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前面那个湖,就能看到通往城中的路了。”林朗丰指了指,脸上的神情有点释然,有点忐忑。
他一手拄着不知从哪捡的粗树枝,一手把黏黏往怀里送了送。血污和汗渍让他伤势看起来很严重,但其实娇芯海棠一直吊着他的生命力。花瓣脏兮兮的,黏黏伸出自己干净的软乎乎的花瓣想去回到晏乔怀里。然而晏乔没看它,林朗丰以为它要掉下去抱得更紧了。
黏黏:呜呜呜?好难闻啊!要抱抱……
晏乔脸色煞白,但还是在他身后稳稳站定。走的路委实多了点,她的身体有些吃不消,没想到当时受伤的他用起命星逃命来倒是厉害,跑了这么远。
小姑娘的头发都有些乱了,发间的碧娥花早就不知所踪。她用手摸了下,脸色更不好了。母亲最喜欢的花不见了……心情糟糕都别和我说话。
“你答应过我的。”他见晏乔不说话,语气恶狠狠的。
晏乔随意点了点头,估量了一下体力,找了晒着月光的大石头坐了上去,对他满不在乎。
他有些急了:“不是说不想过夜吗?”赶快回去啊,给我治好了疤,我们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晏乔眯着眼没理他,看起来颇为惬意地迎着月色,整个人好似发光。在林朗丰看不见的地方,空气中漂浮不定的元素光辉像拱卫什么一样排成言式的样子。
最终,看晏乔无所顾忌漫不经心地对待他,林朗丰憋着口气一并歇了起来。
休息时间并不久,前面的湖泊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好像很多人的样子。林朗丰耳朵动了动,然后又望了望,下意识抓起了匕首。
“做什么。”晏乔扫了他一眼,眼神停在他握着匕首的手上。
林朗丰:姑奶奶您这倒是挺敏锐……
他偏了偏头,示意前面有动静。晏乔站在石头上,看过去后又转回来:“和你有什么关系?”
“这,这夜黑风高……”他颇有些无语,“你倒是下来!被发现了怎么办!”
“走吧,差不多休息够了。”晏乔根本不接话,依旧只是指使他。林朗丰站起来歪了一下,心疼自己都沦落到这种地步了啊……
湖的周围密密地长满了高高细细的醉心草,就是那种取下来从中间折断可以看到透明汁液的植物。这些汁液经过加工被做成了极佳的饮品,不仅如此,对元命师来说也可以稍稍刺激一下穴道,使得命星上修炼事半功倍。
所以经过那大片醉心草的时候,林朗丰停留了一下,空气中都是醉人的汁液香气,那张恶劣的面容难得缓和了下。
“这种追忆的神情不要让本郡主再看到了。”晏乔声音冷冷的。同样难得的,她用了郡主自称。
林朗丰挑了挑眉,口气有些不好:“反正你也知道了,我追忆曾经喜欢的姑娘有什么奇怪的吗?”
“记得她可善良了,当年没钱还四处讨酒……就她直接奉来两大坛……啊,那真是……”他啧啧而赞,沉浸在回忆里露出了令晏乔不忍直视的蠢兮兮的笑容。
晏乔小脸紧绷,眼神带着杀意,整个人都冷冰冰的看起来没有人情味儿。望着那碍眼的笑,她心里想着的全是让这个人立刻消失……
一念:至于么?
突然的出声令晏乔皱紧了眉,攥着腰间莹白的珠子没回它。
良久,似是对一念,似是对林朗丰,又或是她自己,她开口,有些微微的涩然:“这种表情,我再也不想看到了。”
眼前画面似乎一闪而过:中年人眼神温柔地对着一幅画,双手却握拳发狠似地砸向墙面……明明总是温和地对她讲话,背在后面的手却永远是伤痕累累的。
林朗丰目光奇异地看着她,晏乔觉得没有向他解释的必要,抿了抿唇:“答应你的,我会做到。”
一念“好心”提醒了一句:湖边有你的小竹马哦。
晏乔呆了一瞬,扭身拨开醉心草丛探过去。林朗丰哎哎叫着:“不是说没关系吗?去那边干嘛?”
