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家父子的马车穿梭在宫城之间,萧源每逢年节的时候都有机会来一次宫里,但这是他第一穿梭在后宫。后宫的黛瓦红墙他也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观看,宫殿宏伟,高台垒筑,室内摆设陈列精美,但这么近距离看着,似乎有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遥不可及。萧家父子的马车穿过宫道,宫人仕女们都纷纷避让,他们总是那么的井然有序,仿佛地上排列整齐的蝼蚁,没有感情和意志,只是按部就班地执行每一项任务。
“对不起,父亲,”萧源放下车帘,看着父亲冷漠的面庞,“刚刚什么也没能帮上忙。”
萧父睁开了微闭的双眼,和萧源四目相对,他看到的确实是他一直以来认为的那样,一个唯唯诺诺的少年,在和父亲的目光相对后不住躲避的懦弱少年,他看到了少年眼神中藏不住的恐惧,即收回视线,“你做的很好。”
萧源不解,为何父亲对自己毫无作为的表现便是夸奖,或许是一种深层意味的冷嘲?
“就像武术,不同派别会有不同的招式,谋术也是这样,不同的人应该有适合自己的招数,”萧父仍然在车内闭目养神,不与萧源对视,“你的性格永远学不了我,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做不了一番事业。”
“但是我想和您一样勇敢、威武,我想和您一样坚韧,我厌倦了自己的软弱无能!”
萧父再次微微睁开双眼,他仍然看到一个文弱的少年,只是他的眼中似乎闪烁出一股坚毅,这让他感到一丝欣慰,也许自己的儿子的灵魂里并不一定只有懦弱。他沉思了一会,又缓缓问出一个问题:“你恨我吗?”
萧源逐渐热烈的心情突然感到一丝凉意,又紧张起来:“恨什么?”
“什么都可以,”萧父继续说道,“恨我没有给你一个温暖富裕的家庭,恨我对你严苛的教育,恨我从来对你冷漠,恨我把你当做政治交易的筹码,恨我不由分说把你打伤?”
“我…”萧源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
“看着我!”萧父的目光突然严厉起来,“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恨!”萧源被父亲突然狠烈的语气吓到,但也正是在这样的恐惧和惊吓中,他鼓起勇气脱口而出,“我恨!但是我更恨自己,我也恨自己的无能!我厌倦现在的一切,但是我什么也做不了改变,而我现在想要改变。今天我看到了从前不知道的您,我想从您这里学会如何运筹帷幄,变得勇敢而凶狠。”
“很好,这就足够了,”萧父继续端坐在车里闭目养神,“记住你的恨,你将来会继续积攒更多的恨,而这些恨会引导你的人生,它会赋予你力量。人只要有恨的、有想改变的事情,就离变得强大不远了。”
萧源对此茫然无知,可再想问些什么,父亲只是不言语,他便不再追问,他对父亲再次充满了好奇心。萧源头一次感受到父亲是一个多么深不可测的男人,他似乎经历过许多许多事情,而这些经历带给他成熟的力量,这使得萧源对于父亲的过往产生了巨大的好奇,父亲的恨是什么?他从哪里汲取了他强大的力量?萧源看着面前这个沉思的男人,他和他掌握的强大而缜密的局,都是一个无法窥视的秘密。
萧源回到房里的时候,方十三在房里等候多时,快速地迎上去询问情况如何。
萧源没有在意方十三的询问,倒是被他一身家仆的打扮吓到,便问起是谁给他这一身。
“早晨的时候,少夫人来过了,说是原来的小厮做事不牢靠,以后这屋里就留我一个人照顾你,免得我里里外外躲躲藏藏。”方十三解释道,随即就又问起来,“事情怎么样了?您快告诉我吧!”
“应该问题不大了吧?”
萧源嗯嗯啊啊了一阵,却并没有往心里去,一面是早前并没有壮起胆子跟父亲提起这件事,另一面,他其实对妻子的干预并不很满意,更有,韦氏的上从太后,下至稚子,一个个趾高气昂,如狼似虎似的,萧源尚未从余悸中缓过来,父亲一个大病初愈的身体,独撑着门面,萧源觉得自己只是说着满腹经纶、一身抱负,其实却是个话都说不明白的窝囊东西,这样正经的事情做不出来,旁的小事自己又招惹了一堆,他现如今真是满脑子的烦恼。
方十三虽然平时言行潇洒些,见到萧源眉头紧蹙,自己估量出大约有什么事情,就不再追问。他心里也盘算起,大概这伯爵府,里里外外的事其实萧源半点沾不上边的,只是要早做别的打算。
萧源缓过神来,见方十三立在屋里尴尬着,即详问起青城县码头那事情来。
“仔细的事我也不知道,只是那天忽地有一群衙役说要来查仓,看库房的杨把头就领着人去了。巧在半个月前,有一批货因为对不上码头的帐,出不了港,就堆在我们库里。再后来,不知怎么的,就说起我们军火走私,还甚至牵了人证来指认,指了包括我在内的4个人。”方十三说到这里,不由得就跳腾起来,“这千刀杀的王八蛋,我从来没见过他,就很笃定地说是我们在码头给他们送货的。”
“那人你从没有见过?”萧源细抿了一口茶,“那和你一起被指认的另外三个人怎么说?会不会是你们从前惹了事,过来报仇的?”
