲洗过,仍没有人敢上前检查。张二狗站在台下,牙咬得咯咯作响,眼泪已经忍不住夺眶而出,他无法辨认哪个人是他需要寻找的,他甚至不知道台上的那些,是否是活着的。
忽然来了一个传话的差役,在陈白石门人的耳边轻言语几句,又由门人传递给陈白石:“典大哥已经在外围布置好了。”
陈白石一听如是,便让差役把剩下的囚犯一并拉上来。随着几十个面目全非的囚犯被拉至刑场,那些围观看热闹的群众立刻被吓得四散逃去。而剩下来的大都是冉遗的信众,他们的兄弟妻子或者别的亲朋好友,在各种时候,被陈白石抓起来,不知送到什么地方折磨去了。花坊和钦天阁的事情,这些人又再一次受到非人的折磨,他们原本也是饱受折磨的大众,希望投靠冉遗,能够帮自己寻回亲人,而如今,台上的那些,他们害怕就是他们苦苦寻觅的人,进而不敢相认。
“你们上台来辨认吧!”陈白石一声令下,同时暗示门人和差役做好拘捕的准备。
张二狗,那个对妻子思恋情绪达到顶峰的男人,挣脱开李三的牵扯,指着陈白石怒吼道:“狗官!纳命来!”
张二狗随后抽出隐藏在腰间的竹刀就要上台和众官兵博弈。
李三本来还想拉扯,可事情一到了这种时候实在是不可收拾。好在他刚焦急着怎么办,从远方迅速飞来一群乌鸦,李三知道这是冉遗大仙的信号,便也抽出藏着袖子里的短刀,带头喊道:“杀狗官!回老家!”
然后百十来个信众群起而响应,纷纷喊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