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以商贸立国,但凡是立身强族的大家,都有独大的产业。比如尤氏便是依仗自家在各国间强大的漕运交通,又兼有造船的产业,吴国尤氏在腾城城郊建造七国最大的船坞,又控制着诸国大大小小一百多个漕运海运码头,明面上拥有八百门人,私底下更与漕帮、青帮等多个帮派关系密切。而韦氏,在七国结盟前便是世代勋贵,七国结盟后,韦氏先祖更是为家族争取到所有商贸中最为重要的军火特卖,这使得包括生钢精铁、硝石硫磺在内的多种军用物资,只能由韦氏收购贩卖。韦氏家族虽不善经营,但依然凭借这一样,成为仅次于尤氏的吴国巨富。
大约是萧源写的折子过早打草惊蛇,韦家的先一步动起手来,还未等尤家大哥收齐证据,兵部即有人状告尤家勾结漕帮窃用军需,走私军火。尤家则自称已有八成的证据,指出韦氏家族借由修建万象宫为名,在审批文书上动了手脚,从辽国和雍国的矿主手中,收购远超真实所需的矿物。再利用万象宫,将超出工程所需的材料售卖给黑市,辗转几遍,经由青城县码头,将早已经改头换面的货物卖给客户。虽然在文书及记档中发现了出入,但在码头查获的违禁品并不能证明与韦氏有关。韦氏更矢口否认,只称部分文书纰漏不能说明实情,反倒是尤氏事情暴露后,嫁祸他人。
双方各执一词,在公衙里争辩不通,直至昨日,大理寺下了仲裁,只说韦氏无罪,倒是码头黑市走私军火,部分官员涉及漕帮,尤氏又有勾结包庇之嫌,尤家大哥降职一品,尤氏父子即刻补缴走私税款,清查青城县码头,所有涉案的头目一应抓起,只等再做问审。
知晓这些,萧源一怔,尤氏更义愤填膺起来:“咱们家的始终形单影只了,韦家里里外外都盘根错节,不说宫里老太后,连在辽国、雍国的都使了人,我们家真是告不倒的,反真惹了一身嫌。我哥哥只说原先还没有做十全把握,是那韦家已经看出端倪,先一步狠狠咬咱们一口,好一份恶人先告状!”
萧源犹豫片刻,试探着问出来:“都抓了谁?”
尤氏看了丈夫一眼,愁眉苦脸的又舒展开来,轻声叹到:“说起来也没大碍,都是些在码头有些名头的小人物,只抓了几十号人罢了,咱们家不至于伤筋动骨,只是不痛快罢了。”
萧源思忖良久,终究没有再问下去,心中却开始惦记起方十三,但又不想把自己的芝麻小事扯进本就不如意的官场生意里,只盼着方十三会些拳脚,又聪明机灵的,自己应该能够脱困。
尤氏见丈夫眉头紧锁,却又什么都不说,便问起来:“郎君要是有些什么事可千万别憋着,只管说给我听,郎中说了,这大热天的,你再心里不畅快,不利于养伤,咱们夫妻两个,同心同力,不必藏着掖着。”
萧源点头应到,只说天气热了,让尤氏晚间再熬些解暑的东西就好。
尤氏叮嘱他不要想外面的事,安心养伤,便关门出去。萧源便又躺下,屏退下人,安心歇息。不等刚闭上眼,突然听得一声响动,萧源起身一看,吓了一跳,却见一披头散发的高大男人从侧窗翻进来,蹑手蹑脚关上窗户,转身一个踉跄,连滚带爬跌到窗前,带着哭腔,“公子救我!”
萧源扑腾着坐起来,身上内伤外伤一同作起来,疼得他一阵龇牙,那汉子忙扶着他坐好,萧源反擎住他:“你这是怎么了?”
