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乱的范围很大,奇怪的是,只针对那些有权有势的贵族或者能力出众的律言者。他们似乎对平民没有恶意,完全不愿意波及。小巷、街头、胡同口,丛丛的夜蔷薇花在灯盏粉的作用下柔柔地发着光,静谧而沉默安逸,仿若两个世界。
于是十一岁的少年被侍卫们护送到小巷。眉目清俊,一身青衫,贵公子一样的穿戴和气质与这里格格不入,显而易见地,他们会被发现。
当一个侍卫一脚踩上掉落的一片灵梧叶时,暗绿色的纹路顷刻间点亮包围了他们,那些暗绿色的光芒里面流动着言式。
那是组成言咒的基本式。
“是埋伏!快走!”不知道是谁扯了一嗓子。
然后一个侍卫慌了神,踏入那些光芒的时候完全没注意。他的身体一寸一寸陷入泥土,神情痛苦地嘶吼,“救命!快救我!”
有人去拉他,好不容易起来一点却发现他埋掉的一部分已经没有了,一声惊叫松了手。然后眼睁睁看着对方神情逐渐狰狞,“救我啊!你为什么松手!救……”
速度很快,没有一点血迹,原先的地方泥土翻新混着青草的味道。
少年吐了,拼命地干呕。
这种把言式刻下的方法作为陷阱之类的很有效,因为单纯的刻写并没有威力,在每一个刻写的言式终端只要留人持续亲和元素向言式注入言力,那么就同样达到了言咒的威力,唯一的缺点就是留下的人不能离开。
现在的情况是要么破除言咒,要么找到那个人。
律言者不是大白菜,一队侍卫也不过两个三阶的,就算被护卫的少年前几天堪堪到达四阶天赋异禀,然而这却是五阶言阵,五阶是个分水岭,不仅仅意味着更高级的言咒使用,还是可以开始尝试刻写言阵。
言阵是提前刻写不会相斥的组合言咒。
使用言咒的人每次只能用一个,因为无法分心,言力限制。然而使用五阶高级言咒的言力却完全可以承担低级组合言阵的消耗。
他们无法从内部击败。那只有一个办法,找到那个人。
可是看着脚下光芒闪动,每个人都开始冒冷汗不敢轻举妄动。
第五言阵〔万象流沙·木叶绞杀〕
顾名思义,一旦踩在土地上便会像陷入流沙一样,而土壤之中,植物的种子,根系等这些木元素的构成则会毫不留情绞杀,像食物一样分解他们。连一丁点尸骨都不会留。
侍卫们打了个哆嗦。
然而没有人给他们留时间,破空声传来,一箭命中,小小的金红火焰形命星没入身体,那个侍卫的胸口就像破布一样被烧了个大洞。
那人不强,可也足以让不能移动的这行人丧命。
“我们飞起来。”少年白着脸,斩钉截铁,“这个言阵只是地面有效,如果没记错第一言咒中有〔疾速〕。”
“不行的世子,我们大部分只是三阶元命师,没有那么多的律言者。即便出去,也没有那么多人保护您了。”
少年闭了闭眼,深吸口气冷静下来:“可以的,可以的……还有飞跳!”
“元命师?”
“没错,元命师最基本的命星一定都用元素点亮了吧。”
元命师,没有律言者条件苛刻,只要身体健康都可以,因为它要引元素入体爆发,对身体需求极大。那些命星是在自身穴道引元素入体点亮,然后命星提供星力,星力让元素入体更迅速,每一个命星都是元素入体爆发的一个能力。
“可是飞跳的距离……”
“三阶元命师最基本的命星多次使用难道还坚持不了离开吗?”
