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走后,辛琪几乎每晚都要做噩梦。梦到被追杀,梦到全身是血的母亲,梦到冬冬的车祸场景。
为了减少噩梦带来的痛苦,她每天保持很少的睡眠时间,早上很早起来,漫无目的得在别墅里散步,晚上看电影、电视,看任何能打发时间的东西。
两个星期过去,她已经憔悴得面无血色,更显瘦削了。
死亡是什么?死亡之后的世界在哪里?当生活里那双残酷的手夺走她最后一个亲人时,她比以往更加想了解死亡的涵义。妈妈走后,了无声息,只有在梦里才能出现。而她从未见过的程序幽灵“冬冬”,也许还能和她对话,和她一起回忆过去的喜怒哀乐。“这么说来,程序幽灵不应该是一个坏东西呀”,她这么想。
周五下班后的黄昏,太阳照在别墅中央的湖上,湖面反射出桔色的暖光。杜锋从研究所回来,看到坐在湖边亭子里发呆的辛琪。她已经连续几次拒绝了杜锋跟她沟通的请求,但是杜锋还是想试试。
“你好些了吗?”杜锋问,给她在肩上披上了一条薄围巾,虽然还是夏末,空气中已经带了一点凉意。
“谢谢,这两天做噩梦少一些了。”辛琪这次没有拒绝。
“我很抱歉,没能帮到你。我了解到附近有死亡主题的分享会,你要是愿意,可以去听听。”
辛琪眼里闪出一丝光来,点缀了灰暗的神情。
她在网上报名参加了社区的死亡主题分享会活动。
辛琪第一次参加的活动在叶城东郊利达大酒店的一间会议室举行。利达大酒店是一家五星级酒店,在这种场合举办一个小小的免费分享会,辛琪比较好奇组织者会是什么身份,而对于参加者的要求很明确,必须是来自于附近的别墅区。
辛琪提前到达了会议室。来参加分享活动的大多数是家庭妇女,还有两个上了年岁的老人,和几个看上去二三十岁左右的男人。
大家彼此寒暄认识了一下,会议的主持人叫天星,二十多岁的模样,留着带些颓废气质的长发,胡子拉碴的,看起来很久没有打理的样子。但是即便不修边幅,还是能看出一张帅气的脸庞,剑眉星目,眉毛和眼睛的距离有点窄,看上去像是有欧美人的血统。他自我介绍说:“大家好,我叫天星。我们今天分享会的主题是死亡。大家可以说下自己对死亡的理解,或者分享相关的故事。为了不耽误大家的时间,我们还是先分享,后面大家对于分享内容或者会议组织有疑问的,可以再提问题。”
第一个分享的是已有85岁的雷之华老人。她穿着很考究的灰色连衣裙,头发稀疏,烫得很蓬松,盘成一个高高的发簪系在脑后。她化了妆,脸上皱纹虽然未能遮掩住,唇膏的鲜亮还是提升了不少气色,看上去倒不像一个垂暮的老人。
她打开了自己随身携带的全息通话手机,在自己面前打开一个大屏。当然,其他人是看不到其中的内容的。看了几眼后,她把屏幕关掉,面向其他人,开始她的分享。
“我今年85岁了,在大家的眼里,已经是行将就木之人。”其他人微笑着礼貌性得摇头否认。
“我现在经常感觉到死神的召唤,呼唤我去另一个世界,但是我并不害怕,我内心特别平静。我在我们美丽的地球上生活了85个年头,这里的喜怒哀乐我都已经品尝过了,在85年的时间里,我用时间,用自己的生命,为自己的人生作了一幅画,这幅画是唯一的。世界上可能有千千万万个人,有千千万万个和我一样也曾经被称赞美丽优雅,充满智慧的女人,但是这都不可怕,人只要出生,就是唯一的,那幅人生之画,即便有人跟你拥有同样的风景,可是依然有一些地方,能将你的特殊性标注出来,我很爱我这一生,但是我不再留恋。我现在随时准备到另外一个世界的旅程。
而我还要告诉大家,如果你足够平静,在85岁这样的年龄,你所看到的人生是瑰丽的。我的天眼已经被打开了,我每天早上起来,看到的太阳是五颜六色的,我能在光中看到过去生活的片段,我能在空气中听到记忆里优美的歌声和欢声笑语,即便是偶尔碰到死神,也是带着金色的光环来召唤我。”雷之华老人说得激情澎湃,听的人显然是觉得有点夸大其词了,有的人开始微微摇头,嘴角上有不认同的笑意。
老人感受到了这种反馈,补充说:”你们别不信,我每天过着的不是85岁的生活,每个新的一天,我都轮回到过去的生活中。那种感觉非常美妙。”
雷之华讲完之后,出于礼貌,大家纷纷鼓掌。辛琪心里揣度不出其中的科学逻辑性,她也跟着鼓掌,但是内心却更加相信这是老人年长之后的幻觉。
之后是一个叫杨于倩的女人分享了自己的故事。
“我觉得死亡之后的一段时间内,灵魂是依然存在于我们周围的,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灵魂会找到自己的归宿,不能再被我们感知到,直到有另一个即将死亡的灵魂召唤,远去的灵魂才能归来。我的爸爸是一名牧师,在他死亡之前的一周时间内,他跟我说他这个星期天要走,要加入上帝的家庭。在星期天的时候,他真的安详得走了。之后有一天夜里,爸爸在梦里告诉我,不要让母亲第二天白天出门,否则容易碰到危险。也就是说,那个时候,爸爸的灵魂还是存在于我生活周围的,并且已感觉到母亲灵魂对他的召唤,而他显然不愿意母亲撇我而去,所以提醒我。
第二天的时候,妈妈执意要到爸爸的墓地看望,我劝阻不过,就陪她出门。一路上极为小心,战战兢兢,但是在过马路的时候,如梦里爸爸所告知的,发生了车祸,我陷入昏迷,之后被抢救成功,而妈妈过世了。昏迷中的时候,我曾经看到过天堂的样子,我的父母都在其中,微笑着看我,几乎要拥抱我,可最终,他们跟我笑着挥手告别,越离越远。那个场景像极了我出远门时爸爸妈妈送我的情形,所以我觉得死亡,只是肉体的死亡,而真正定义我们、使我们成为人而不是别的动物的灵魂,是依然存在的,他们只是去了一个只属于灵魂的世界。”
杨于倩分享后,会议室开始议论纷纷,大家纷纷对这样的经历表示不可思议。
之后是其他人的分享,这些人大多数是刚刚经历了亲人的离世,对于死亡有诸多困惑,有的人相信有灵魂,有的人则认为没有,对于死亡,大家表现出来的共性就是困惑。从全职家庭主妇,到辛琪这样一个信息安全技术领域的博士生,对于死亡,都无从理解。
这个时候,主持人天星说话了。
“刚刚各位的分享都提到了另一个世界,可在座各位,你们对于另一个世界的认知,只存在于幻想中,没有人能够证实。杨姐姐说的灵魂,也只是在某种特定的场合,有限的时间段内才会被感知到。像这种不确定的,不能被规律得感知到的所谓灵魂,是虚无不存在的,是人类一直以来的精神错觉,这种灵魂,一旦脱离肉体,只能走向虚无,在无边无际的空间里,他们连尘埃都不是。在座的各位,应该能感同身受,你们的亲人,走了就是走了,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真正的灵魂,应该同肉体一样,可以被确切得感知到,而又不同于肉体,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在时间的轴承上可以横亘古今。那么,如何才能创造一个确切又永恒存在的灵魂呢?
