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阳她妈年轻时做过妓女,三条街的人都知道。历史谁也改不了。要我说也不是什么大事,花街自古以来就不缺干这行的女人,因为自古以来都有生活艰难的人要活下去,男人要活,女人也要活啊,很可能这女人就是为了他妈的男人活得像样点才干这行的。当然布阳她妈不是为了哪个男人,而是为了布阳的外公外婆,那时候还没有布阳,布阳她妈那时候是大姑娘,年轻水灵,走起路来腰和屁股扭得都很好看。外公外婆除了生过一个好看的女儿,别无特长,运河在屋后两口子也吃不上鱼,晕船,乌篷船小舢板都晕,到了水上一个分不清南北,一个辨不出左右,这在花街的历史上绝对是空前的。老头子四十岁一过就专心生病,尽是些莫名其妙的毛病。那时候医生也搞不懂什么病,如果电视上说的话都是真的,我看像是前列腺癌再加上帕金森病。什么叫帕金森我不清楚,但抖成那样我还是能看出来的。那时候我还喜欢着爬树,没事就爬到老槐树上看老头在院子里抖,就跟手不是自己的似的。老太婆按说没什么病,但也是病恹恹的,十有八九是被老头子传染的。电视里说,病歪歪的样子也是能传染的,可能就是说他们这样的。就靠女儿当家了。其实是靠钱当家,拿女儿换钱。老两口当然不会恶心到主动卖女儿,革命全靠自觉,女儿自己把自己卖了。
我说了,在花街做点这种生意不是新闻,很多女人都做。大部分都是外地来的,顺着水,跟着船,自带设备求发展。有水的地方就有人,就有男人,有男人的地方就有钱,女人就来安营扎寨了。把床和好日子扎在钱眼里。布阳她妈一咬牙一跺脚,爹娘都只有一个,让狗日的臭男人来吧。就这样。布阳她妈明里暗里做了好几年,当她终于能够完全克服职业的羞耻心,正大光明地开门迎接男人时,爹娘按顺序死了。父亲年龄大两岁,先死,母亲小两岁,所以后死。她大哭两天,把老天都感动了,陪着她下了两天大雨。父母埋在运河北岸,都收拾停当,回到南岸她就决定从良。又过几天,她发现自己有了,孩子的爸爸是谁她弄不清。让你你也弄不清,那些在石码头上停下来买笑的船老大,还有本地的男人,一个个膘肥体壮,都是播种的好手,防不胜防啊。不管谁当爹,孩子都是自己的,她坚持生下来,跟自己姓,叫路布阳。名字有点怪是不是?但是好听,我没啥文化都觉得好听。布阳她妈没嫁过人,一直到现在。
找个做过那个啥的女人做亲家的确不是太好听,一般人接受不了也在情理之中。在书宝他妈,这还不是主要原因,她不是从名声上敌视,而是作为书宝他爸的老婆,她根本就接受不了这号女人。我不说你肯定也明白了,书宝他爸不是个好鸟,那是只馋猫,闻到女人味全身能竖的地方都会竖起来。三条街上的男人都流着口水说,樊苏三这辈子可没错过一天他妈的好日子,有条件他能上,没条件创造条件他也能上。在活着的四十五年的绝大部分时间里,樊苏三不是在唱戏就是在女人的床上,据说花街上的妓女他闭着眼抽两下鼻子就知道谁是谁,谁是什么味他一清二楚。男人都羡慕他,上下两头都不闲着,忙成那样还能活到四十五岁,不容易。老樊不叫“苏三”,苏三是大伙儿给他起的外号,在所有的戏里,苏三他演得最好,唱腔、动作、眼神无不拿捏得精准到位,他还靠《苏三起解》在市里拿了个啥奖,市长亲自颁奖,把他的手握了长达四十七秒。
这就很明白了,一切都因为樊苏三是个卖唱的,说好听点,唱戏的,搞艺术的。谁都知道搞乱七八糟狗屁艺术的这个圈子里烂事多,电视上报纸上都这样说,男人不学好,喜欢瞎搞女人,女人也不学好,喜欢和男人瞎搞。都是以疯做邪,拿腐化堕落当脂粉朝脸上抹。樊苏三没进宣传队之前多本分,见女孩子都脸红,眼皮盖下来盯着自己的脚趾头看,才吊几天嗓子摆几天花架子啊,就学会搞女人了。不要钱的他乐意搞,要钱的他也想搞。当然,书宝他妈也是这样被他搞上的。正因为这样,书宝他妈才痛恨妓女和卖唱的,这两种在她看来互为因果,都相当不可靠,不是自己出事就是早晚让别人出事。书宝小时候喜欢吹拉弹唱,她就很反对,好在儿子性格上随自己,不是瞎搞的那种人,就随他去了。现在冒出来个要做自己儿媳妇的卖唱的,还有一个做过那个啥的娘,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的。
月亮光光的晚上布阳她妈走回家,一路看自己的影子贴在地面上,还没有青石板路面光亮,于是悲从中来,因为难受她觉得左边的乳房隐隐作痛。她当姑娘时就爱俏,睡觉时都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的,就像现在的布阳一样;从良以后,她更加注意形象,一根头发都不让乱,她想让别人知道她其实是个很干净的女人。可有什么用,有些东西任你用多少桶水都洗不干净。布阳站在院子里的槐树下啊啊啊地唱《扬鞭催马运粮忙》。很好听,但这个时候越好听错得越大。她一脚踹开门,对女儿喊:
“别嚎了!咱真贱到那份上了么!”
这话太重了。布阳嘴空张着,声音没了,看着妈。她妈把竹凳放下,扶着槐树干坐到凳子上。“你和书宝好,妈懂,”她说,“可人家不待见咱们啊。”布阳不说话,等着她妈说下一句。下一句是上一句的重复,她妈说,“人家不待见咱们啊。”布阳就看见她妈眼睛里明晃晃地发亮,大好的两个月亮映在里面慢慢滚下来。布阳转过身往屋里走,到门槛前停下来,老式飞马牌挂钟在墙上当当地响,她折回身去了厨房,端一只杯子出来。
“妈,你喝口热水。”布阳说。
笛声还在响,丰收的人民开始走神,运粮的马车举棋不定。然后稻麦金黄的好日子不见了,娘儿俩听见西大街有人大喊一声。
布阳站起来说:“妈,我就不信了,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