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黑,长风冷月,阡陌纵横处,巍巍皇宫泛着肃冷的清光。
西南角,永德宫宫门敞开,灯火通明。
霜白的月光透过窗棱,金色镂空的香盏内,香柱兀自灼燃,香气缥缈,暖雾氤氲。
一袭珠冠凤裳的皇后坐在主位,仪容万千,粉面含威,一双丹凤双眸温柔莹润,眸底深处,凝着一缕寒气。
对面坐着一身浅色纱裙的冬贵妃,低头垂眸间,那斜插的金簪垂下的流苏颤颤而动,轻抬起纤纤玉手,指尖捏住一块桂花糕,动作优雅端庄,小块的桂花糕被送入口中,即时化开,柳黛秀眉微微上挑,声音娇嗔生魅,“到底是娘娘宫里的桂花糕,味道就是比别处清甜。”
皇后闻言掩嘴轻笑了一声,嘴角微微上翘,声音清透,“妹妹既然喜欢,那便多吃两块。”说完顿住,寒玉般的葱指抬起手上那白色蕴底,纹着青蓝色梅花的茶杯,轻抿一口,又缓缓放下,目光灼灼落在冬贵妃身上,“妹妹可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冬贵妃欲再进食一块桂花糕的动作一滞,心下暗暗揣摩,也没个头绪,舒展的眉目轻蹙,双手交叠放在腰间,身子微躬,“八月初五……恕妾身愚钝……”
皇后移开视线,落在那热气升腾的香炉上,手中的杯盏转了转,思绪像是飘远,“五年前的今日,丽贵妃上吊自杀,妹妹不记得了吗?”
冬贵妃素白的小脸霎时一慌,但顷刻恢复如常,惋惜道,“瞧我这记性,叫娘娘见笑了。那丽贵妃也是一时想不开。”
皇后轻拢杯盖,垂了垂眸,轻叹了口气,“娟娟侵鬓妆痕浅,双鬓相媚弯如翦。丽贵妃那样好的容貌,一朝尽毁,着实叫人可惜。”
冬贵妃扮作惋惜,摇了摇头,秀容笼了一层哀伤,“可不是吗?也不知世上怎么会有这种怪病,丽贵妃明明肤若凝脂,一夜之间脸上变红,怎么也消不掉,都怪御医无能,来诊治了多少回,却束手无策,没有半点法子。”
哀恸间,她又动作随意,捏了一块桂花糕,送入口中。
皇后目光直直盯着冬贵妃的神情变化,着了些力道将茶杯放在深红色实木案桌上,清脆的声响在一片清幽中更是显然,神色激动,“这案子本宫查了五年,终于查到头绪了!丽贵妃不是生了什么怪病,是被人下了药。”
冬贵妃心头一震,还未完全化开的桂花糕卡在喉咙口,从衣襟上取下手帕,掩嘴轻咳了咳,眼神躲闪,故作诧异,“是吗?世间真有这种药,吃了可以让人脸如此红?”
皇后浅浅一笑,浓墨一般的凤眸里藏着深不可测的杀机:“世上是否有这种药,你很快就能看到了。”
她话音刚落,就有宫女取了一面铜镜,径直摆在了冬贵妃面前。
冬贵妃瞥了一眼铜镜,便吓得扔掉了手中的桂花糕。
镜中之人,蛾眉浅黛,可原本凝脂一般的皮肤上,却泛起了一层浅浅的红色,那模样,与五年前丽贵妃发病的模样无差一二。
冬贵妃大惊失色,满脸惊惧,浑身止不住轻颤,眸子淬了狠意,抬起指尖,对向神情泰然的皇后,“你,你在桂花糕里下了药?”
尾音落地,门口纷沓的脚步声突然逼近。
走在最前面的便是长公主庞贞。
长公主迈着轻盈的步子冲了进来,一身暗红牡丹绫纱锦,盘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纤纤细腰间坠下的碧玉佩曳动,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响,一张心形小脸笼着焦灼之色,身后随着一众侍卫和公主。
长公主视线一圈逡巡扫过,径直走近冬贵妃,一把抓住冬贵妃的如藕段般的手臂,“冬贵妃,跟我走!”
永德宫中一众宫人纷纷跪下行礼,唯独被扼住手臂的冬贵妃丝毫未动,她呆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疯狂抚摸着通红的脸。
雍容静坐的皇后却连招呼都不打,好整以暇地站起身,神情端得严肃,不怒而威,“长公主驾到,怎么也不通传一声,岂不显得我永德宫目下无人。”
长公主面上隐隐有不耐,但又不好发作,立时松开冬贵妃纤细的手臂,视线冷冷扫过皇后,“我有要事找冬贵妃商议,现在要带她走。”
冬贵妃失去钳制,还浸在悲痛中,身子一软,滑倒在地。
皇后亦冷笑一声,“恐怕长公主来晚了,五年前丽贵妃的旧案,冬贵妃脱不了干系!”