我先给大家一个结论,技术主宰世界,技术创造灵魂!技术才是我们永恒的上帝!
不修边幅的天星在此时表现出了一个天才营销家的激情,他整个人仿佛从带着颓废气质的外在挣脱出来,成为一个演说家,梦想家,他两眼放光,对自己即将介绍的内容充满热忱。
分享会的参加者开始由惊讶,转为私下议论纷纷。随着天星继续讲话,会场又安静了下来。
“大家知道,在20世纪之前,由于科学技术和卫生条件的落后,新生儿出生的存活率是比较低的。而到了20世纪,科学技术和医学卫生水平都急速发展,新生儿出生的存活率大大提高。这说明一个道理,科学技术是可以创造生命的,当然这只是一种被动的创造,即通过降低死亡率来创造生命。历史上,也有直接的创造,1996年,科学家实现了对羊的克隆,这是对生命的直接创造。但是这个创造的局限性是仍然会受限于肉体,复制出来的个体严格意义上是个不同于复制本体的全新的个体,这个个体的思想、记忆需要在新的成长过程中逐步积累和形成,并且最终依然会走向死亡。所以,只要存在肉体,就不存在永恒。一个永恒的东西必然是脱离了肉体的一种存在。那么如果科学技术可以创造生命,是否也可以创造出一个可以永恒存在的灵魂呢?”
辛琪听到这句话,想到了程序幽灵,程序幽灵应该符合天星讲到的永恒的灵魂。她忽然觉得全身的神经都开始紧绷起来,仔细听天星接下来的每一句话。
“如果技术可以刻录大脑,我是说如果,那么技术将会在合适的或者人们希望的时间把大脑刻录下来,放置到一个地方,假设这个地方是顶尖网络工程师为我们构建的美好的网络世界,这个虚拟世界同现实世界一样,拥有人类生存所需要的所有虚拟元素,用虚拟的食物实现大脑对美味的感受和饱腹感,用虚拟的各种运动实现大脑对运动的需要,在虚拟世界里,作为公共资源的电视和电影几乎触手可及,满足大脑的娱乐需要。总而言之,大脑在这个虚拟的空间里可以作为一个完整的人继续生活、工作、实现自己的理想和追求。
大脑,更准确得说是灵魂,在这个空间里是永生的。被刻录的大脑不会受生理衰老带来的影响,脑功能永远保持在灵魂被刻录的时刻,但是记忆、知识、能力却依然会随着大脑在虚拟空间的阅历而逐步变化。
在这里,时间是无涯的。
在天星讲完之后,辛琪可以确定,天星所说的内容就是程序幽灵。她对天星的身份充满了好奇,如果天星只是个略懂皮毛的网络工程师,为什么又会狂言技术才是上帝呢?
为了探探虚实,辛琪提了一个问题:“你好,刚刚在说到技术刻录大脑的可行性时,你特意提到了一个“如果”,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现在还无法实现计算机对大脑的刻录。那么你讲到的技术主宰世界的观点就值得怀疑了!”
天星好像预料到会有这个问题,很快答复:“信息技术的进步速度是飞跃式的,现在计算机已经可以媲美大脑,刻录大脑在本世界末之前完全可以实现。”
辛琪:“本世纪末,那也就4年时间了,您这么肯定,想必您已经对这个领域的科研结果了如指掌。”
天星给了辛琪一个答非所问的答复:“我不谈科技结果,我只谈信仰,技术就是我的信仰,技术也应该成为全人类的信仰。”
分享会的参加者们显然对天星的理论感到兴奋和震惊。
雷之华说:“你的意思是,如果我的大脑可以被刻录,我将避免精神的死亡?可我对死亡并不害怕。”
天星走到这位长者的身旁,看着老人的眼睛,说:“可是你的孩子们害怕你的离去,他们希望您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者的灵魂,可以跟他们永存,可以在他们人生的关键时刻,提供一些您作为过来人的指导。”
之后,天星面向大家,“各位,如果你们相信技术在不远的未来的某一天,将会实现人类灵魂的永生,那么欢迎你们加入永灵会,让我们时刻关注技术对人类生活的改变!”说完,他深深向观众席举了一躬。
”从演说到致谢,都这么有仪式感,像是一个标准的洗脑流程。“辛琪心想。
分享会后,辛琪提议跟天星聊聊。
辛琪想着被拒绝后如何再次坚持,没想到天星很爽快得答应了。
咖啡馆里放着温柔微醉气息的英文歌曲,装饰着橘色的灯光,厅里不规则得排列着米色的大沙发和原木桌子,客人并不多。
天星坐在辛琪的对面,显得很放松。想要抽烟,看到辛琪,收回了拿烟的手。辛琪先自报家门:“我今年刚从春木大学博士毕业,获得了计算机信息安全博士学位。现在在智慧城市项目里做网络安全架构师。”
天星似乎并不意外:“我看出来你应该是个内行。我一直以来对高学历的学霸女孩子都很有好感。”
辛琪:“我对今天的分享会主题挺感兴趣的。”辛琪顿了顿,艰难得挤出后面的话来:
“我原本是一家四口,可是爸爸妈妈妹妹都陆续过世了,我妈妈是最近一个月刚刚过世。”
天星被辛琪的话触动,目光柔和了很多:“那真的挺遗憾的……你会觉得孤单吗?”