方十三服侍萧源坐好,自己整顿衣裳才缓缓说起:“前几日不知怎地,码头来了一批官差,封了一批没装船的货物,又嚷嚷着要检查别的东西。工头和理事知晓事情不对,我趁着空当忙跑出来,可县城帮会人去楼空,进城又发现自己成了通缉要犯,东家府上许多兵丁,我忙不迭才躲进您府里。还请少爷千千万要救我呀!”说完又扑倒在窗前响当当磕起头来。
萧源深叹了口气:“你说的事情我大抵已经知晓,这事情真是不大好办,我倒是一千万个想救你,可不巧负伤累累,真是一筹莫展呀!”
方十三抹了一把鼻涕眼泪,又求起来:“您找找东家,找找尤娘子!东家势力这么大,一定有许多办法!还请公子爷开恩救救我呀!”
萧源正想着呢,就有小厮敲门说新送的冰来了,萧源便赶紧指示方十三躲进自己床下。那小厮进来,正换着冰,就听着萧源在床上吩咐起来:“你去叫娘子来,说我有事问她。”
片刻,尤氏即匆匆来了,萧源犹豫许久,开口问道:“我有些许事,要烦叨你,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
尤氏反嗔道:“官人这是什么话,我是你妻子,只有你吩咐我的,哪有这些外话。”
萧源心里稍舒坦些:“那好吧,我在青城县码头有个朋友,叫方十三的,原先在青城县码头做个小头目的,不知道你晓不晓得…”
尤氏细想了想,只说有些印象,但实在记不清了,并催着丈夫往细了说,萧源抖了抖胆子,一通说了:“他原是我朋友,也在逮捕的名列当中,只是官差抓人的时候,他不在码头上,因此便成了通缉犯,我想着你能不能想法子救救他。”
这说辞大约早中了尤氏的预测,她一丝不做惊异,只犯了难:“这确实不大好办,咱家里正挂着勾结包庇的罪名呢,这会子但凡是在青城县码头当差的,或是漕帮分会的,我们家撇还来不及,更别说救个谁了。”
“好娘子,你只管去救,这是个对我要紧的兄弟,只当我欠你个人情!”
尤氏一笑:“哪里人情不人情的怪话,只说咱们夫妻两个同心同力的,既然他是你要紧的兄弟,咱们家的码头又本来就没做这偷鸡摸狗的事,我且想想办法吧。只是你是否知道,此人现在正在何处?”
因为青城县走私案的影响,万象宫工程即停顿下来,吴国开始清查青城县境内的黑市和走私商贩,主持事务的正是户部尚书韦常林。韦尚书的责任重大,不仅要铲除在青城县盘踞已久的青帮实力,清查黑市和码头走私团伙,更要尽快恢复万象宫的工程,在明年七国结盟五十周年前能够完成。
萧县伯保住了监察督办的职位,工部给出的话说,一因是萧源首先递交了折子,尽到监察督办的本职;二是工程见紧,萧县伯确实兢兢业业,只让他尽快做下去,好让工程如期完成。韦家总说萧县伯和尤府有姻亲关系,应当连坐,可萧县伯毕竟是宗亲,工部又给了批示,便不细究了。
尤氏父子因为涉案待查,赋闲下来,总是有空拜访萧府、看望女儿。那一日,尤氏父子在萧源房里简单寒暄两句,就直往后院书房去找萧父议事。
方十三躲在萧源侧屋里已有几天,只因为萧源有伤在身,外面的事情全靠着尤氏三言两语的说着,她又有府里许多事情要管,案件细节也说不大明白,今日方十三见尤氏父子来了,更是心急如焚,话里话外地让萧源去书房打听打听。萧源估摸着自己身体也硬朗了许多,虽然不大情愿,耐不住方十三软磨硬泡,穿戴好衣服,也往书房去了。
书房门外并没有小厮伺候,只掩着门让小厮在外头长廊看着。萧源贴近书房,推门进去之前,侧耳听了两句,只听到房里“宫里”“韦家”的几个字眼,又没有谈笑,怕里头几个人正在严肃议论,想到父亲平时的厉害样子,他多少还有些怯意。
