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这个新村,既不是公社的生产队,也不是城市的居民点,而是柴达木盆地戈壁滩上的红柳河兵站。
红柳河其实没有河,据说,多少年来人们盼水盼的心切,才起了这个名字。它位于柴达木盆地的中心,是东到西宁,西到拉萨的必经之道,是这儿有名的缺水区。四周全是一眼望不透的沙漠,空气干得“吱吱”响。就因为缺水,这个本来应该设立兵站的地方却一直没有人烟。青藏高原的面貌日新月异,展现出喜人的变化。一九六八年上级决定在这儿设立兵站,为过往部队服务。就在这时候,我来到了红柳河。那天,来往的汽车、人员把个小站挤得满满的。几个接待员跑前跑后地忙着。当时兵站的吃水、用水,都是从百里外用汽车拉来的。就在这空气炙人的瀚海里,我看到了这样一个滋润人心的场面:兵站门前放着一个长条桌子,上面摆满了碗,一个战士提着水壶给碗里倒水,一边倒一边说:“同志们在沙漠里赶路,口干舌燥,这儿有糖开水,来,一人一碗!”有些人不忍心多喝,只用嘴唇抿一口润润喉咙,他却不依,说:“大家就敞开口喝吧,喝得越多我们越高兴!”
这个战士的山西口音很重。他的话就象一股清清的泉水从人们心里流过。大家从他的话里不仅得到了阶级情谊,而且强烈地感受到一种征服沙漠的坚强信念。
去年我重返柴达木,红柳河的面貌变得简直叫我认不出来了。昔日只有几顶帐篷的小站已经变成了一个戈壁新村:一栋一栋青砖红瓦的房屋,十分耀眼地屹立在沙原上。一条清悠悠的小溪环绕着兵站,象城市的护城河似的。戈壁滩上那种闷热、窒人的空气在这小溪前消失了,呈现在人们眼前的是醉人的春色:一块一块的麦田里,麦子已经长起来了,一阵小风吹过,全低了头,平展展的,象一片绿毯子。一畦一畦的菜地里,各种蔬菜有浓有淡,色彩分外鲜。西红柿架上一片耀眼的红灯,茄子树上挂满了铃铛,莲花自已经卷起了脸盆大的包包,还有那冬瓜、南瓜、北瓜,顶开了浓密的叶子,将肥大的身子露在了外面……我站在小河边上,使劲地吸了一口空气,花一般的香,蜜一样的甜,从鼻子到胸口都是爽快、清凉的!
我沿着小溪走去,才发现它还串着一个又一个水池,修得小巧精致,碎石铺的底,条石镶的边,池里的水清溢溢,亮晶晶。战士们把这些水池叫“沙漠水库”,每个“水库”都给派了用场:这是吃水的,那是洗衣服的,再又是汽车用水的,还有养鱼池……提起养鱼池,那才带劲!满池的鱼儿摇头摆尾地游荡着,追逐着,有的还不时地来个“鹞子翻身”,拍击着水面,溅起银色的珍珠。
这条小溪给戈壁滩带来了绿色,带来了生命,带来了力量!
我抬起头向远处望去,看到河边有个战士拿着铁锹正引水。水顺着铁锹头,嗖嗖嗖地跑进了一畦又一畦菜地里。我再仔细一看,引水人不就是那年,在兵站门前给同志们倒糖开水的战士吗?只见他把手掌搭在嘴边,卷成个喇叭形状朝站上大声地喊着:“班长,快拿上筐子来,西红柿又红了一层!”
山西口音还是那么浓重。
这天晚上,我在红柳河兵站结识了这个山西籍战士。他叫李小泉,是从汾河弯来的。这戈壁滩上的水就是他找到的。
在戈壁滩上建立兵站,是战备的需要,因此水的问题必须解决。老站长带着几个同志成立了个“水文队”,在沙滩上打井,谁知一连打了几眼井都是干的。井打不成,就到附近去找水。就在这时候,新战士李小泉披着贫下中农战天斗地的风尘,来到了红柳河兵站。小李听了站上缺水的情形后,说:“我们是人民战士,不能见山难见水愁,只要有人就不怕没水。”李小泉和同志们在兵站四周的山里、滩上、沟底,到处探索着、跑着。沙漠里有一棵骆驼草,他要挖出来,看是不是长在泉眼上;半崖上有一片积雪,他都要扒开来,琢磨一下为什么没有融化;沟坎下有一片湿土,他也要蹲下去观察半天,研究研究会不会与地下水有关;甚至空中飞过一只鸟,他也要瞅着它落在什么地方。
这天傍晚,夕阳衔山,晚霞把西天的朵朵云彩烧成了鸡冠花。李小泉正沿着一条干沟往前走着,忽然,看到前面扬起了一片白蒙蒙的尘雾。他止步一看,原来是一群黄羊在飞沙扬尘地拼命跑哩,那一个个白色的小尾巴象流星一样飞着。这些黄羊一下子把这个找水人的心思给牵动了。他想:黄羊离开水能活吗?有黄羊的地方就必然有水!于是他忘了回兵站,甩开臂膀追了上去。那野性的羊群象一阵风一样跑着,很快就甩下小李,没影儿啦。
白天找不到晚上寻——据牧民们讲,黄羊都是在夜里喝水。这天晚上,月亮还没出来,戈壁滩上黑洞洞的。李小泉和战友们分散潜伏在预先选好的四个点上,观察动静。一轮黄铜似的月儿刚刚在昆仑山峰露出了半个脸,小李首先发现前面的滩上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嗬,灰蒙蒙一大片呢几乎是在同时,其它几个点上的“侦察兵”也看到了。是黄羊!