辛琪:“我能适应孤单,可我更想了解的是死亡之后的世界,我对永灵会很感兴趣,我想加入你们。”
天星面露难色:“可我觉得你不适合加入永灵会,我们需要狂热者,你的学历和你的经历决定了你是个理性的人,你不会对永灵会的宗旨狂热。”
辛琪:“可我家里只剩下我了,难道你认为这种悲痛不足以化为我对永灵会的狂热吗?”
天星:“即便会,也只是一段时间的,而我们需要的是长时间的狂热和激情,一旦你伤痛愈合,你会重新做回一个理性的人。”
“可我觉得你也是个理性的人,不对吗?”辛琪问道。
“是的,我不需要狂热,我只需要在合适的场合表现出狂热就好了。中国有句古话,叫‘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她的瓜可能好吃也可能不好吃,但是在卖瓜的时候,她要做一个对自己瓜的狂热者。”
辛琪明白了,天星是在为永灵会宣传造势,营销信仰,而他自己却并不从骨子里认同。
她不再坚持,问了天星一个问题:“你真的认为技术才是永恒的上帝吗?”
天星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了辛琪一下:“你觉得呢?依你对信息安全科学的研究,你应该知道技术的发展趋势。在和平社会的前提下,当前技术给人类能够带来的最大边际效应是在精神领域里给人类带来信仰,不易动摇的信仰,也为人们解决生活中各种无能为力的遗憾。亲人的离世,就是遗憾中的一种。如果技术能够帮孤苦的幼儿保留父母的关怀,能够帮失去孩子的父母保留孩子的欢声笑语,能够医治人们心中的痛苦,难道它不是神吗?难道它不应该作为我们共同的信仰吗?”
辛琪抛出了准备很久的问题:“大脑刻录的事实现了吗?”
天星把脑袋凑过来,眼睛里带着挑逗,冲辛琪坏笑一下:“你真的想知道?先陪我去酒吧跳个舞。”
辛琪想要开口拒绝,天星却直接拉起她的手,说:“不用犹豫了,你需要放松一下。”
天星仿佛融化在音乐和灯光里,在激狂的音乐中拉起辛琪热舞。辛琪的不知所措全部被天星的热情化解,他拉着她的手,带动她在变幻而诱惑的光影中扭动身体。辛琪觉得那一刻,很久以来的压抑得到释放,她置身于周围人营造出来的疯狂和梦幻中,这个感觉像糖一样,要用柔情恣意把她融化。有一刻,天星的脸贴上来,辛琪闻到带着淡淡烟味的气息,本能得躲开。天星凑到她的耳旁,说,我告诉你答案:“大脑刻录已经做到了。”
辛琪停下来,看着眼前的天星,剑眉星目,长长的头发,有几缕遮到眼睛,他这个时候,像个不羁的少年,坏笑着看她的反应。
辛琪拉着天星离开舞池,她觉得有必要搞清楚更多的细节。
夜色已晚,城市却依然如白昼。辛琪和天星在林荫小道上边走边聊。天星说:“对不起,你不具备加入永灵会的条件,我不能向你透露更多的细节。但是你相信,未来,技术将带领我们生活得更好。今天的月亮真美,我很高兴认识你,大博士。”
辛琪:“那作为朋友,我总有必要了解下你的身份吧。”
天星说:“我很羡慕你。在中国最高等的学府进修,曾经是我的梦想。可是在我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在一场车祸中离世,我成了孤儿,因为各种原因,未能完成学业。虽然后来我自学了计算机编程,成为了永灵会中的一名编程师,可在学校中的成长缺失是我的心头遗憾。如果爸妈在离世之前做了大脑刻录,我猜我也和你一样,拥有理想的人生经历。”
辛琪不放弃最后跟他套近乎的机会:“就家庭遭遇来看,我们可以算是同病相怜喽?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不管经历了什么,此刻是你站在这里,告诉我大脑刻录已经实现,而我却一无所知。你知道吗,我为自己的无知感到愤怒”。
辛琪无奈得看着天星。她在学业上一直都很好强,如今,面临一件在科学界如此重大的事情,一个非科研单位的程序员都比她知道得多,她心里有点受伤。
天星仿佛看到了小时候身边好强的小女孩,笑了:“其实我也不知道大脑刻录的具体实现方法,我只是永灵会中的一个执行者而已,负责推广永灵会宗旨和发展会员,并参与庞大编码工程中的一部分内容。代码提交到上司以后,还有一个技术极客团,负责真正的刻录工作。”
告别天星,辛琪乘车回杜峰家的别墅。今天发生的有关程序幽灵的内容,她打算暂时不和杜峰和老原提起,她潜意识中总想从天星这里获得更多的信息。
汽车开进杜峰家的时候,辛琪远远看到杜峰在门口等待。她下车后,杜峰递过来一件外套,打趣她:“这么晚回来,约会去了?”
