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脑海中回放着从前支离破碎的片段,不由得闭上了眼睛,静静回味那些悲或乐。
因着父亲是叱咤一方的水族首领赤渊王,他生来便受万民朝拜,备受瞩目。然而他却资质平平,学了好几十年的法术,却连小小的唤雨术都难以施展。久而久之,父亲对他失去希望,便渐渐冷落了他。而母亲,索性也不再管他,对他放任自流。于是在他印象中,三人从来不曾在同一画面内出现过。
再次见到父亲时,还是在他的百岁宴上。
还没开宴前,他在角落里小心翼翼地注视着端坐在大殿之上的父亲,一身金色长袍尽显不凡气度,却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他的心突突地跳着,既兴奋叉惶恐。按例,在百岁宴上,长辈是要许小寿星一个愿望的。可他却还没想好要什么,万一父亲不应允,又该怎么办呢?
好在上桌后,那平日里难得见上一面的父亲,倒是显得尤为亲切和慷慨,对他嘘寒问暖。问他苑中有几个人伺候,可还需要人手;问他近日功课做得如何,法术习得如何,对先生可还满意...诸如此类。但话里话外却没有分毫不曾看望和陪伴他的愧疚之意。
宴中,父亲问他可有什么想要的,他看着一旁对他不停使眼色,神态有些不自然的母亲,行了礼轻声道:“儿臣出生至今,还未和父君母上一同小聚过,斗胆请父君赠一副家宴图,让儿臣平日里瞧着也有个念想。”说完他却不敢抬头,生怕触了逆鳞,只是用眼角余光偷偷瞥了父亲一眼。他看到父亲明显一愣,随即捋着胡子朗声笑道:“没想到我儿竟只要求如此,好说好说。”这一环节便过去了。
他又看了看一旁的母亲,她脸上浮现出了满意的神情,赞许地对他点头微笑示意。
后来那副家宴图,父亲派人送到了院子里,终究也没有过来探望一番,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一下。那时候他只觉得是父亲朝中事务繁忙,却不料是他的心已另有所属,并且和那个女人育有一子,心系的也只是那个女人的儿子而已。而自己,就算有他曾经明媒正娶的母上,也无法得到他分毫关爱。
他并不知道,母亲恨他不能利用自己让父亲回心转意,才会那般对待他。
百岁宴的前一天晚上,母亲特意亲自过来找他,希望他不要别的,只以他的身份,为她求一副家宴图。
他本来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无论是亲情还是物件,习惯了没有他们的陪伴,也不再有什么特别的奢望。只不过他内心是不甘的,可是他却没有表现出来,俨然像个成熟的大人般,抛开不快,应允了母亲的请求。
在无人问津的年岁里,唯一让他感受到温暖的,则是同样一个不受待见的姑娘。她有一个听起来就十分温暖的名字——温忆含。
不同于水族其他类别,赤渊王一脉乃是龙族,只允许有一房妻室。而温大将军却是鲤族,无谓妻妾多少。忆含则是他与妾室所生。早些年温将军还在世时,每每入宫,身侧都会带着一个小女孩儿,可知他有多重视她。他上朝时,女孩儿就在殿外安静等候,偶尔也会到处走动,看看这宫内的风景。
好景不长,一次水族内部发生动乱,温大将军率军前去平定叛乱时,惨遭内奸暗算,死于军中。从此温忆含失去了庇佑她的一方天地。
这万物伊始本没有什么秩序,一切都是平等的。直到人类出现在世间,才有了礼教尊卑。因着人类几乎占据每一寸土地,范围之广,影响之大,这些凡夫俗子制订的条条框框便沿传至生息各族,被使用至今。发展到如今,除了修者有法力和本体之外,其余几乎和人类无异。