“但是元素爆发……”
“现在是纠结这些的时候吗!”世子恶狠狠地打断他们。一瞬间他们仿佛看到了那位手握权柄,独断专行的齐王殿下。
于是他们使用飞跳,青色的螺旋形代表着风元素的积蓄。世子被抱着脱离险地,无论他反驳多少次,侍卫们还是没大胆到放任十一岁的少年自己行动,在这些中年汉子看来,哪怕他的实力在他们之上,也是一个孩子。
当然,这个孩子还是他们的主子。他的命,更有价值。
“嘁,主子么……”有人小声嘟囔了一句。
君亦然听到了,但是不知道是谁,他被很多人重重围着。他从来不知道在被人群围绕足以称作十分安心的地方,呼吸声、心跳声、叫喊声是如此的清晰,仿佛在心上炸开,耳中轰鸣。他听着一路跟随的人们大声地喊着保护世子,可是嗓门里被压抑的浓郁不甘让他喘不过气。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生命的逝去是何等的惨烈。没有人救他们,他们还要为了他付出生命。
多么不公平。
方法是他提出来的,的确他们也逃出来了,可是看着伤亡惨重的侍卫,他没有办法还能露出笑脸。他的方案并不完美,没有考虑到其他人的生命,完全只是想自己尽快逃开。
如果他不是主子,他们未必会同意。君亦然有些丧气,如果是父王……
“世子已经做得很好了。”好像是刚刚一直护着他的侍卫。
他有些记不清长相了,因为对他而言那张脸实在是太平凡太普通。可是这个平凡普通的侍卫好像看出了他的不安,他干巴巴地安慰:“世子还小,已经很了不起了。”
“我不小了。”君亦然有点不自信,声音闷闷的,“作为你们的世子来说。”
“世子和齐王殿下真像。”
“我倒是希望……”君亦然低头看脚尖。那双鞋的样子完全看不出是刚从陷阱狼狈逃离的,珍青萝的料子依旧那么干净。
“其实像我们这样的人本来就是庸庸碌碌过一生走向坟墓,齐王殿下和世子带我们走上了不一样的道路……”想了半天,这个侍卫才又加了一句,“多厉害。”
“可是你们……”应该好好的活着。
“这是我们的荣幸。”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有着灼灼的光芒。君亦然却觉得有些刺眼。
他不太懂……生命难道不是很宝贵的吗?就像记忆里那个安安静静的小姑娘,把活着作为一件必须认真去做的事。
他沉思的时候,有人给他消息:西曲府府主重伤,小郡主被劫持下落不明。
他整个人就暴躁了。那是他一直护着的小姑娘!居然……居然就这样被劫走了?
君亦然被侍卫守在安全的地方,他想出去,侍卫们阻拦他:“世子,外面实在危险,这次暴乱会被解决的,还请您呆在这里等候消息。”
“消息?本世子就等来了郡主失踪的消息?让开!”
“世子,小郡主她会没事的,府主已经派人了……世子!不行,您不能出去……”
他天赋很好,四阶的律言者使用第一言咒〔地缚〕速度极快,这些大多是元命师的侍卫们被困在原地拦不住他。
“亦然。”他的父亲,君岸临渊最受君上信任的齐王从外面赶了过来,斥责他,“现在不是你胡闹的时候!”
齐王的气场一直都很强大,他的到来好像让原本混乱的声音都被压得沉寂了,局面被他一个人掌控得十分清晰和明朗。侍卫们在这种气场下脱离了控制,站得笔直,不发一言。
黑夜里,由齐王带来的另一拨侍卫们似乎与天色融为一体,卷袭着急促的杀意围在外层。莫名的肃杀气氛让君亦然有些兴奋得颤栗。
他看向他的父亲,眼睛里流露的是敬畏和欣喜,“父王,您可以去救安安,安安会没事的对吧?”
“西曲府主也已经派人了,你就在这儿待着。”
“我也要去!”他实在不放心晏乔的身体,于是肯定地又说了一次,“我也去!”
“君亦然!”他的父王沉声,“你去能干什么?”
“我……”
“添乱么?再被这群暴民抓一个尊贵的世子?然后有了筹码向我们提出更多的条件?”
“……”
“你给本王记着了你是齐王世子,是本王的儿子,你的命,是本王的,是君上的,是君岸临渊的。你与君岸临渊荣辱与共,你要为了君岸临渊付出一切,而不是为了什么安安在这种时候把自己的小命丢了!”