长公主眸底闪过一丝慌张,但随即镇定下来,不以为意道,“五年前那桩旧案,早就盖棺定论了。”
事态紧急,长公主不愿再理论下去,长袖一挥,一声喝令,带了几分威严,“带冬贵妃走。”
皇后身态娉婷婀娜,迈了几步,拦在长公主的面前,眸光冷厉。
长公主向来跋扈惯了,哪还受得了这般阻挠,眉梢一挑,轻蔑地注视皇后,声音掺着三四分的不屑,“皇后这是要阻拦我?”
皇后身形未动,堪堪定在原地,淡然一笑,神情端作威严凛凛,“本宫身为皇后,统率六宫,维护后宫安宁是本宫的职责,冬贵妃居心不轨,谋害丽贵妃,本宫要照宫规,对她严刑处置。”
长公主嘴角勾起一抹嘲讽,“是统率六宫,还是清除异己,你心里清楚。”
二人唇枪舌战之际,便听得一声惨叫。冬贵妃不知何时挣脱了宫女的束缚,扫落满桌点心,疯魔一般,冲出偏殿!
长公主见冬贵妃冲了出去,心下一慌,喝令自己宫女和侍卫,“保护冬贵妃!”
皇后亦神色一寒,冷声示下,“抓住冬贵妃!”
两拨宫人一听吩咐,立马朝着大门之外涌去!
永德宫之中,堪堪剩下长公主和皇后二人对峙。
四下无人,长公主更是肆无忌惮,朝前一步,冷蔑逼视着对方:“据我所知,丽贵妃死了没多久你就已经查到她是被人下了毒,为什么五年之后才想到要抓人?!”
皇后不羞不恼,缓步走到窗前,纤纤玉指一下又一下地轻叩着窗棂,清辉笼罩在她的侧脸之上,叫人辨不清情绪。
须臾,她醇厚开腔:“冬贵妃奸猾,本宫查了五年,才查出当初是她给丽贵妃下了药,令丽贵妃容貌尽毁。”
长公主侧了侧身,轻蔑的视线落在皇后的背上,讥讽道,“只怕是因为头三年冬贵妃圣宠正隆,你巴结她还来不及,第四年,皇上兴致淡了,你还是不敢动手,直到最近,皇上三个月都没去她的常怡宫,你才落井下石。”
皇后幽幽回眸,周身泛着威凛之势,浅浅一笑,“长公主身为公主,却时时插手后宫之事,怕是忘了,本宫才是三宫六院之首,才是名正言顺管辖后宫之人。”
长公主对上皇后的视线,丝毫未有惧色,眉梢轻佻,几分得意晕染,“你再如何尊贵,能比得过母后吗?我们不妨去母后跟前走一遭,看她是维护你还是维护我。”
皇后正欲反驳,大殿外头便传来一阵刀剑出鞘的声音,紧接着便是宫女侍卫们的尖叫!
“娘娘,您这是要干什么?”
“娘娘使不得啊!”
“娘娘您快把刀放下。”
皇后和长公主一听情形不对,皆脸色一沉,忙跑到了殿外,后面跟着一众宫女。
殿外的花园内,冬贵妃正举着侍卫的刀,一双凤眸透着狠戾的光。
背后围着宫人,但无一人敢上前。
皇后朝后看向侍卫,声音威严,“快拦住她。”
长公主也在一旁慌了神,脸色微白,“冬贵妃,把刀放下,我会为你做主。”
冬贵妃下意识退了几步,举起手里的刀,恶狠狠盯着皇后和众人,狼狈沙哑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决然,“谁都不要过来,我不会让自己变得跟丽贵妃一样,被你们当成怪物看待!更不会让皇上看见我现在的模样。”
说完,不过两三秒的间隙,就利落举刀割向自己的脖子,殷殷鲜血登时崩流如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是倒地身亡,发髻垂散,那一双凤眸还未阖上,闪着渗人的幽光。
皇后没料到冬贵妃真的会自尽,立在原地,她好不容易等来这机会,如今冬贵妃自尽丧命,死无对证,她又怎么会甘心,咬着一口的细牙,恨不得咬碎吞腹。
一旁的长公主,则是一脸可惜,心里暗恨冬贵妃的无用,如今救人不成,还让在皇后那里落了口舌,愤愤扫了皇后一眼,疾步离开了永德宫。
有侍卫上前,想要抬走冬贵妇的尸体。
皇后黛眉微蹙,目光落在那零散发髻上垂着的金簪,“慢着!”
侍卫不解放下了担架。
皇后站在清冷的月光下,面上蒙了一层森寒,“把她头上的簪子给我扔了。”
后面的宫女立马上前,扯下了冬贵妃头上的金簪,哐当一声投进了一旁的池塘。
一身素色的尸体上除了艳丽的血渍,再无华光。
这皇宫,皇后自持威仪,行到何处都是光彩照人,哪忍得了旁人抢了芳华。
皇后的面容缓和了下来,纤手微抬,掩了掩鼻,声音冷冽如霜,威仪四方,“传令魏广,摆架!去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