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含脸上笑容恬淡,嘴唇轻启,缓缓说出这一句话。虽然是在反问子瞳,但实际上,却是对自己无用的责怪和质问。
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感觉心里有块大石头,狠狠地压在了心门上,沉得他喘不过气。这种感觉许久不曾有过了,而如今,又回来了。
他也知道自己无能,不然怎么会爹不疼娘不爱,在那宫院中孤独地生活至久?
他有些失落和气愤,却深吸一口气,尽量将不好的情绪排出体外。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他不想惹得她不高兴。
“终有一日,我能够取得我想要的一切。”他暗暗下了决心。
“也罢,时候差不多了,我们该回去了,万一婆婆们发现我们不在屋里就不好交待了。”忆含接过他手中的一根绸带,用手指在上面行云流水地写出一行字,将它系在树上,接着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向平仲树拜了三拜。
子瞳见状,也学做她的模样,将自己那根绸带也挂了上去,稍稍躬身,便追着忆含远去了。
子潼刚一只脚踏入门内,便被婆婆们拥着进了寝宫,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众人便有条不紊地为他更衣,忆含则倚在门边安静地望着他。他在她们的拨弄下缓慢地转了一圈,看着身上只有逢重大日子才穿的宽袖紫蛟袍,一脸不解:“可是有什么贵客到来?”
其中最年长的方婆婆叹了一口气,替他拢好衣襟,回答道:“方才娘娘那边派人过来,说是今晚王上携众将军凯旋归来,即刻举办庆功宴,另外还有一件要事宣布。虽说通报的是‘好消息’,可谁知到底如何呢?老奴这心里啊,总觉得不踏实。”
子瞳笑了笑,宽慰她说道:“婆婆尽管放心,瞳儿知道该怎么做的。”他只以为大家担心自己在宴上有什么口体之失。
很快,晚宴开始了。赤渊王和诸位将军酒过三巡,都有了些许醉意。良久,歌声停,舞女退,接着只听到近卫总管林大人的声音:
“此次靳水一战,各位将军劳苦功高,各封赏水域二十亩,屋宅两座,锦衣蚕丝四十匹。另,祁云将军在此战役中英勇牺牲,故追封祁云将军为祁王,厚葬入王室向阳池;其子祁熙楠率先取下敌方统领首级,斩杀敌方猛将二十余人,故封为先勇大将军,且念及其丧父之痛,王上体察其情,收其为义子,封号赤南王。”
此话一出,全场寂静。
子瞳一愣,握着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论功行赏本是常事,只是收认义子这回事儿,自己却毫不知情,日后这赤南王,是否会对自己产生威胁,谁也说不准,因而难免产生惴惴不安的情绪来。
各位将士纷纷起身,双手奉酒,齐声道:“臣等谢过君上赏赐。我等必定尽心尽力,守护水族安稳,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接着将酒一饮而尽。
赤渊王在上放声大笑,却不失威严分毫,亦举起酒杯道:“我族有各位将军佑护,必能百世盛平!不必拘礼,坐!”说罢也饮尽杯中酒。
此中有一人,复站起来,行了礼,说道:“承蒙君上厚爱,念及家父殉身之情,给予家父厚葬,认臣作为义子,我祁家何德何能受此恩惠!何况保家卫国,乃男儿之本,臣斗胆借此机会在此立誓,日后必定恪尽职守,保我族人安稳,绝无二心!”
子瞳应声向那人看去,正是谕中受封的先勇大将军——祁熙楠,亦是父上的义子——赤南王。看起来,他的年纪和子瞳不相上下,气质上比子瞳更有几分成熟老练。他身着青灰色衣裳,头发束起,干净利落。五官英朗,剑眉星目,唇色却有些乌紫,像是有不足之症。说话间又有几分儒雅之气,若不是知晓他骁勇善战,必定不会将眼前这个有风流之态的男子和杀人不眨眼的大将军联想起来。
这样一看,自己在父君面前似乎毫无存在感。既不能呼风唤雨,确保人间风调雨顺,也不能披上盔甲,做战场中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将,顶着殿下的头衔,毫无用处。
他一时心里更加忐忑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好!好!好!”赤渊王似乎很满意这个刚收的义子,一连说了三声“好”字以表赞赏,那威严的脸上,竟然浮现出慈爱的笑容来,那是子瞳已经多年不曾见过的表情。
他只觉得周围被黑色晕染,什么声音都散去了,只有一束光落下来,洒在祁熙楠的头上,将他整个人照耀得熠熠生辉,而耳边充斥的,是父君带着骄傲的赞赏:好!好!好…一遍一遍回荡着。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寝宫的,忆含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也不多说,只是默默地为他宽衣。她已有耳闻,君上认了一个义子,从宴上那番话即可得知,那人说话做事颇有心思,滴水不漏,讨得君上十分欢喜。如此一来,他这冠着“太子”之名的亲生儿子,反倒显得轻贱起来。
正当子瞳出神地坐在床上时,从门外冲进一个人,只是片刻,便来到了他身前。
“啪!”清脆的一声,吓坏了在场的众人。来的正是他的母亲,这后宫的正主。
这一巴掌扇在他脸上,直接让他摔倒在床上,也让他回过了神。
“你可知那祁熙楠是什么身份?他是你父王在外的私生子!从小寄养在祁家,这封赏只是让他名正言顺回到你父王身边!你可知道?”
一时间,在场众人全都震惊不已,无人敢出一声。
“我生你养你有何用?还不如个外来的杂种!也好,你还不如随我一道去了,也省得丢人现眼!”说罢伸出手来,一把匕首出现在她手上。
她将匕首扔向子瞳,眼神狠厉。
“王妃,不可,不可啊!”婆婆们和忆含纷纷跪下为他求情,而王妃却不为所动。
子瞳撑着身子,将地下的匕首捡起来,全身都开始颤抖。他从来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的到来。
龙族向来都是认定一人便只能一人,谁能料到他的父王会有其他际遇,并诞有一子,而且见祁熙楠那模样,分明是和自己一时出生的,那就说明,自己和母妃已经被隐瞒了百年之久。
任凭这事发生在谁身上,也无法理解和忍受,母妃如此愤怒,也有因可循。他越发觉得自己平庸无能,徒添母妃的怒气,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他拔刀出鞘,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缓缓落下。“孩儿不孝,不能为母妃分忧,唯有一死,方能解恨。”
说罢将匕首狠狠刺向胸口。
说时迟那时快,忆含从一旁飞扑过去,硬生生用手握住刀刃,挡下了那一刀。
霎时间,忆含的血便染红了子瞳的胸口,而他却未伤分毫。
“你!”王妃气急,她本笃定地认为这懦弱的孩子,定不敢向自己下手,没想到他竟出乎自己的意料。本来准备施法将他手上的匕首打落,却没想到被忆含生生擒住了刀。
子瞳心疼地捧住忆含的手,泪如雨落,责怪她:“你怎么这么傻!我的命一文不值,不值得你这样做!”他扯下一块布裳,小心翼翼地包扎她的手,一边轻轻的吹着,生怕把她弄疼了。忆含眼里噙泪,只是看着他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说。
“我竟不知养虎为患,让你生出这般的心思!你定不能呆在此处!”王妃看着眼前种种,内心却毫不动容,跟她的尊严和地位相比,这些人,这点伤算什么?于是广袖一挥,将子瞳带走了。
“不!”
屋子里,只剩下匆忙上前抱住忆含的婆婆,和突然失去手中温暖、扑了个空摔倒在地的忆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