辛琪白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回到别墅一楼的大厅,厅里带着微微的香气,辛琪本来喝了酒,闻着香气,有些微微的醉意。她和杜峰坐在沙发上,面对面看着对方,这是住到别墅以来,两人第一次平静得坐下来聊天。
杜峰说:“你今天看起来好了一些,我就放心了。”
辛琪:“你好像还想说别的。”
杜峰:“嗯,我想跟你谈谈冬冬的事情。”
辛琪的脸上忽然泛起了光,已逝亲人的消息相较于痛苦,给她带来的更多是宽慰,她紧紧盯着杜峰,好像怕错过他说的每一个字。
“我认识冬冬。”杜峰艰难得蹦出这几个字。而后他开始沉默,脸上显现出愧疚、后悔和无奈交杂的表情。
辛琪惊异得站了起来。
“三年前,我和师弟向源一起,发起了“死亡研究社”,两年前我退出的时候,冬冬刚加入社团近1个月的时间。按照你们提供的冬冬死亡的情况,她离世的时间应该是在我退出社团的1个月后。”
辛琪走上前去,死死握着杜峰的手,盯着他的眼睛,杜峰不敢看她的眼神,此刻的辛琪仿佛着了魔,要不惜任何代价从杜峰嘴里得到真相。
她问:“所以你知道是谁杀了她?”
杜峰:“不,我不知道,我离开一个月之后,才发生了很多奇怪的事情。”
辛琪放开杜峰的手,给自己点了一支烟,也扔给杜峰一支,说:“不着急,今天有一晚上的时间,我都奉陪”
杜峰的思绪回到了四年前。
当时的他,已经在美国国家信息安全局工作了一年时间,也正是那一年,他奶奶去世。
小的时候,父母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忙碌于生意应酬,陪他成长的只有奶奶,他在美国工作以后,几次接奶奶到美国,但因为奶奶对美国的生活和气候不大习惯,又少人照顾,只能短居。奶奶的突然离世,给当时的他带来了很大打击。
他曾经很狂妄。
年少家庭背景就实力雄厚,而他本人在家庭的安排下,获得的从来都是最优质的教育,在奶奶的监督下,也养成了勤勉好学的习惯,在学校表现出类拔萃。这些起点的高度,让他以为世界是属于富人的,那些平民的孩子们,不过如蝼蚁般,庸庸碌碌,做社会里一个渺小的螺丝钉,整日累于生计,不明白人生真正的价值。虽然出于家教,他表面上对所有人都谦和有礼,可是内心深处的他,从来都对平民的孩子嗤之以鼻。他的社交圈和教育圈里几乎也都是家庭极为优越的人,跟他们在一起,他觉得才是自己应有的位置。
直到奶奶去世。他觉得自己不再全能,他曾经认为富人是世界的主宰,可极为富有的他,现在要面临和普通人一样的生老病死,他有再多的金钱,他有再崇高的人生价值,也无法解决这个遗憾。上帝面前,人人平等。这个道理,足以锉平他内心那种以生俱来的傲气。
奶奶走之后,他去了解了奶奶的一生。
奶奶出生在叶城郊区的一个小村落,靠着自己的努力在叶城落脚,后来认识做证券业务的爷爷,两人结婚生子。在房地产泡沫破灭的时候,经济下滑,奶奶和爷爷双双失业,爷爷又因巨额债务导致家庭破产,他们的房屋被收回,曾经寄居旅店,一家人被迫分散几处。
所幸他们没有从此就一蹶不振。
爷爷奶奶在困苦中奋起,从小小的早餐生意做起,很快就发展了遍布叶城和周边几个城市的连锁,偿还了债务,又重新得到安定。在奶奶和爷爷极为严苛的要求下,爸爸也成长得很优秀。可惜爸爸无志于餐饮业,从爷爷奶奶处获得资金支持后,从事高新技术领域的创业,虽然几经周折,可几年之后也是发展得风生水起,成为叶城小有名气的富豪。
上一辈的故事,轻描淡写,却又几度风雨。
当他回顾奶奶一生的时候,那些曾经的形象变得立体起来。他看到早餐店里的服务员,会想象奶奶当年的样子,他路过街道看到无所事事的流浪者时,会想起多年以前爷爷奶奶寄居旅店的无奈。这些触动了他,这些真实的平凡才是世界的大部分,而他每天给自己贴上的那些标签,看起来特别可笑。
奶奶的离去,给他带来了两个转变,一个是他改变了自己内心的骄傲,另外就是,他决定把死亡作为自己业余的研究课题。
他找到了向源,他的师弟兼好友。向源的父亲向昊天是叶城有名的商业地产大亨,叶城几乎所有的四星级以上酒店都在向昊天名下。向源从美国麻省理工毕业后,应父亲的意愿,回到叶城发展。
向源和杜峰几乎一拍而合,之后,向源负责了社团的大部分筹建工作。而向源一向谨慎,他提议两个人仅作为社团内部筹划人,为社团提供资金和发展方向支持,从学校里选拔社长直接对他们汇报工作,但学校官方社团名录里无需体现他和杜峰的名字。
死亡研究社在发起后的两年时间里,关于死亡的研究,都停留在理论研究层面。
而在这两年时间里,向源和杜峰私下里继续了在美国进行的程序幽灵实验,并且取得了重大突破。他们完成了90%的大脑信息波与计算机语言的映射关系,发明出了大脑信息波与计算机的信息传导器。接下来,只要实现信息传导器与大脑的精密对接,即可实现大脑信息的刻录。
而如果信息传导器能长期置于人脑,则可实现大脑信息的实时同步,每一个被设置进行信息同步的大脑,每时每刻,都会有一个和自己所思所想一致的计算机程序,在网络的世界里演绎着自己。
脑外科专家崔敏近乎完美解决了信息传导器与大脑的对接,但是也存在着一个问题:
对接手术精密度极高,作为顶尖脑外科医生的他,完成整个手术需要5个小时,之后是长达6个小时的大脑信息刻录工作,也即每个人,需要11个小时的时间才能实现大脑刻录。
第一个程序幽灵的刻录对象,他们选择了一个长期无人来访的病人,阿斯。
肝癌晚期,已住院两个月,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对于这样的病人,找一个理由做一个11个小时的手术,似乎并不难。
这件事情,在死亡研究社里只有杜峰、向源、崔敏和木子川知道,他们甚至没有告诉作为社长的谭星。
在计划手术之前,杜峰没有和其他人打招呼,买了束鲜花,去医院看了阿斯。
杜峰到他病房的时候,他正处于昏睡中,鼻上罩着呼吸器,枕边放了一本古老破旧的诗集。