晏乔没理他,林朗丰不得已跟了上去。
湖水澄澈,天也快亮了,明玉似的泛着光。合该美好等待清晨的时刻却乌泱泱挤着一堆人,气氛凝滞,呼吸好像都有些沉重。林朗丰看着那些人磨着牙哆哆嗦嗦地说:“和我一样。”
晏乔没空注意他,她的目光全被在地上五花大绑围着的少年吸引了……
君亦然……他也被抓了?
一腔热血的世子大人跑出去没多久就被人抓住了,然后即使被抓带到这里也没见到心心念念的小姑娘。
此刻被人围着,他想把自己缩得谁也看不到,这些人看他的眼神他不懂,但恐惧。与此同时,父亲的话在耳中轰鸣,嗡嗡作响,让他头痛欲裂。脑海中晏乔那张美好的脸开始模糊不清。
晏乔收回目光,漂亮的脸上看不出神情,只是扫了一眼那些人的位置,默默在心里计算着。
一念:我劝你离开,别管他。
一念:你现在身体不能负荷太大的元素,言力会把你压垮。
晏乔:我知道。
一念:有不好的预感。
晏乔看向了林朗丰,林朗丰不明所以打了个哆嗦。
晏乔:那契约。
一念:不行。
晏乔难得缓了缓语气:我不用言咒,偶尔一次用你的力量身体也不会有问题的。
一念:不行。
晏乔明白一念不是那种情绪过多的,以前交易也并没什么异议,可现在十分反常:为什么?
一念慢慢地好像在斟酌字句,但还是很混乱:我并不想提醒你的……不知道……感觉会发生不可弥补的事情……
晏乔语气和缓:不是还没发生么?没有发生的事情,我们谁都无法预料。既然如此,就做现在该做的……你知道,我这个人难得有点执念。
一念突然想起来晏乔小时候,那个软萌软萌的,脸上带着笑脸甜糯糯地喊它念念的孩子……沉默了一会,它好像感受到了人们说的那种烦躁的感觉:好……以我们的交情,就当是为了你的执念。
晏乔笑了起来,林朗丰被这笑容晃了一下神。但仿若昙花一现,再想细看却发现那张脸板得正正经经的。没由来的,他觉得有点可惜。
“林朗丰。”晏乔唤他,眼睛却看着君亦然的方向,“对你而言,有什么人是重要的吗?”
“当然啊。”他有些不明所以,但想起那个姑娘,耳根还是有些微微发红,“你问这个做什么?”
“那你会理解我的。”晏乔反手对着他心脏部位凌空画了一个圆,眼睛紧紧盯着他,“我感谢你,但不信任你……所以只能这样。”
很普通的一个圆,没有言力汇聚元素的美丽光芒,也没有华丽的技巧,但它浑然天成,如果印迹能够显现,那么一定是个比例完美的圆。
林朗丰有些莫名,但是觉得自己对晏乔应该保持信任,不管是因为她刚刚说的话,还是她这个人本身。于是他忍着颤抖和恐惧主动笑着问:“这是什么托付仪式吗?说吧,那个小子是你认识的吧?想让我做什么?”
晏乔默默看着他。
他伸手比了比身高:“坦白说一直被小姑娘要挟是挺蠢的,但我从来也不是那种放任小姑娘不管的人……更何况你还拿着我的脸面呢。”
晏乔看着面前这个人在自己建立契约后忍着恐惧,换上一副不狰狞不凶狠表达真诚也要别扭的面孔。她垂下头,声音很轻:“把他们尽量引开,能有多分散就有多分散。若是,若是你还活着,去西曲府我会做我答应的事。”
“好。”然后他把黏黏递给她,摸摸脸上疤痕,没多说一句不满,“我去了。”
晏乔没应声,一念在脑海中谆谆教导:我的力量并不是直接控制人心,而是与人心建立联系。所谓契约,就是把有利的诱导出来,看样子效果还不错。你做这个也不是第一回了,这么沮丧做什么?
晏乔突然问:我知道,所以我交易情感建立契约,做好万无一失……可我从来没问过如果,如果我不用契约直接诱导呢?
