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上京日央。
船桨推着水的声音渐渐越过了拱桥,挑着担的脚夫三三两两地往城门的方向走着,微风中混杂着河水的淡淡腥气。
明珍阁的伙计陪着笑送走了一位主顾,在门口左右顾盼了一会,这才回到厅里。他小心地瞧着掌柜的脸色,这几日没上什么货,生意惨淡、门可罗雀。但是掌柜的好像并不恼怒,有时候来几个高深莫测的主顾,都是来看一样东西,然后便走了,他之依稀知道托他们卖这个东西的人在等一个满意的价钱。
眼看要关门,一辆车慢慢地沿着河边的路走过来,车由四匹枣红色的骏马拉着,车帘的位置由密集的倾斜雕花木片组成的门,是一种现在时兴的通风而不暴露的设计,车上的人大抵非富即贵,或者二者兼之。
再往前走是一片夜市,人流密集而且喧嚣,想必是去明珍阁的。伙计打足了精神,准备招呼今天最后一位主顾。
苏祁跟着萧九走上三级白石台阶,一股凉气从门内涌出。一进门是一个五六尺高的水景,水流、竹片和琉璃珠石高低往复,据阁里伙计讲,往高处填一次水能动两个时辰。
绕过屏风处,厅堂里点着左右两排的灯,地上的白砖衬着灯火分外明亮。红木架子上放着各种奇珍异宝,在灯火和投过小窗的夕阳之下熠熠生辉。
“当中的是小店的镇店宝盆,从江南的陈家庄买来,是陈家庄百年难遇的上品。碗身是汉白玉雕的,这四颗嵌在中间的是白河的碧甸子,四方刻的是青、白、朱、玄。”
萧九散步一样的打量着每一样器物,尽管她曾经来过多次,店里的许多东西也见过多次。王掌柜依然亲自亲自跟在她身后,孜孜不倦地讲解每一样东西的出处。
苏祁百无聊赖地跟着,转了一圈又一圈。萧九一只手玩着她的铜钱,不紧不慢地走上二楼。眼看着天色不早了,王掌柜不怎么沉得住气,便试探性地开口问道;
“萧姑娘可是为了小店的那一副棋子而来?”
萧九停下了脚步,认真地回头看向王掌柜:“什么棋子?”
苏祁差点笑出来,但是忍住了。虽然不知道萧九为什么要来,但是现在他明白了。王掌柜面无不虞,顺势说到:
“八月的时候,有位主顾托小店代卖着一副棋子,据传是早年临枢先生赠予友人的,白子是羊脂玉雕琢而成,价值连城。”
“还有这事?”萧九讶异地说。“临枢先生所赠的物件,大约不会有人拿出买的,何况是先生亲手制成。”
王掌柜笑了笑,用腰带上的钥匙打开了墙上笼龛状的门,门内有两只盒子,一只是雕花的紫檀,一只是清一色漆面的乌木。他小心地把两只盒子依次捧出来,用剪子剪去桌子上的灯芯,在更加明亮的灯火下打开了盒子。乌木的盒子里是白子,在明灯下现出几分润泽晶莹,颜色乳白含蓄,似有寒冰阻塞,又仿佛有冷泉流淌。紫檀木盒里是黑子,颜色乌灰温暖,浑然一体。
“姑娘有所不知。这一副棋子是临枢先生早年赠与友人的,白子由羊脂玉雕琢,黑子用的是墨石。彼时白鹿草堂尚未建成,和萧公诸位也未曾相识。后来时过境迁,友人逝去,临枢先生也仙逝,这才辗转流落至今。”
苏祁扫了一眼,动了动嘴唇,但是并未说话。
“我看近日多人来访,是不是这副棋子是价高者得呢?”
萧九纤细的手指拈起一枚白子,慢慢地在手里转动。有那么一瞬间仿佛要从她手中脱落,王掌柜胆战心惊地想去接住,但是下一刻棋子又回到她的手指之间。掌柜清了清嗓子:
“卖主特意说了,只换不卖,且只许换与做成棋子同一种玉制成的物件,价值不及者不换,价值过之的也不换。但有一点,如有绝世美玉能让他一饱眼福,便是直接送人也无妨。”
萧九和苏祁对视一眼,九娘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那怎样才能见到卖主呢?”
“萧姑娘回府择一相应的珍宝,派人绘图并材质送到小店,卖家若满意,自会另与您相见,不过至今为止还没有一个人见到。”
“原来如此。”萧九点点头。“那我能不能仔细查看一番呢?”