杜峰翻开诗集的封皮,扉页的空白处,有一处娟秀的小字:送给我最爱的阿斯。
看笔迹,应该是一个女孩子写的。杜峰看着眼前的阿斯,这是一个瘦到皮包骨头,形容极度枯槁的中年男人。诗集好像是他过去人生的一个剪影,所有过往,在这个时候,都只剩了这一个剪影。他的人生,也许曾经热闹灿烂辉煌过,可是无人可知。病中所遭受的孤独简单粗暴得给他打上了一个失败者的标签。
杜峰忽然心里有一些宽慰,对于这样一个可怜的人,如果他的大脑能够被刻录,他的存在将不再是人世间来去匆匆无人关心的一阵风,他会被铭记,如果有一天程序幽灵合法化,作为第一个程序幽灵,他将被载入史册。而他的大脑信息,也可以帮助死亡研究社更好得了解他,由社团代他去讲他的故事,让他不再默默无闻,替他告诉这个世界,他看过的山,观过的水,爱过的人,受过的伤。阿斯将从一个被遗忘的角落被唤起,那个孤独的失败者的标签也将彻底离开他。
这些想法,完全驱散了杜峰心中的愧疚。他曾经因为要从一个被人遗忘的癌症晚期患者入手而心存不安,仿佛再次犯了因为富有而导致的狂妄病,看到阿斯后,他释然了。
他把鲜花放在诗集的旁边,他希望当阿斯醒来,能闻着花香,第一眼看到诗和鲜花。
崔敏安排了阿斯的出院。之后在死亡研究社在叶城的校外办公处为阿斯进行了大脑刻录手术。
崔敏第一次在一个活人身上验证自己多次在大脑高仿真体上实验的结果。他有些紧张,额头上冒着密密的汗,他的手术帽很好得遮掩了他的紧张。与其说是因为第一次要做活人实验带来了这种不安,不如说是道德的谴责让他感到些许的害怕。他即将解剖眼前这个男人的头颅,并对他进行已经烂熟于心的手术操作。一旦手术失败,这个人可能会变成疯子,也可能会变成怪物,死亡,跟前两者比起来,反而是一个好结果了。
脑体与传导器连接手术历经五个半小时,比预期多了半个小时时间。而后是六个小时漫长的大脑刻录工作。
这六个小时,对于死亡研究社中的关键人员来讲,几乎相当于一个世纪。
如果大脑刻录成功,这将是科技史上的一个里程碑,也将是死亡世界的一个里程碑。
被刻录的程序载体显示在手术室中央的全息屏幕上。屏幕上方的无线大脑信息接收器上的指示灯闪着绿光,表明工作正常。杜峰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他害怕指示灯变成红色,这意味着工作的异常,一旦异常状况无法解决,那么他们两年的心血都将白费。
向源却显得很镇定。木子川作为他们四个人中年龄最小的编程极客,显然兴奋多于担心。
屏幕上的代码飞速得跳跃,看上去,黑色的屏幕像是被一匹飞速滑动的白色不规则布匹覆盖。代码屏幕右方的影像屏幕上,则可以看到信息不断被解析并构建出可视化的影像出来。最先是大脑的形成,随着代码的飞速跃动,影像屏幕几乎是以同样的速度不断勾勒出新的线条,到第六个小时的时候,影像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站立的阿斯。是一个站立着的沉睡的阿斯。
在1:1显示的屏幕上,无论从体型还是从样貌,幽灵“阿斯”和真实的阿斯一模一样。
在信息接收器指示灯变为红色的那一刻,他们四个人几乎同时从沙发上跳起来,激动得抱在一起。
之后,他们为幽灵配置了事先编译好的一个小屋,作为程序幽灵的环境感知。之后,四个人迫不及待激活了程序幽灵并开始检测。
这是一个癌症晚期患者的不快乐的程序幽灵,由于部分语言没有完成译制,程序存在“卡壳”的情况,即在被问到对一些基础理论知识的理解时,幽灵的回答是乱码。程序尚没有配置语音识别器、视觉感觉器和声音传导器,他们的沟通通过人机对话的形式进行。
杜峰问了那本诗集:“那本诗集是谁送你的?”
幽灵说:“我的爱人。”
杜峰:“你的爱人是谁,为什么没有看到她来看你?”
幽灵说:“她成为了别人的妻子。”
杜峰问的更直接了点:“你有孩子或者其他亲人吗?”
幽灵说:“我的爱人带着孩子一起离开了,亲人都去世了,还有几个远房亲戚,很久不再联系了。”
杜峰:“你是做什么的?爱人为什么会离开?”
幽灵:“我是诗人。”
幽灵顿了一会儿,信息接收屏显示:“曾经我的爱人和我一样,拥有理想,但是在物质的洪流中,她变了,她信仰钱,而我信仰自己。”
“信仰自己?”。
幽灵:“只有自己的世界才是这个世界的全部,存在于本体之外的所有都是虚无的。我看到的世界,不过是个画面而已,我经历过的事情和到过的地方,终究都成为自我的一部分,只有自我的意识,才会保留一切。世界存在于我的脑海中。”
向源忍不住开始笑,他说:“这个话从一个程序幽灵的嘴里讲出来,既不知天高地厚,也充满讽刺。”
随后幽灵不等杜峰问题发过来,主动问道:“你是谁,我看不到你的样子,听不到你的声音,你为什么会以这种奇特的方式和我联系?”
杜峰说:“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
幽灵:“你是外星人?我被你们绑架在暗黑的寂静空间中?”
显然,对于阿斯的幽灵而言,他无从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处境。
杜峰没有回答他,接着说:“能描述下你现在所在的环境吗?”
幽灵:“我在一个简陋的小屋子里,外面是一片黑暗。”
杜峰:“你能试着起来走走么,到黑暗里徒步一下。”
幽灵:“别开玩笑了,我可是一个癌症晚期的将死之人。”
杜峰:“试着走走,奇迹会发生的。”
通过影像观测器,他们可以看到“阿斯”从程序设定的床上下来,而令所有人惊异的是,当幽灵脱离初始设定的位置时,他开始以一种失重的状态漂浮于房间中,并且可以在房间和黑暗中不同的位置里瞬移。这是程序里事先为他设定的空间。
从画面上可以看出,幽灵“阿斯”的脸上发出了梦幻般的表情,他发出了信息:“天啊,请问我是在天堂吗?我的病好了,我完全感知不到身体的痛苦。”
杜峰:“你对身体有什么感觉吗?”