一念随意道:那就保留你的情感,但是诱导的话就是这个人心里占上风的不管对你是否有利的放大诱导。以心换心,才能唯心不变。
晏乔深呼了口气,乖乖巧巧把黏黏又放他怀里,很真挚地回了两个字:“小心。”
他愣了愣,随即就拉下脸转过身边走边嘲:“果然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这就害怕了!当年摸爬滚打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
他骂骂咧咧的声音刚好让晏乔听见又不让湖边的人察觉,晏乔再次握了握玉珠,想到娇芯海棠的能力感觉也没什么可担心的……担心?看着抓紧玉珠的手,想到对方说不会不管小姑娘,她突然语气冷了下来:“我知道你害怕,所以我感谢你……”
林朗丰已经到另一边去了,他没听到。
一念语气郑重:我收到的你的情绪里有点不甘心……但你要知道我是做交易的,我只收一部分情感,然后借你力量。你付出的另一部分情感用于构建人心桥梁。我让你随心所欲,让你所想的都有人帮你实现,让所有人给予你的都是善意。这其实很公平。你……
晏乔打断它,语气和面色一样淡:拿了我的情感交易就已经结束了。
言外之意就是你不必多嘴了。一念很熟悉交易一部分情感后的晏乔,它不再多言了。
晏乔目光已经飘到君亦然那了,林朗丰在湖的另一边开始了。
其实林朗丰出手还是可靠的,毕竟经过训练,知道如何才能引走最多的人给晏乔最小的压力。只不过受伤了,他能走,却不知道能不能回来……这不是晏乔所关心的,在君亦然和林朗丰之间,她既然选择了一方那就必然要舍弃另一方,不然两个都带不走,对谁都不公平。
晏乔默默看了一眼,差不多还剩十九人,五个律言者,十四个元命师。她蹲下来,把裙摆卷一卷打了个结。这样跑的时候就不会影响了。
八岁的晏乔还是个小姑娘,没有少女的风姿,那双手却因生病显得小巧,纤弱。粉嫩的指甲上字符明明灭灭,指尖划过之处黯淡的粉色光芒断断续续却还是执着的完成了言式。
“第二言咒〔匿蒙术〕。”她压着嗓子小小咳了一声,脸色白得放佛能随时晕过去。
说起来,这倒是晏乔的一个小秘密。其他人都是吟唱与书写并行,甚至还需要借助言器承受元素。然而晏乔根本不需要吟唱,也不需要言器。可同样的,她的身体比一般人都要脆弱,简单的言咒都会让她不适,更何况现在〔共鸣〕造成的损耗没有回补过来。
〔匿蒙术〕的光芒像萤火虫一样飞扑四散,剩下的那些人表情慢慢变得呆滞。
第二言咒〔匿蒙术〕可以短暂迷惑对方的感知力,藏匿自己的踪迹。听起来不是多么厉害,而且还要足够近的距离吟唱,但是胜在实用。可是就晏乔现在的身体来说,已经是最大的负担了。
她不敢用效果更小的第一言咒,因为凡是高阶律言者或多或少都会对言咒有一些抗性。这里律言者只要有一个还清醒着他们就走不掉。
但所幸,还算成功。
她试探着前进,那些人好像根本没看到她,仍是自顾自地警戒聊天。晏乔松了口气,蹲在君亦然面前看着他。她很累,神色有些疲倦,眼睛里雾蒙蒙的放佛盛了一汪水。
清澈,透亮。
这是君亦然躺在地上一抬头看到那双眼睛的第一印象。然后,晏乔的嘴巴,眉毛,鼻子,一笔一画优美的轮廓从未如此清晰的出现在他的记忆里。
清晰到他多年以后梦回之际全是那晚深沉黑暗,晏乔出现在他面前就像唯一的光。
“安安。”他试探着轻声开口,生怕是自己恐惧到出现了幻觉。明明晏乔的脸都要模糊了,父亲严峻的面孔让他浑身颤栗,可看到她的那一瞬间自己是那么安心,甚至生出没有遗憾就这样下去的念头。
“嗯。”晏乔摸摸他的脑袋,动作和缓举止亲昵。她平静地解开他的绳子没多问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之类的问题,只有简单一句:“走吧。”
真好。
君亦然想着。
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她的动作,嘴角满足地翘起。在他最狼狈不优雅不美好的时候,安安对他始终如一。他想着安安,安安也想着他。晏乔的冷静渐渐影响了他,现在的处境没有什么好紧张的。那张青春年轻的少年面孔鲜活起来,如同破晓绚美炽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