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县的风波仍未停止,但即便大量应征的诸府门人和服役的民工脚夫全都派上工地,工程任然是比预期的晚些。主持修建万象宫的各部、各家族,以韦氏领头,上书要求再从各国、各衙门、各勋爵抽调和征召门人和民工,从前已有十数万之众集结于青城县,半个月之内又将会有数以万计的人员从各国涌进青城县。一时间,为了解决这多出来的数万人的用度,又再需要在县城外修造大批芦篷瓦舍。
萧县伯站在青城县的城楼上,竟一眼看不到芦篷瓦舍的尽头,县城里的大部分居民被临时迁往各邑,各式各样新添置的衙门遍布街头巷尾;县城外是征召来的民工脚夫,临时搭建的棚户重叠如蛇鳞,屋舍间炊烟袅袅,人声鼎沸。从没见过大阵仗的外来人说,这里的景象大约连铜雀城也不常有吧。早晨汲水的妇人似乎要把淮河的水抽干,漏水的木桶把往返的道路浇灌得如同沼泽一般;午间派送米粥的队伍搬运的硕大粥桶,搭在需要两头牛才能拉动的板车上,各个工地的民工们如同落雨天的蚂蚁般从棚户中蜂拥出来,人流的熙攘和碗碟的碰撞仿佛战场一般。
“一下子又新添了这么多人,咱们的事情更不好做了,”柳叔在城楼里和萧县伯对话,“更进一步,他们大概越来越急着把生意做完。”
萧县伯心中有数,只是静坐着闭目养神。柳叔四下张望确定没什么人,从怀里掏出一小油纸包,捻出赤红色小丸一粒,递给萧县伯,萧县伯抬头看了一眼,眼皮只轻微颤动一下,看了一眼那颗光滑的小药丸,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宛若毒蛇信子般的颜色,竟然恐怖得更有几分惊艳。他接过药丸,含在口中,一股热辣辣的刺麻随着浓烈的药味在他口腔中绽放,而后逸散进鼻腔、咽喉,最后化作一股剧烈收缩又剧烈膨胀的压迫感,挤压着他已经麻木不堪的头脑和心肺。大约是已经服用药物很久,又或者他早已经被毒药侵蚀的身体本就丧失了触觉,萧县伯对服药的痛苦已经失去了感知力。
“那就是有成效,但还不够,”萧县伯仍旧闭上双眼,运气化神,“你去招呼各处的人马,按照计划不要乱了分寸。”
秋风越来越紧,淮河边的瘦骡终于拉不动越来越沉重的货车,起初还在驱车老夫的鞭子下哀嚎两声,等到西风裹挟着刀片样的长芦苇割向早已经颤颤巍巍的蹄子,被沉重压力牵制的、年迈的骡子终于呜呼哀哉,跌进泥泞,在口鼻间竟连一个泥泡儿都没有,彻底失去了生气。车夫下车生踹两脚,嘴里还不干不净骂着偷懒的畜生,可当真发现同自己往返于码头和城市间无数次的老搭档没了气息,老汉也只能站在道路中央,骂骂咧咧,擦拭眼角一滴苦泪,然后在一片催促声中卸下缰绳,把瘦弱的尸体拖到草丛中,把道路清理出来。等到人流稍少些,老汉只能卸下车上的部分货物,自己拖拉起板车,在繁重的生计之中,默默哀悼他曾经的伙伴。
县衙门口的鼓只响了两声,仅仅两声,路人们就看到那个身体瘦弱,皮肤蜡黄的敲鼓人被尾随着的一伙人架到街角撵着打了一顿。官差出门的时候本想劝止,只听得那团伙带头的人亮出腰牌,高声喝道:“我是威烈邑伯的门人,这小子耍无赖要讹我们老爷,讨钱不成便自称要报官捅破天,你们不用管,这等街头无赖我们打一顿,他吃了教训以后不敢就是了!”说罢就拎着那单薄枯瘦的身躯怒问。那人虽然吓得骨头架子稀稀拉拉,但却丝毫没有一丝力气反抗,只能像柴火把一样被扔在街角。
两个官差面面相觑,自知不是好惹的,只能奉承着,继续回了衙门。
“张狗儿?张狗儿?”等到那枯瘦的民工微微有些知觉的时候,已经躺在一个不知是什么地方的芦篷里,在一阵耳鸣中听到有人叫着自己,便微微睁开肿胀充血的双眼,看到自己的同乡李三坐在自己的床边,昏暗的火光使他只能看到对方模糊的脸。张狗儿正要开口说话,可脸上肿痛,半个字都说不出来,身上更是没一处能挪动的,只是凭借着自己还能稍微转动的眼珠和模糊的听力感知室内的动态。
“不急不急,他也是个可怜人,就让他歇着吧,等他醒了再说就好。”
张狗儿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在晃动的火光中,有一个身穿灰黑色袍子的男人,用低沉而雄厚的声音和李三对话,那个男人的袍子盖着全身,从头到脚什么也看不见,只是从黑影中传出来的声音,让他觉得像极了小时候村里老人模仿山野鬼怪精灵时发出的怪音。
“既然他醒过来了,你还要好生照顾他,我就去救别人去了。”说罢,那个黑影就如同鬼魂一般,向门口飘过去。李三则扑倒在地,轻声呼道“恭送大仙”。
等到张狗儿再次清醒,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只依稀记得李三在他迷迷糊糊中喂了他三次水粥。他轻声唤了一声李三,那汉子原本正在另一张床上打盹,听到声音立刻醒过来,欢呼道:“你可算是活了!”
张狗儿和李三寒暄了一阵,就问起自己怎么躺在这。李三就绘声绘色地讲起来:“不是我救你的,是本地的冉遗大仙救你来这,他救苦救难,知道咱们这些被强拉的民工在此地吃苦受罪,所以时常救助蒙受冤屈的人。但是他任务繁重,知道我和你从前是一个村里的,就叫我来这照顾你!如果不是吃了他给的灵丹妙药,你大概早死在街上了!”
张狗儿一阵唏嘘,又问起自己老婆的事:“大仙能救我,一定也能救我老婆,你带我去见大仙,我亲自去求他!”
李三赶紧拉住坐在床上激动着的张狗儿,又劝道:“你不必这么慌乱,那大仙眼睛跟鹰一样,耳朵长在风里,只要是青城县境内的事,他没有不知道的,只是他也分个轻重缓急、时机早晚,你老婆受罪的事他一定知道,只是没到时候罢了!”
“还不急!”张狗儿一把推开李三,踉踉跄跄又挣扎着要下床,“桃花被抓进去已经十多天了,是死是活仍没有个定数呢!”
李三扭不过他,又解释道:“不是我不带你去找,只是我们这些信徒也不轻易能见到他,如果不是传唤,他每十天才会召开一次集会,到那时才能见到他。在此之前你仍然还需养伤,如果时机成熟,后天,就是集会,我到时候必定向大仙引荐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