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顿曲克草原上的夜晚,静穆、空旷。
黄铜似的月牙象一只翻了的船,倒挂在昆仑山顶。为群山环抱的谷露村,罩着一层青幽幽的月色酣睡着。偶尔从村头羊圈里传来几声羊儿甜睡中的扑鼻声,它更增加了夜的幽静。
淡蓝色的夜空没挂一丝云彩,象一池湖水一样安静。抬头遥望,缀在夜幕上的点点繁星,象在很深的井底里似的。这时,从山腰升起了一颗星星,嵌在了黑绒般的夜幕上。它格外红亮、鲜艳,仿佛从清水河里捞上来的一颗宝石。
入夏以来,每天夜里这个时辰——大约午夜一两点钟——这颗星就悄悄地挂在了这个地方。每在这个时候,藏族阿妈云措就轻轻地推开帐房门,背着保温筒,提着篮子,从门前那条铺满月色的小路上踏进草滩,穿过一片凹地,然后迈上了盘绕在山背上的鱼脊梁路。老人的身影渐渐远去,不久就消失在群山中了。之后,人们才发现山腰那颗星不知什么时候也被谁摘走了。
大家都说这是一颗会说话的星星,它升起的时刻是云措阿妈每夜进山的“钟表”。奇怪的是,即使在落雪、下雨或刮风、起雾的天气里,这颗星星也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哪里有这样的星星?
云措阿妈是生产队的放牧员。她有一儿一女,都不在身边,儿子在东海前哨当水兵,女儿在拉萨某野战医院当护士。这是一位“光荣妈妈”。
一个月前,当草原上开遍了五彩斑斓的格桑花的时候,就是从云措阿妈帐房前这条路上,甩胳膊扬腿地走来了六个扛着标杆、拿着仪器的姑娘。她们是刚离开海河边来到高原的支边青年,六个人都是学习水利的,分配到柴达木盆地水利测量队工作。
现在要到深山里去测量一个水电站的地址。阿妈早就听说过,这个水电站可大了,建成后给整个阿尔顿曲克草原都能撒满金灿灿的夜明珠。六个姑娘在山里进行流动作业,“家”要安在山外,云措阿妈知道了这个情况后,拦住姑娘们,把她们迎进家,说:“咱们理该为你们这些建设尖兵做点后勤保障工作。孩子们,就住在我家里吧,吃的、喝的我都包了!”说着她伸出手臂在空中划了个弧圈,似乎要把姑娘们抱在怀里,又似乎要连整个昆仑山也抱过来。起初,六个姑娘觉得阿妈每天够忙了,既要照管队里的羊群,还要料理家务,所以不愿再给她添麻烦。可老人态度很坚决,这个“后勤部长”是当定了。后来大队党支部书记扎西也给阿妈投了一票,她说党支部已经决定让云措抽出一定的时间为测量队服务,姑娘们才没说的了。就这样,阿妈的帐房旁添了一顶草绿色的行军帐篷,这是“草原建设者的家”,也是云措老人的好邻居。六个姑娘可忙了,她们为了把水电站的蓝图早日描绘在草原上,六个人分成白班、夜班连轴转,轮流进山工作。云措阿妈也踩着姑娘们的脚印忙。
帐房前,那日夜红彤彤的炉火,映着老人脸上亮晶晶的汗水,坐在炉子上的小铜壶散发着喷人的奶茶香。每天夜里一两点钟,正是夜班的三个姑娘干得忘了吃、忘了累时,阿妈背着保温筒,出现在她们面前。当姑娘们看到那热饭、热菜、热汤时,谁个心里不翻热浪儿!临走前,阿妈还总要给闺女们一人手里塞一个咸鹅蛋,说:“后半夜,肚子空了就用它填!”不等姑娘们开口,她已经走了。你知道吗?这鹅蛋是老人平时拦羊时在尕斯库勒湖的鸟岛上拣来腌起来,一直舍不得吃的呀!
云措老人一个人这样颠簸了一个星期以后,党支部又安排另一个放牧员——拉姆阿妈,和她一起为测量队服务。这老姐妹俩商定,每天夜里一个做饭菜,一个烧热汤,一同给同志们送进山。可是拉姆阿妈住在山腰的另一个放牧点上,离云措少说也有两里地,两个人怎么走在一起?约个固定时间吧,行不通。你想想,她们都是队里的放牧员,羊儿归圈的时间有早有晚,这样进山的时间当然就很难定的太死了。就在这时候,老支书扎西提着一盏马灯来了,他对拉姆说:“每天夜里你把羊群的活路安顿停当后,就收拾夜饭,饭一做好,就把这马灯挂在门前的树杈上,云措老人一见灯就动身。”最后扎西又特别这样说道:“这马灯挂出来,不光是让云措看的,也是让草原上所有的牧民瞧的。大家一看到灯光,就知道你们送饭已经走了,也就不为山里的亲人们牵肠挂肚地操心了!”老支书想得多周到!
从此,山腰上就升起了那颗会说话的“星星”。
说起这盏马灯,还有一段故事哩!