因而水族内也有等级之分,庶出简直等于半个下人,根本没有资格如嫡出一般,享受一切厚待。忆含出生时,长室并无所出,所以温将军才会将所有关切和爱护都交于她,这也是后来她命运出现转折的根本因素。
温将军逝世之后,生母也病重离世,她在温府孤立无援,受尽长室欺凌,最后竟然被贩卖进集市。
好在赤渊宫更换一批新奴时,她被买了进来。主管验人时,认出了忆含是温大将军的女儿,惊诧之余很是惋惜。于是禀告王上,说明情况后将她提去了子瞳的苑中。
这宫中没有几个年幼的孩子,将他们置于一处是最好不过的,总和年长的下人待在一起,久而久之便也老气横秋。年纪相仿的孩童待在一起,主子和下人的界限也就分得不那么清楚了。忆含虽说是来伺候主子的奴婢,但实际上更多的是他的玩伴。
一个无人在意的庸才殿下,一个失去庇护的将军庶女,主仆二人,从此在莞沁苑中平淡地度过了百余年,直到两个人,意外的到来。
他还清楚地记得那日的情形。
彼时正值人间的秋末。百叶凋零,而越凋零越美丽的,当属平仲木。
这一棵千年古平仲,是子瞳在人间盛日乞巧节上无意中发现的。他在水底看见水面上星星点点,十分美丽,于是便偷偷溜了出去,瞧瞧有什么名堂。他幻化成一个少年,跟着水面上放河灯的人们,最后来到一处庙宇前。
此处建筑青瓦红柱,金碧辉煌,气势上竟不输赤渊宫。尤其寺庙门口那一棵平仲木,高耸挺直,犹如守卫者,守护着这一方天地。
那树上系着许多红色锦条,上面写着人们的愿望。风过,树叶哗哗作响,锦条处处飘飞,着实是他不曾见过的美景。
他偷偷地记在心底,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的发现,为的是等到忆含生辰,给她一个惊喜。
变故发生的那日,正是她的四百岁生辰。他早早起来,吩咐厨房做了她最爱吃的茶酥,然后好好洗漱一番,等她睡醒。
忆含醒过来后,推开门,发现他竟然坐在门口打着瞌睡,又惊又好笑,忙把他摇醒。他迷迷糊糊站起来,二话不说,拉着她的手,将她带出了宫。
他用丝带蒙住了她的双眼,把她带到了平仲树下。此时正值人间秋末时节,平仲叶已经由绿色褪成明艳的黄色,从枝丫上片片飘落,落在地面上发出轻微的细响。
他牵着她的手,锦条从他们头顶拂过,轻轻痒痒,一时之间气氛竟然有些异样。
“忆含,可还记得今天是你的生辰?”
子瞳抬手捻住她肩上的叶子,放入了她的手中。她的手总是冰凉得很,而他的手却一直温热着。
她一时竟有些恍惚。
“忆儿,听说凡人过生辰的时候,都会吃一种叫‘长寿面’的食物,寓意健康长寿。今日我亲自做了些,你来尝尝味道怎么样。”
“谢谢爹爹,好好吃呀!”
想起几百年前的这个日子,还有一个长年在战场上披荆斩棘的水族大将军,卸下战袍,系上围裙,为她亲手做一碗长寿面。
而如今,斯人已逝,此景已去。记不记得,好像,都没什么要紧的。
忆含浅笑,没有着急解开丝带,只是用手指轻轻摩撮着手中的叶子。
子瞳伸手取下丝带,拉着她的手站到树前,一脸期待地看着她的脸。
秋风习习,平仲叶褪去绿色之后,是十分明艳的黄色,带着凋零的气息,从枝间飘落,那纷飞的红色绸带,仿佛从绝境中开出的花。
忆含伸出手去触碰绸带,任凭风将它吹起,飘摇在手侧。
“此番美景,为何我却觉得有些怅然?”她暗想,没有明说。
“真美。”她笑着回头,简单地吐出两个字。
子瞳看她的反应,没察觉什么不对劲,从身后变戏法似的拿出两根红丝带。
“听说,在这上面写上自己的心愿,挂到这千年神树上,就能被上天看见,实现愿望。”
“要是把自己变得厉害,还需要祈求别人来实现愿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