“我没来得及问,那三人都是平时耍惯了的,做了什么事相互都会知会,不像是来报仇栽赃的。”
“这样……”萧源又再想了想,“那码头查的那批货事什么来头?”
方十三略微回忆了下:“记不大清了,青城县自要营造万象宫,这样积存的货物就越来越多,万象宫的官船半个月来一趟,听工部管事的说,因为船队来往总有些损耗,所以往往订单里比实际需求的要多两成。如若运到港的时候查验发现多了,就需要在仓库里暂留一阵,等文书报告下来了,就可以托运走。大概就是这样逐渐积攒下来的。”
“那这应当就不难办,”萧源理了理思路,“既然是合规合法事官家的东西,那就总能找到来龙去脉,只要说明白去路,只要找到文书,能证明这批货物是谁的,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怎么会说不清楚,你也不该私跑的。”
方十三一震,猛地一跺脚,“可蹊跷就蹊跷在这了!来查的衙役说从来积攒的东西就没有进工地,我们这边的文书积了许多,没打紧结果又找不到从前的凭证。军火走私是大罪,更何况…更何况我…”
“怎么…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方十三皱着眉头在屋里踱了几步,嘴里暗骂了几句不干不净的,只眼睛一打转,脸上强挤出一丝笑意,“更何况我是郑国人,只有吴国人能作商事,查出来什么,我更是罪加一等。”
萧源逐渐摸清楚了事情,便壮壮胆子,不由得想逞能自己去查办:我既是应过方大哥的,现今家里外头我帮不上忙就不再给别人添乱了,这事成了才叫人觉得我算是有本事的。
暑热还在,腾城的夏日就显得极为焦躁。这座三面环水的城市里也夹杂着大大小小的池塘埂堤,暑热一蒸,空气都变得粘稠。蝉和别的虫倒一点不慌,接连着聒噪了许久。
萧源时常回忆起去年这时候还在楚都,那时候倒有一位佳人叫他挂念,尤二哥也如痴如醉的,到底是少年郎情思生动,这样的夏天郁郁寡欢着也叫人怀念,从来是风雨来了才想起晴天的好。
萧源的伤口逐渐结痂,淤青和别的什么伤口终究是慢慢淡漠了。大约又快要到年末,院子里从第一群飞鸟到最后一波夏虫,整个盛夏都寂寞得属于他一个人。家丁女婢们忙进忙出不着意他,他也无事吩咐;父亲去了青城县赴差,可就是从前在他也不敢去拜访的;至于尤文君,她仿佛没有出嫁,或者又做了这府里的当家,萧源从没有见她在哪个屋里歇个片刻。方十三躲在屋里更像个深闺主子,萧源感受到他困兽般的焦躁,虽然口头上不说,其实不大愿意和这样的他在小屋里共处上一天。
“少爷这是要去哪里?”角门的小厮把马牵过来,“大约多久回来?”
萧源看看日头:“我出门散散心,娘子问起来,就说晚饭前回来。”
“你身子还没大好,注意别太颠簸!”三姑匆匆从里头出来,“这是两个饼子,你若是骑到一时找不到人家的地界,备个不妨碍。”
萧源应了两声,接过包裹,一路就奔着青城县去了。
快马加鞭到青城县码头时,四下里正热闹着来来往往。只穿着内裆的搬运工正进进出出搬着抬着,烈日下,已经见不到棕褐色的皮肤,只有被木屑、石灰或是别的不知何物的粉末尘土覆盖的泥皮子,配合着空气中肆意着的复杂混乱的腥臭味,组合到回响着的磕碰踩踏里去。陆上水里在这块儿已经分不清界限,船只有节奏的鼓动将河水拍上浑浊稀软的岸头,又不知哪里被鞭子抽着的工人,一失足,拌着泥土滚进浅滩,本就浑浊的河水瞬时稠成一片沼泽。
萧源捂着一块帕子,询问拿着鞭子的督工,那人看着他身着光鲜,不敢怠慢,指了一个方向,只说原先的账房已经被抓,如今那里已经被官府封了,还是不便过去。
“那如今,若是有什么存货一时对不上账的,都运到哪里呢?”
督工听到萧源这么一问,立刻眉头一皱:“你是什么人物?问这些做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问问。”萧源见那督工不大好对付,便转身要走。
哪知那督工却扯开萧源捂口鼻的帕子,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我看你来路不明,怕不就是前些日子在抓的走私贩子!你还是随我去公衙里问个明白的好!”