幽灵:“我一定是到天堂了,我身轻如燕。可是这个天堂也太枯燥,太孤单了。”
和幽灵的对话整整经过了三天三夜的时间,死亡研究社小组对几乎涉及到所有方面的问题都做了询问,在完成这一重大的工作后,他们得出了一些结论:程序幽灵已经完全脱离了生物功能的限制,只要他们被激活,他们就可以在特定的空间里时时刻刻清醒。对于幽灵而言,不仅仅获得了生命上的永生,还获得了时间上的无涯。
手术后,阿斯被送回医院里。杜峰再次去看了他,并且带了他小时候最爱吃的家乡食物。
第二次见面,对于杜峰而言,眼前这个人,已经是深聊了三天三夜的老友。
他决定把从幽灵那里了解到的东西用来安慰这个孤单的诗人,让他在离世之前,感受一次神话。
杜峰跟阿斯说:“你有多少年没有吃过这个了?从你妈妈离世后,就再也没有尝过了吧。”
阿斯惊异得看着他,眼里缓缓落下泪来:“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事情。”
杜峰:“我是一个关心你的人。”
阿斯:“你到底是谁?”
杜峰:“我说了,我是一个关心你的人,希望这能让你感到开心。”
阿斯苦笑了一下:“我不是小孩子,多一个关心的人少一个关心的人对我而言,没有什么区别。而且我说了,我只信仰自己。”
“你对死亡坦然吗?”。
阿斯顿了一下,沉重得看着杜峰:“不坦然,因为我不知道死亡是什么。”
“如果能够让你的灵魂永生呢?”。
阿斯苦笑了一下,“永生?哈哈,我从来不相信有永生的事情。”
杜峰:“你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跟同桌发生争执,右脑勺被砸伤,至今还有疤痕;你18岁时,在叶城的龙葵公园第一次见到你的前女友,跟她一见钟情;那年深秋的一个傍晚,晚霞很美,落叶纷飞,你们俩发誓要永远在一起;可你是个理想主义幻想家,你投情诗歌,终日沉迷,你们最终成为陌路……”
阿斯:“别说了。”
最后一件事情触摸到了他的痛处,他忽然神色激动,嘴角微微颤动。
阿斯平复自己的情绪,问杜峰:“你到底是谁?谁告诉你我的事情的。”
杜峰:“你的灵魂。”
阿斯还想问下去,但是病痛在这时突然加剧,他瘫倒在床上,昏了过去。杜锋有些惊异,阿斯的身体较之前似乎变得更加脆弱不堪,他不能确定这是否和大脑刻录有关系。
杜峰临走时,给阿斯留了个纸条:“你的灵魂已经永生,接下来的短暂余生里你无需再有牵挂。”
半个月后,杜锋得知阿斯去世了,比之前医生说可以支撑的时间早了两个月。
第一个程序幽灵的顺利完成给死亡研究社的四个人带来了极大的信心,向源说:“技术应该成为一种信仰。”他心里开始盘算下一步的计划。
向源的计划是,扩大实验对象,并首先从人群中的优质个体着手,在对多个对象的研究中,优化程序幽灵,使其成为“可控的超级自由幽灵”。
但是,像崔敏这种“偶遇”实验对象的方式对于向源而言还是太慢了点。他主张从死亡研究社社员中入手,并同时在社会上寻找可以被复制的对象。
这个提议遭到了杜峰的强烈反对,他说了阿斯在大脑刻录之后的身体变化,认为也许大脑刻录会对身体产生某种负面影响。“如果你这么做了,那你有可能是在犯罪!在草菅人命,为什么当初我们没有耐心去研究下阿斯的术后状态。”
“他本来就是一个癌症晚期患者,身体本就虚弱不堪,你拿他的情况跟我谈实验的负面影响?”向源扯高了嗓门。
“我只是觉得我们可以再多点论证,毕竟我们的实验对象都是有生命的同类。”
向源大为恼火:“杜峰,难道你忘记了自己当时创建死亡研究社的初衷了?你应该明白这个技术对人类的影响,收起你的妇人之仁,我们完全可以边试验边研究负面影响和应对策略。”
“向源,如果你的父母今天被拿来做实验,你愿意吗?”
“如果我们的技术已经足够成熟,我没有什么不愿意!”
杜峰愤怒得指着向源的鼻子:“可问题是现在只有一个成功案例,而且他的身体已经明显被损毁了,你却还要继续拿健康的人来做实验!”。向源撇开杜峰的手:“别这样指着我”,之后愤愤离开。其他几人,目睹两人的争执,都一声不作,没有表态。
在杜峰和向源争吵后的第二天,向源组织所有知情人员召开死亡研究社会议,向源建议解散死亡研究社。
杜峰知道此刻自己完全陷入被动之中。
向源不是要解散死亡研究社,他只是想借此机会逼迫杜峰离开。
会议几乎没有商量的余地,研究社对内解散,校园社团继续维持。由于其他核心人员几乎都是向源一手筹备,而至关重要的脑外科专家崔敏又是向源的好友,这个结果,相当于是杜峰被死亡研究社除名。
杜峰知道向源不肯罢手。但是他短时间内不知道如何去阻止。
他陷入了孤立无援之中。无法寻找官方合作,因为这件事本是他发起,而且他亲自参与了第一个程序幽灵的实验过程。
他陷入了深深的矛盾和自责中。
杜峰也不知道,一个月前,那个由他亲自看过资料的新女社员辛冬冬的命运也将因此改变。
辛琪沉默着,杜峰的话让她对他无所适从,她曾经苦苦追寻冬冬的信息,杜峰掌握这么重要的信息,却从未向她透露。
杜峰叹了口气,“一失足成千古恨,程序幽灵的参与大概是我这辈子抹不掉的污点了,但是你相信我,有我在,渔夫计划一定会尽早实现,到时候,冬冬和你妈妈的死,都会得到交代。”
“可以设想的是,冬冬后来在死亡研究社接受了大脑刻录手术,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她第二天会出车祸,难道这和程序幽灵也有关系么?”