“请便。”
一个伙计拿来一折的木质棋盘,用水擦净上面的灰尘。潮湿的棋盘散发着桦木的香气。萧九轻柔地从外到里摆放棋子,不时放满了整个黑白交替的棋盘,却唯独差了正中一颗黑子。她将最后一枚放下的白子翻开,背面刻着四个字,小篆:
清河临承。
是临枢先生的名讳。萧九摩挲着这枚白子,轻声说:“萧太傅在白鹿草堂交游的名士中排行最末,颍川桃林,和清河是很近的。”
她将白子填回棋盘上,微微颔首:“多谢王老板,几日之后山庄一定会派人答复。”
王掌柜便恭送。
星河若隐,华灯初上。二人前脚刚走,身后明珍阁前门就落了锁,原来时候已经不早了。夜市的喧嚣开始稀碎飘入耳中。
萧九找了个馄饨摊子随便坐下:“依你看,为什么至今没有人给出满意的价格呢?”
苏祁用袖子擦了擦长条凳子然后坐下,拿着两个碗各自倒了一碗底的水,然后泼在地上,再依次倒满水。
“其实很简单,这些人都没有认出来黑子原是蜀中乌玉所磨制,只以为是品相好的墨石,其实单论价值,黑子是白子的数倍。”他呷了一口水,想着关于乌玉的事情。“以前有个故事,讲个叫花子捡到一块乌黑的石头,以为里面有白玉。一个高明的书生见到了,就把它颠碎在大石上,里面果然没有白玉,便给了两个铜子赔偿。其实这石头就是乌玉,摔碎之后书生用它做了一副象棋,送给蜀中刺史,从此官运亨通。”
萧九笑道:“这种故事还真的不少。但是我是不曾见过乌玉象棋的。”
“乌玉本来就世间少有,想找价值相当的,是在是难上加难,你有办法吗?”
“我是很难弄到的,但是我知道有人一定有办法——茴香,你呢?”
“我随意。”苏祁答到,老板给他点了一碗最贵的。
“公主会想要的,那毕竟是她曾经的先生,她会有乌玉玉器的,或者带那人去看价值连城的珍宝。什么样的珍宝能一眼千金呢?”
苏祁摇摇头:“约是和璧悬愁一类吧。”
“总不会带他去看金城玉玺的。”
“那倒是。”苏祁接过来滚烫的腕,汤匙搅动着热汤,他猜萧九和他想的一样,都想到了隐贤山庄的那一块烫手山芋。金城玉玺是自和玺失传以后,一块绝世的西域美玉雕琢,单论价值世上无它物可以相较,但是这毕竟不是原来的那个。
“或许我可以想办法先收到山庄,在考虑是不是告诉她。”
“你和长安公主殿下,似乎关系亲密。”
萧九怔住,下意识地想要否定,然后哑然失笑,摇摇头:“她离开皇宫的时候,倒是找过我几次,我从来没有去见她。”
苏祁一边喝着汤一边说:“我以为隐贤山庄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是够多了,但是同一种麻烦,有了大的,就不怕小的。”
“就是不知道,缺的那一只黑子上,到底有什么……”
食而不言。
“李婆,今天货多?”嘈杂地声音涌过来。被称为李婆的女人背着一个巨大的包袱,看着像是常来的摊贩。听到这句话,李婆笑了几声,压低了声音,和一个相熟的摊贩说话:“嗐,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说罢展开了包袱,里面都是些不值钱的首饰。今天的白石珠子,倒是额外多。
苏祁对萧九比了一个口型:“我过去看看。”萧九轻微地点头,示意知道了,苏祁便起身绕过馄饨摊。
“这珠子不穿孔吗?”苏祁假意随着人群路过,看了一眼粗糙的白石器物,顺手捞起几颗珠子。
“买回去给妹子女娃自己搞啰,给钱就卖。”
“给钱,是多少?”
李婆头也不抬:“一文钱随便拿,都是你的。”苏祁就抓了一把。如果她看看苏祁的穿着,说不定会多要一点。
“有什么特别吗?”马车上萧九拽过来苏祁手里的珠子,问道。
苏祁耐心解释:
“上面带着粉呢,不怎么圆,才磨出来没多久。大约就是百八十块碎石,一起扔进放了砂子的磨里出来的。石料质地坚硬,不是用来磨珠子的好料,约是陇南的石头。”
“城北山上的迷阵,用的就是陇南的石料。”萧九稍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至于碎掉这种石料,倒是有多种办法。”
“能敲碎如此多的石桩,也未必容易。”
“如果真是哪路能人,或者……天香阁那样的,也能找到多种办法。”
“是这样,差不多,可以观察一下这些做生意的。”苏祁从窗缝扔出一枚石子,惊起了一树的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