几个战士猫着腰,不言声地跟在黄羊后面,轻手轻脚地走着,走着……穿过了一条窄窄的峡谷,走完了一片长长的洼地,又连续拐了几个“之”字的弯子,最后黄羊把他们引到了“山间平原”上的一座石壁前。羊儿站住了,一个个仰起脖子望着——可是它们还是没有望见跟踪追击的人。于是,一下子全散开了,都把脑袋扎进石壁下的草丛中……呀,黄羊在喝水,听,喝得多甜!那“吱吱吱”的吸水声,把深山寂静的夜色都打破了。“水!”
“水!”小李不由得兴奋地喊了起来。这一喊不大紧,羊群受惊了,“轰”一下全跑了。一眨眼又没影了。石壁下变得静悄悄的。
李小泉捻亮手电筒,一束白亮的光柱射到了石壁上,壁上有一片地方水湿水湿的,还滴滴嗒嗒地掉着水珠儿呢!他走到石壁根下,用手拨开茅草丛,借着月色一瞧,嗬!清汪汪的一池水,水面上映着亮晶晶的星星……
这池泉水离兵站有十五里地,中间隔着两道干沟,两座山峰。
找不到水作难,现在找到了水也犯愁。把泉水咋引进兵站?挖渠肯定是不行的,它一天才滴嗒一两桶水,流到渠里,还不一下子就被沙漠“吱噜”一声喝得点滴不剩?“我们面前无困难,困难面前有我们!”小李想起了家乡父老常说的这句朴实的口头语,担!别说十五里,就是五十里,也经不住咱肩上扁担一忽闪。
从此,在那座石壁下,每天都放着两个接水的桶。石壁上的水一滴一滴、不紧不慢地淌着,每天傍晚水桶就满了。小李挑起来一溜风担进兵站,倒进后院的水池里。一滴滴水汇聚成了一桶桶水,一桶桶水又汇聚成一池水,多宝贵的水啊!
李小泉继续在兵站四周收集水文资料。一天,他在五十里外的沙漠深处发现了一池水,里面还有几条尖尾巴、圆身子的鱼。干旱的沙漠里哪来的鱼?
他和同志们经过研究分析,终于找到了谜底。原来,每年夏天楚玛尔河涨水,把鱼从上游带到了这里。后来,河干了,洼地里还有水,鱼就生存下来了。
这件事给李小泉一个启示。夏天,河水要涨,昆仑山的积雪要化,还有山沟里的山洪……如果在戈壁滩上修一个大水库,把这各路的水都引进去,储存起来。这样不是可以用来改变沙漠的面貌吗?当然,这是一个艰巨的工程,需要时间。但是从这天起,这张宏伟的蓝图已经铺在了小李的眼前……
从此,红柳河兵站就修了鱼池,开始养鱼了。
去年秋天,李小泉回家探亲时,又带回了一塑料袋水和鱼苗,给战士们改变沙漠荒原又增添了力量。
后来,小李托南来北往的汽车兵,捎来青海湖的湟鱼,雅鲁藏布江的长脖子鱼,通天河里的鲤鱼……
隆冬,李小泉又提出了一个热气腾腾的、令人欢欣鼓舞的计划:把横在“石壁泉,”和兵站之间的两座大山炸通,然后铺设一条管道,把泉水引进兵站。党支部批准了。
轰隆!轰隆隆……
这激励人心的炮声,成天在沙原上空震荡着,一直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这是我们的战士在发言,在对着一切穷山恶水和“拦路虎”发言呢!
山打通了,只等着铺管道。
“买铁管吗?”有人问负责这项工程的李小泉。他摇了摇头。
“那预制水泥管吧!”
他还是摇摇头。
“舒舒服服干不了革命,眼睛向上、双手向外办不成大事。咱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李的话不多,可是字字象亮晶晶的水晶石,落地能砸个坑。
果然他和同志们就地取材,制造了一种“特殊的水管”:后院里堆放着不少建站时用过的粗竹子,他们把这些竹子一根一根打通,又在外面涂了一层防腐剂——自己做的沥青。然后一节一节地接起来,接头处是用罐头盒箍着,又紧又美观。李小泉说:“这管子当然不算结实,可咱也不指望用它十年八年。社会主义到处都在胜利地前进,要不了三年五载,咱红柳河还不知变成啥模样了,那时大河大湖都有了,小溪的用场就不多了。”
我们相信这一天很快就来了。因为我们有无数个象李小泉这样的革命战士,他们什么人间奇迹都是可以创造出来的。
就这样,这条管道把泉水引进了兵站。
夜深人静。小河溪的水在潺潺地流淌着。这水啊!浇灌着人们的心田,滋润着一颗颗发光的种子,在萌发,在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