杜峰:“这是渔夫计划小组即将去解开的疑问,老原已经批准了,以后小组的行动结果我都可以随时告诉你。”
和杜峰告别后,她无法入睡,在别墅中无意识得游走。此时正是叶城的盛夏,在寂静的夜里,别墅的草丛中发出蛐蛐的鸣声,这个声音让辛琪有一种远离了城市,置身于荒野中的错觉。别墅湖泊中央的小亭仍然亮着灯,橙色的灯光装点着别墅静谧的夜。辛琪沿着木栈道向小亭中走去。
夜风微凉,她觉得有些冷,刚刚杜峰给她的外套被她放在了客厅里。
而后,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在凌晨的空旷里,这声音响亮而熟悉。
她回过头,是杜峰,他跟了出来。
他的轮廓在夜色里显得清瘦,想到刚刚的谈话,辛琪无视他的追随,继续向前走去。
杜峰追了上来,给她披上了一件外套。
辛琪站在夜风里,湖泊里时有鱼儿跃出水面的声音,湖水倒映着远处的橙色光晕。
杜峰抱住了她。
辛琪感受到来自他臂弯的温暖。杜锋在辛琪的耳旁轻轻说:“没有保护好冬冬,是我的错,请原谅我。”
辛琪没有挣脱,在带着凉意的夜里,在连续失去了所有亲人之后,杜峰的胸膛此刻像狂风暴雨的海岸中唯一可以庇身的港湾,她一直以来的坚强终于可以放下,她感受到杜峰的心跳。这一切如此不真实,可她已经不再在乎,她只想忘掉烦恼,享受片刻的温柔,哪怕明天醒来,这些温暖都消失,再不会回来。
夏夜的风在耳旁低语,杜峰说:“辛琪,我不希望你再压抑自己。以后所有的烦恼,都请告诉我吧。”
辛琪靠在他怀里,哭泣起来。对于亲人的思念,所有的委屈和孤独,都化为她的眼泪,在这个男人面前尽情表露出来。
向源是渔夫计划的重点调查目标。
从被死亡研究社除名后,杜峰就与向源再无联系,此时,如何能够自然得与向源重新交往似乎是个问题。理所当然得,他想到了卓小南,如今已经是向太太。
杜峰有很多个前女友。在奶奶去世之前,他理所当然享受着命运给他的各种馈赠,包括他的财富、才智,也包括“爱情”,富人的“爱情”是丰厚的。在无数平庸的男子感叹孤独寂寞的时候,杜峰有几乎从不间断的“优质爱情”。他被命运眷顾,迎接一份又一份爱情的厚礼。他交往过的这些女人们,无论从出生、家世,还是学识、才貌上,和杜峰都旗鼓相当。在爱情这场配对的游戏中,即便是在富人圈里,杜峰也是佼佼者。谁说爱情无关财富物质,可爱情明明就是最简单的荷尔蒙,荷尔蒙大概简单到,也仅会被这些表象所支配,所以大多数时候,表象总是最重要的。至少在杜锋看来,是这样的。
他几乎会将卓小南作为一份最终的爱情厚礼。
她聪慧、美丽,在爱情里保持着高度的自律,但又不会给予男人距离和冷漠感,她偶尔透出的小女人的依恋,会让杜峰毫不怀疑陪伴自己的就是一个富有魅力,通情达理,独立上进却也需要自己照顾的女人。她满足了他对女人的所有想象,她给他的感觉几乎大部分时间都是舒适的,即便偶尔会有小小的分歧和争吵,她会以极高的情商将事情理性得处理掉。
杜峰对这份爱情的厌倦源于奶奶去世之后。
卓小南太完美了。
这种完美让杜峰感到危险和无所适从。他提前进入了婚姻状态,而且是一帆风顺的婚姻,他们不需要克服任何困难,不需要考虑未来的婚房,不需要考虑养孩子,因为任何一种生活,都是他们可承担范围内的。生活敞开了一片花园给他,极目之处,都是花团锦簇,可他觉得,这繁华背后,是内心的一片空荡。
甚至有一天,当杜峰再次看到卓小南时,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抑。这个上帝赐予他的丰厚的爱情礼物,此刻却咯在他的心上,令他隐隐作痛。他一度觉得,这是个能识别人类情绪和意图,并时刻能做出完美应对的,被优化过的机器人。
他知道是自己有病,病在脑子上。
世俗的坦途似乎让他找不到激情。那些故事里青春岁月才有的撕裂和心碎,他不曾体验过。卓小南之前的女友,几乎都是被他伤心,她们带着种种杜峰归之为公主病、女权病、特立独行病、文艺病的特征,被他逐渐厌烦。卓小南到他眼前时,他曾为之一亮。
而现在,这个完美的女人,像是一朵美丽无价的玫瑰,却无法种在他干涸的心灵上。
有一天,杜峰拉小南去叶城潞河的天桥上散步。天桥上方的天空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是一片黑沉沉,夜幕笼罩在他们的上方,仿佛一个无尽的时空,将要吞噬一切,又将会带来一切。他那次向小南提出了分手。
当杜锋再次回忆起这段恋情的时候,从正常的逻辑来看,他无法理解自己当时的选择,只记得分手前的感情生活,于他而言,是一片死海。
时隔两年不见后,杜峰约卓小南在一家茶馆见面。
这是杜峰特意选择的一家茶馆,是他和卓小南第一次约会的地方。
他比约定的时间提前到了10分钟,在一处靠窗,能远眺海水的位置坐了下来。他不时望向门口,希望能尽早认出卓小南。
她准时出现,不早不迟,和四年前一模一样的作风。
卓小南穿一身淡紫色的丝质紧身连衣裙,衬托出美好的身材,领口的剪裁露出的锁骨给她添了几份性感。较四年之前,卓小南身上看不到时间流逝的刻印,但是气质上却更加成熟和端庄。此时,她还多了一个身份,向源的太太。
卓小南礼貌得和杜峰拥抱了一下,随即坐下。
杜锋先开口,“向源还好吧,最近忙什么?”