头年,北京医疗队来到牧区为广大牧民服务。
他们白天送医走百里,夜里出诊翻大山,把牧民的疾苦时时放在心上。就是这盏马灯,象一颗夜明星,夜夜伴着他们翻山越岭,跨沟过河,走了数不清的路。今年开春,医疗队走了,马灯仍然留在草原上。看见它,牧民们就会想起北京,想起亲人。
两位阿妈每天进山两趟:白天瞅太阳,日影当顶去送饭;夜里看“星星”,红灯高挂登路程。
又到了那颗“会说话的星星”出现在山腰的一个午夜,可是人们等了一程又一程,却没有看见它,也没有看见两个阿妈的身影。牧村帐房里有多少大人小孩都焦心地望着,望着……
这时,在深山里的新开河工地上,三个姑娘正紧张地测量着一段河渠工程。她们身边有一堆牛粪火吐着蓝色火焰,两个阿妈那黝黑的脸膛在火光的照映下,闪着光亮。她们手里拿着一条条湿津津的花棉袄,翻来倒去地烤着。原来,山里有个雪水聚成的黑龙潭,要测定即将建成的大水库的蓄水能力,必须准确地掌握它的水量。今日下午,姑娘们为探黑龙潭里的水情,在透凉的水里泡了二、三个小时,浑身上下的衣服全湿透了。这事被两个阿妈知道了,她们心疼的不行,今晚便提前进了山。此刻,湿衣服上的水渐渐地化作一条条乳白色的蒸气,飘上夜空,融进了晚起的雾气里……
距离篝火不远的一块平地上,三个姑娘穿着单衣,正满睑汗水地做着觇标。
一个土包上,放着那盏马灯,它把一束明亮的光投射在地上,将两位老人烤衣服的身影拖得很长,很长……
格桑花的第二茬花吐出了苞蕾。时间又过去了将近一个月。
这天傍晚,夕照由桔红色转成赭红色、绛紫色,渐渐淡下去。就在天色刚暗下来的那一刹那,往日还不到那“会说话的星星”升起的时候,人们今晚却提前看见了它。不过它挪了地方,不在山腰的树杈上,而是象一颗流星一样,顺着山角下的雪水河移动着。灯下,走动着两位阿妈,阿妈的身后是三个姑娘。
今日下午,云措阿妈赶着羊群进山走到一条峡谷口时,老远看到前面谷底有一个人影在测量队用汗水浇灌起的一座觇标周围打转转,她立即警惕起来,又朝前走了几步,想看个究竟。但那黑影一晃,就不见了。阿妈赶到觇标前,望着地上一片片凌乱的脚印,心里想:觇标是测量的重要依据,说不定坏人又要在这里搞鬼名堂了。整整一个下午,阿妈一边放牧一边为觇标放哨。天擦黑夜巡的民兵出来了,她才把羊群赶回村,圈好,立即把下午的事报告给了老支书。云措老人又找到拉姆商定了一件事:以后每天夜里除了送饭,还要到测量工地上去帮助民兵巡逻……
此刻,两个阿妈带着测量队的姑娘进山去检查觇标的情况。山里很静,只有雪水河悄声絮语,引着她们赶路。小路边,高高的觇标,竖立在夜色中。
又一个夜里,罗面细雨掉线线地下着,夜色如漆,雨声哗哗。天上的星星、月亮,早就不知躲进了哪层云里、哪层雾里。可是那颗“会说话的星星”,在风雨飘摇之中依旧放射着耀眼的光芒。云措阿妈开开帐房门,看了看“星星”,又回过头,笑盈盈地朝里面招招手。于是从门里走出了一男一女两个军人——男的是海军,女的是陆军。阿妈象往常一样,又背又提,两个军人也鼓囊囊地背着什么。他们扑进风雨中走了一会儿,就与拉姆阿妈汇合了。
拉姆手提“星星”,在前面引路。
今晚和云措阿妈一路同行的两个军人是她的儿子巴桑、儿媳奥金玛——他们是今天上午才回来探亲的。草原上火热的建设生活沾住了这一对年轻人的心,现在,他们跟着阿妈给测量队送“帐篷”去,在这风雨路上得度过他们回家后的第一夜。
雨夜,水利工地上建设的歌还没有停。姑娘们在崖下找了个避雨的地方,研究这些日子得到的水文资料。两个阿妈和一对年轻人赶来后,看到她们的衣服早被雨飘湿了,连脸上都缀满了水珠儿。四个人立即给这些为建设草原而忘我工作的亲人搭起了帐篷:四根杆子插在地上,一块塑料布四角落地。姑娘们在“帐篷”里对测来的各种第一手水文资料进行分类、登记、编号、绘图。一会儿,塑料布中间聚起了一凹水,云措阿妈悄悄地走过来,用头顶了起来……
雷声、闪电、风雨……
“帐篷”在风雨中飘来飘去。从塑料布上淌下来的水,很快就在地上汇成了一条条小河……
自然,在这儿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盏马灯。它挂在崖畔上,闪电给它增加了光亮,雷声给它增加了威严,风雨把它冲刷得更殷红。天上的星星没有它亮,山中的宝石哪有它美?它象一首诗,又象一支歌。人们爱这“会说话的星星”,因为它说的是颂扬阿尔顿曲克草原建设者的新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