正左右踱步,忽的门就开了,柳叔即走出来,问道:“是少爷啊,怎么不进来…”
“我身体好些了,来向父亲请安,听到里面正在议事,就没惊扰。”
屋里传来萧父的问话,柳叔随即回了,里面讨论了两声,萧父便让他进来。
萧源便进屋向父亲请安,萧父只说伤还未大好,不方便的礼数就免了。屋里三姑正要给萧源也倒上茶水,萧父打断她:“少爷还没有痊愈,就不用在这里听事,回去歇着吧。”
萧源听到这话,更显得黯然神伤,想到方十三仍在屋里等着,壮起胆来问:“儿子来请安,尚有些事情想问问,只是关于青城县走私的事,不知道现况如何,往后有什么打算。”
屋里静了一声,各人均面面相觑,转而又望向萧父,只等他发话。萧父细想下,就让三姑去下屋搬张椅子垫上软座来厅里。
“方才也正议论到这里,既然韦家的这样处心积虑,那我们便按原计划撤下来罢。”尤家大哥和父亲、萧父对了眼,得了许可,说起话来沉稳有力,并没有许多怨恨烦闷,似乎这一切正是众人原先考虑的,“帮会的人我事先已经安排好了,青城县内的主要人物和主力都扩散到下面镇子或是村庄里,只是可惜了码头上十几个兄弟要遭此磨难。”
“码头上的众人会判个什么罪呢?”
“韦家正想要靠这个重重打击我们,企图把我们原先在青城县的势力连根拔起,好让青城县全落在他们的手里,这次问罪应当会快快定刑、重重定刑,只怕几个头目要掉脑袋。”
萧源听得一惊,越发觉得这事情危险重重的,便又追问起来:“那大约什么时候会行刑?”
萧父抢过话头:“这有什么可问的,这些小人物时运不济遭了罪,断然是活不到翻案的。我听说他们里头跑了个叫方十三的,是不是从前跟你在青城县厮混的那个?你不要掺和进来,他正被通缉着,这事情现在断不能把咱们家牵扯进来!”
萧源听到父亲这样问道,越发躲闪起来,赶忙找些别的事情问:“我听说尤府因为这事吃了亏,那咱们往后要做些什么吗?”
尤老爷笑笑,更显得淡然:“说是吃亏,其实无妨,接下来就看萧大人去运作了,我们家的只偃旗息鼓摆出狼狈样子即可。”
萧父接到:“这后头安排必然险象环生,你只管养伤过日子,只等你再懂事些也来得及!”
萧源听得云里雾里,一来好奇,尤府吃了败仗,怎么云淡风轻不在意;二来诧异,似乎这起案子,偌大一个局,等着旁人往里头跳;三来恐惧,这种恐惧来源于自己明明处于全局操纵的风暴中心,却对于事态的完全无知。这些情感混杂在一起,使得萧源对于这次深不可测的布局产生了浓烈的兴趣。更重要的是,从前蛮横而怯懦的父亲,似乎是这场风暴中最为关键的掌控者,是一场极为精致布局的创造者和智囊,这和从前让家庭走向衰落的父亲完全不同,萧源内心的情绪复杂而诡异,在对于阴谋家的抵触和厌恶情绪下,是对于这种操控全局而我自岿然不动的自信和霸气的向往和追求,一瞬间他想成为太师椅上那个沉稳如海的男人,但更细想后,他却逼迫自己打消对这种离经叛道行为的变态向往。
话音刚落,门外小厮过来传话,太后身边的姑姑过来请萧县伯去宫里觐见。屋里众人相视一笑,只听得萧父一句“我正要拜访她呢,却刚好来了。”小厮即听命要请姑姑去厅里候着,转身往门外奔去。尤氏父子即告别,只叮嘱萧父小心行事,便起身回家。
萧父正要收拾着去前头见客,看到屋里萧源还未离去,便再补充道:“走私案已经告一段落,韦家的事情还很多,担着万象宫的工程,他们不会揪着这一件事和尤府长久斗下去,不过好戏,正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