“还在他爸的游戏公司里上班。他呀,没什么特别大的追求,子承父业就够了。”
“游戏公司不错,我现在可是IT民工呢。”杜峰打着哈哈。
卓小南白了他一眼:“那可是你自己愿意的,你要是回家,你爸的产业也够你呼风唤雨了。”
“我可不像向总,有呼风唤雨的本事。我呀,就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就行了。”
窗外海上的游艇里有小孩子在放飞小型遥控飞机,飞机从窗外略过,飞机中还坐着人。杜峰看得入了神,说道:“现在的小孩玩的花样越来越多了。”
“这种飞机是向源家旗下公司生产的!”卓小南说。
“看来你这个少太太当家不错啊,对自己家族的产品是过目不忘。”
“你少调侃我了,这款飞机目前只有向家的神游公司在做,只能在有限的区域内进行娱乐飞行,所以不用看就知道是神游出品。”
“神游公司,听着挺耳熟,除了做游戏和周边产品,还做别的吗?”
“向源在拓展AR游戏板块,他呐,完美主义,目前产品都没投放出来,只见大把的钱投进去,没见产出,他也完全不让我插手,说要给我惊喜。我也懒得介入了,正好也清净下。”
“这可不像向总的做事风格,他那种急性子,但凡能有50 %的把握,产品也会推出来的。”
“这我就不大清楚了,他几乎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游戏里了,我上次见他还是半个月前,其他时间也就视频上跟他见面聊聊。”
在茶馆聊完后,杜峰约卓小南去外边的海滩走走。海风轻抚,两个人的身影在海天交接的地方,慢慢变远。
向源坐在办公室里,他面前的屏幕上放着财务部提交上来的神游公司游戏版块的经营报表。他的心思不在这个上面,他在屏幕上打出“幻影小城”四个字,然后又全部回格删掉。“幻影小城”是神游公司在下月初推出的游戏项目,但是他内心仍然有些顾虑。
幻影小城是他组织游戏团队研究了2年多的游戏项目。这是一个具有城市实景外加各种美轮美奂的景色和奇异现象组成的虚拟空间。游戏者通过穿戴一套实景感知装备,接入空间后,可以在这个空间中实现几乎完全真实的体验。目前幻影小城的第一个可发布版本已经完备,具备了全球几大主要城市的全部实景,并在城市的周围部署了具有代表性的世界风景名胜和绚烂的自然现象。每一处风景,尽管在虚拟空间内的地理位置上相聚很近,但是风景内部的气候特征完全模拟当地实景。自然现象则是按照一定的频率随机得出现在幻影小城中。
这个游戏的推出,将会使人们足不出户就可以体验到真实的旅行体验,也可以使人们不必担心安全问题,近距离得感受雷电、极光、飓风。幻影小城一旦推出,无疑将打开非常广阔的市场,这也是当时向源的父亲大力支持他研发这款游戏的一个原因。
但是,把这个空间做成一款游戏产品,却并不是向源的最终目的。他已经使用了各种借口一再延迟幻影小城的发布时间,现在似乎已经找不到让父亲相信的理由了。
此时,他面前屏幕上的指示灯亮起,向源切换了下界面,看到谭星在办公室外,于是开门让谭星进来。
“有什么情况要汇报的吗?”
“没有什么大事,有件小事,不知道能不能讲。”谭星有点犹豫。
“跟我还有什么需要吞吞吐吐的,快点说吧,别浪费时间。”
“我今天在海边看到卓总和杜峰,走在一起,好像当时是刚刚从湖泊茶馆用完餐出来。”
“哦,我知道了。”
向源烦躁得拿出一根烟来,一直一来,他都比较担心杜锋。从得知杜锋回国后,他就知道总有一天,国安局的人会找到自己。他杀过一些人,又让这些人“重生”,从他的角度来看,自己并未对世界做出破坏,甚至给人类的生存提供了更多的想象空间。可是他厌烦政府那一套迂腐繁琐的监管,按照政府的思路和效率,他的永灵大业不知道要经过多久才能完成。
最坏的结果,也就是被执行死刑,他对死亡并不害怕,只是当前有一些事情还没有办妥。如果调查推进的速度太快,幻影小城可能无法达到预期。
“杜锋家的项目进行的怎么样了?”向源抬头看向谭星。
“深度睡眠手术已经完成了,接下来是消灭原体。”
“手术和消灭原体一起做很难吗?”
“他家安防做的太好,尸体处理起来有些困难,不处理的话,杜家父母社会影响力太大,万一处理不好,我们会很被动。”
“从今天开始,不要再考虑什么社会影响,抓紧推进各个项目的进度是关键,只要目标达成,别的事情我不在乎。另外,其他人家中的项目,也该迅速启动了,再给你三天时间,务必找到下手的机会。”
谭星准备离开,向原叫住了他:
“还有,强调一下,不要再说是尸体,这是原体!懂了吗。”
死亡分享会后的第三天,辛琪接到天星的电话,约她在初心咖啡聊聊。
天星打理了头发,剪成了阳光的寸头,看着比上次精神多了。不过辛琪觉得,其实,还是长头发带点忧郁的气质比较好。因为这样的审美,她无数次被冬冬嘲笑。
辛琪到晚了,天星像个调皮的小孩子一样双手托在桌子上,捧着脸,看着辛琪坐下。
“永灵会的天堂就要建成了,以后在分享会上,天堂体验将会是一个重要的项目。”
“天堂?”,辛琪很惊讶。
“是啊,天堂。”天星又肯定了一次。
“什么样的天堂?”辛琪眨巴着眼睛问。
“真正的天堂啊。”天星故弄玄虚。
看到辛琪有点不高兴了,天星开始严肃认真得解释:“天堂,就是给程序幽灵居住的地方,非常美好,可以帮助一个人实现生前未能实现的任何事情。”
“那太好了,看来下次我要体验下天堂的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