“安安是西曲府的继承人,同样重要啊!”
“那是西曲府的事,别忘了在君岸临渊的土地上,君上能容忍他们不代表会帮他们。”
“所以说你们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么!”他像只受伤的小兽一样地吼,“要是我这几天没有为了什么君岸临渊的荣耀去准备和青笙宗的比赛,我今天就可以和安安一块上课!保护安安!那她就不会……”
啪――那是齐王甩了他一巴掌。
齐王殿下冷冷地对他说:“这巴掌是教训你,也是打醒你。”
“第一,敢对你的父亲这样说话,是为不敬。”
“第二,在这种外忧的时候你还在儿女情长而不是想为这个国家做点什么……愚蠢!”
“第三,你好好看看你身边的人!”
君亦然顶着巴掌茫然地抬头,视线所及之处,站得笔直的侍卫们中有些崇敬地望着他的父亲,而有些他们脸上是那种意味不明晦涩的神情。
“你就待在这里好好想清楚。”他冷着脸甩了甩袖子,气得转身就要离开却还是吩咐了一句保护世子。
“是。”侍卫们回应。
他想不清楚了。
他只不过想救安安而已,为什么父亲还要教训他。为什么侍卫们是那种神情,和那个人说的‘荣幸’完全不一样。
我的命很重要吗?安安的命不重要吗?
灯火昏黄,他觉得夜幕里藏的不只是他和他的侍卫……还有人心。
父王也是这样揣摩着人心么?
“都给本世子出去!”君亦然压着嗓子。他不想让侍卫们看到他这种狼狈样儿。侍卫们面面相觑,一拱手退了出去。
火光从王宫的西面向北面蔓延,照亮了一方的夜空,连接上了星辰想要蔽日遮天。又像是架起一座桥,就为了让星辰陨落。
人常说一个生命是一颗星。
君亦然的心,突然就冷了。第一次,他感觉到自己不是无所不能的世子。他想救安安,却连这个房间的门都迈不出去一步。
他还记得第一次在西曲府遇见安安,瘦瘦的,小小的,一张脸苍白苍白,一点都不像四五岁的健康孩子。
他嘲笑她病秧子。
“所以父亲取乔字,母亲不放心又给我取了个小名叫安安。平平安安的安安。”小姑娘也没有被气哭,反而认认真真的教他,“就是这样写的。”她握着一小节树枝,松软的泥土上工工整整的一个‘安’字。
他被宠坏了故意挑衅,话语里满满的恶意:“你母亲早就不在了!”
“可我知道她是爱我的。”小小的晏乔点点头认同他,“父亲说过,他也爱我,所以我更要带着母亲的那一份好好活着。”
不论他怎么讥讽,言语如何过分,晏乔从来都是不温不火的。
慢慢地,他护着她,谁欺负晏乔他就打回去。他知道了她的一些小习惯,他和她渐渐熟悉,他们之间的相处越来越融洽……他以为会这样下去直到永远……如今,才不过四年。
四年……
是谁好像说过,美好的都是过去。他想把过去延长得久一点,却偏偏有人打乱。其实他并不弱,他也不是那种碰见大事就会哭鼻子的小破孩。只是他不太懂,为什么他不能去护着一个自己一直想护的人,是因为在他们眼里他是个孩子吗?如果他能再长大一点,就能再强大一点,那么是不是就不用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缩在角落被人保护。
啊,真是……真是可笑,乱七八糟的,他还能在这儿胡思乱想。
可是,安安呢?
她会不会害怕?
会不会受伤?
会不会在渴望一个人能从天而降救救她?
外面突然传来打斗声,有暴乱者闯了过来,侍卫们全心应敌。他突然抬头看了看那扇紧闭的窗户。
君氏的血液束缚着他,但从小骨子里的那种狠劲儿一下子爆发了。
他不想懂了,想也想不清楚了,所以说想那么多有什么用!
他跟自己在心里约定了要护着那个认真的小姑娘好好活一辈子的。
他才不要做个胆小鬼!
他才不要……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