萧源没了主意,他越是慌忙解释,那督工就越要使功夫,两人拉扯喧闹着,周边的人群都扭头来看,歇脚的工人、凑热闹的督工、停靠的船家、路过的旅人,正从四面八方往这里涌过来,越是纠缠越是堵塞,越是堵塞就越叫人注意,逐渐要造成事态。
萧源正急切着,人群中钻出来不知谁来,身材健壮,梳着不大整齐的发髻,穿着简单布衫,虽然脸上略有些胡茬,底子里却像是个白净人物。他从督工的手里一把夺过少年:“诶呀!叫我一阵好找,让你去那边等我,你竟半天不来!原是在这里呀!”
萧源并不认识这人,但正一阵茫然中却见那人和督工私语几句,又是笑脸,又偷使了银钱。那督工颠颠手里的银钱,脸上颜色逐渐缓和:“既然是不相干的,就不要在码头上乱晃悠,现如今事情多了,这里不是你们玩耍的地方!”
那督工又用鞭子推搡了一把歇脚凑热闹的工人,围观者见事态缓和,也就各自做各自的事,这圈子人总算是散了。
萧源正要感谢说话,却被那人擎住,一脸笑意着往码头外面去。
“不知贵人尊姓大名,怎么识得我,替我解围?”
走出人群,白净人物见周围没了什么旁的人,脸上笑意顿失,只狠狠上下打量下萧源,凶狠着,脸上又挂上痞气,“我识得你?我就是瞧着你面善,不像是那官嘴里说的歹人模样,帮你打个圆场罢了。听你们文化人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既帮了你,也不求你怎么记挂,只是…”
萧源大概听出了意思,只上下摸索不出什么银两:“兄弟这话好说,我虽然身上只带着几十个子,但你稍等些时候,我会送还别的银钱……”
“这样骗人的闲话就不要多浑说!你这样阔绰,身上却只带着几十个子?”说罢,那人在萧源身上寻摸一番,又一把夺过萧源的包裹,掂了掂,听不出银钱疙瘩,便啐了一口:“呸,看着风光的小伙子到底也这么寒酸。”
萧源尚没有来得及辩解什么,他就又甩了脸子:“小子,往后再不要来这里晃荡,这不是你该来得到地方。”说罢就扬长而去。
萧源两手空空,心里五味杂陈着,他不知那人是个什么角色。萧源入世尚浅,这样在码头里敲诈讹人的行当,他也听过,只是真是自己遇到了确实另外一番滋味。他看着那一袭淡灰色布衫只一刹那,就消失在人群熙攘之中。
萧源一时猜不出这人身份,又再看不到他,就自顾自往马厩牵马。可到了那里,竟找不到自己的马匹!他又寻了两圈,真真切切每一匹的脖项和马鞍都看了一遍,实在是没有,他奔去管马厩的那里理论。
“哟,这么大的官人,买的起马倒雇不起看马的小厮?这会子来我这里叨叨,你的马又不是我偷的,这码头这么多人、这么多只蹄子,我还得一只只给你盯着不成。”
旁边别人的小厮不免窃窃私语又偷笑起来,一边梳着马儿一边猜起,丢马的小子或是小门小户冒充大宅门里的公子哥,不懂事还愣头愣脑的一副傻样。
萧源又羞又气,脸胀得通红,眼眶里不由得又泛滥起来,一时连个说理的都没有,急得跺脚,旁边倒多的是说风凉话、看热闹的闲人。他长吁一口,抿了抿眼里的泪水,看了眼天,大约摸已然日头渐下,寻摸半天,自己在青城县又没有认识的人,犹豫几分,只得往万象宫去。
萧源身上原本就不大利索,走到营造地界时,天上已经抹了晚霞。他身上既没有银钱租马雇车,更没有多的盘缠买个饼子充饥,虽然是又饥又累,但到了门口,想到父亲一副凶狠样子,倒也不大敢进去。
他正踱着步,里面出来散班的管事,一眼认出来这正是前些日子一起当班的同僚:“这不是萧兄弟吗?听说你身上落得不爽,怎么还到这里来了?”
萧源没认出他,只是瞧着眼熟,只苦笑着:“没什么要紧的,就是等我父亲。”
“哦,这样,”管事的一脸微笑,“怎么不进去,这夜里逐渐风大了,到还有点凉意。”
“嗯嗯,我刚来,这就进去了。”
这样说完,萧源即在那管事的注视下往里面走着,可也迈不大多少步子,只是拖沓着畏畏缩缩往里头挪动,刚好迎面撞见柳叔。
“少爷?你怎地来了这里?”柳叔现如今也不是从前在家里随意打扮,穿着绛青色官服,脸上刮得干净,发髻整齐地梳进官帽。
萧源扭扭捏捏,嗯嗯啊啊了一阵,把柳叔拉到一旁:“我来青城县散心,路上被人偷了马,身上又没有银两租马雇车,只能来找父亲……”
柳叔一听,忙说道:“若是这样,你还是不要说给老爷听,他本就脾气不太好,就不要再打扰他,我就当你没来过,你也不要再跟人提起丢马的事,你回去找大娘子把马补上就好。”
柳叔递了些钱给萧源,又叫来一名小厮,叮嘱他一定把萧源送到家中。萧源总算安了心,千恩万谢着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