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宝和布阳在谈恋爱,看不见也听得见。起码一年了,你吹我唱,你奏我和。可能都不止,他们是小学同学、初中同学,八年,还不算上光屁股就认识和初中毕业之后的时间,抗日战争都打赢了,足够他们培养出那种叫爱情的东西,如果他们的确早恋的话。这一年来我们听了很多歌,乐器唱的,布阳唱的,他们差不多把天下的歌都唱完了吧。唱得好。
私下里我们争论过他俩的事。我认为当然没问题,郎才女貌,绝配,古书上都这么写。书宝是咱们三条街上最有出息的小伙子,中师毕业,虽然论才华做小学老师有点委屈,但好歹是铁饭碗。什么叫铁饭碗,就是随便往哪里扔,捡起来照样能吃饭。我们就不行,瓷的,泥的,端不好掉地上就成了碎片,接两滴雨水喝都可能把嘴扎破。小伙子太有才了。布阳也是,你都想不到花街上还能出这号人物,看哪哪好看,就是哑巴也是个抢手货,人家还会唱歌,咿咿呀呀声音就上了天。树梢不动了,麻雀也忘了飞,噼噼啪啪往下掉,好像也是古书上说的。
和我为敌的那帮混蛋不这样认为,他们做悲天悯人状,头插进裤裆里半天才拔出来,眯着半只眼像伟人一样说:“我看玄。”
玄你妈个头。但他们还是说玄。你看看,他们把手指头摊开,一个个拨,跟抠脚气似的。首先,书宝是吃公家饭的,正经的中师高材生,知识分子,什么乐器一到手,立马就像从自己身上长出来的一样,想怎么弄怎么弄,艺术家啊。布阳,虽然脸长得也不错,但如果不是靠那身时髦的行头,未必就比花街上别的姑娘漂亮;嗓子是也不难听,能哼唧几个小调,但是初中差一个月才毕业啊,算什么?农民。咱们花街、东大街、西大街,吃不上公家饭的都是农民,也别不好意思,不种地了做小生意你也还是农民。歌唱得好你能进剧团当演员也行,进个鼓乐班子,整天为死人吹拉弹唱,草台班子都算不上。戏子?没资格呢。我反正是看不出好来。再说,你住得离布阳家比我近,你该清楚,布阳她妈过去是干吗的?那个,干那个啥的。你知道就好。书宝他妈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这个,想起来牙根都痒痒,你要不拦着,保不齐她能找个小锤子把自己的牙全敲掉。
他们说:“玄大了。”
我最讨厌他们说这个。要这么说,书宝在三条街上还找不到老婆了,我数了很多遍,没有谁家的姑娘在铁饭碗里吃饭。人家好是因为,那个爱情。你们懂么。我们的脸都红了。在花街,说出这个词让人难为情。我们的叫法是:“好”,或者“两人合伙挣碗饭吃”。“爱情”太隆重太正规了,乡下人哪敢用。我不知道他们俩是怎么开始好的,但我知道他们是怎么好的,那叫一个腻歪,现在想起来我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还乱蹦。
去年十月,天出奇地热,所有的鸟都在半空里飞。我扛着土铳去打猎,沿着运河向西走,走几步放一枪,枪膛里的铁砂子四散飞出来,穿过很多种鸟的身体,它们就像中暑一样倒头栽到地上。书宝和布阳坐在芦苇荡旁边的石头上说话,指指点点,眉开眼笑的样子。我咳嗽一声说,有啥话不能天黑说?走,跟我捡鸟去。他们就高兴地跟在我后头,书宝拎着蛇皮口袋,布阳负责捡鸟,捏着翅膀往口袋里丢。有一只柴呱呱一头栽进水里,布阳伸手去捞,芦苇荡里突然蹿起一条小白蛇,我们都叫它“白条线”,尾巴一甩咬了布阳的右手食指,布阳叫一声,白条线就撒嘴跑了。这种蛇据说只有我们那里的芦苇荡中才生,跑起来极快,贴着水面走,只有尾巴摆一摆,身体几乎不打弯,看起来很美,像在飞。东西不大,但有毒,通常的解毒方法是找一只快要下蛋的母鸡来,把伤口对准鸡屁眼,因为母鸡要收紧屁眼兜蛋,它就会拼命吸,吸几次就把毒吸出来了。当然,那个蛋是不能再吃了,我们都怕中毒。
布阳的指头上渗出一滴紫红的血,慢慢开始变黑,食指也开始半寸半寸地往下黑。我从衣服上撕下一根布条扎住她手指,布阳都没叫,书宝倒心疼得直哼哼。我对手足无措团团转的书宝说:
“还转,你找钱啊!逮鸡去!”
书宝噢噢,两条腿长短不齐地往西大街跑。布阳也怕,他们都没被白条线咬过。她问我该怎么办,我说等鸡屁眼来了再说,她的脸就红了。依我看,书宝不仅乐器搞得好,跑步和抓鸡的功夫也不错,他一定是把见到的第一只母鸡就抓来了。时间摆在那儿。我把母鸡的屁股对着布阳的手指头,快,放上去。她的脸又红了。见个鸡屁眼脸都红。书宝抓着她的手帮她,好容易贴上去,半天了鸡也没感觉。我忽然想起来,这鸡一定是没蛋可下,看它挺胸摇头的样子像个将军,只有下完蛋的鸡才这样,下蛋之前的母鸡都是寻寻觅觅的像佣人。我一把将鸡扔了。只有用另外一个法子了,用嘴把毒液吸出来。我对书宝示示意,这事轮不到我啊。书宝一点都不客气,连布阳手指上的鸡屎都含进嘴里了。
黑红的血一口一口地往外吐。布阳僵硬的身体放松了,一厘米一厘米地往下软,眼神都不对了,每只眼里都有一条连绵不绝的运河,她用闲下来的左手去抚弄书宝的脑袋。实话实说,我在花街几十年了,从没见过哪一对正经的男女这样摸索对方的头,花钱找乐子的男女除外,这事一会儿闲下来我再跟你说。手指头上的黑影子开始慢慢往上爬,幸亏白条线毒性不大,要不布阳说不定能把书宝摸回摇篮里。那个温柔劲儿,一圈一圈又一圈,最后就没了章法。只有做娘的才会没完没了地摸孩子的脑袋。我在旁边找了个树根坐下来,歪着头看他们旁若无人地吸啊吸,摸啊摸,然后觉得身上一点点痒起来,自己摸自己胳膊一把,好家伙,鸡皮疙瘩一个比一个大,红着脸往外跳。
但是,不管书宝和布阳两人有多好,不管我对那帮说“玄”的混蛋有多烦,还是得承认他们俩的事有点麻烦。主要是书宝他妈不同意,这老太婆,脑子里长熟石灰了。她就认定两样事:一,坚决不能给儿子找个做过那个啥的丈母娘;二,坚决不能给自己找个卖唱的儿媳妇。书宝把两样都占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