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说我为自己塑造的网络形象具有一定的欺骗性。我从来没想过骗谁,我单是觉得网络是一个可以由我自己操控的梦。像兰波说的那样:我要成为任何人。不瞒各位,我还冒充过女的,我也很擅长用女性视角写文章。但那到底有点分裂,玩一阵就厌倦了。也就是说一般人很难做到完全区分网络与现实身份,伪装不是那么容易的。不论你把自己的网络形象装扮得多完美,时间一长,复方汤剂也会失效。
我的才情,我的落魄,我的寂寞总是真的吧,虽然现实里我只是一个在深夜钻出网吧回家看盗版碟的胖子,但我偶尔披上那套破旧的洗得发白的月光,也并不为过,据说还挺合身。
韩絮所爱大抵如此。
然而当她说出爱我时,我还是吓了一跳。我刚让网吧老板老鸭给我拿了一瓶可乐。老鸭是个大龄男青年,估计有几分某方面的焦虑,所以酷爱各种无聊的恶作剧。比如拿可乐时要故意晃上一晃,等我一起盖子,白色泡沫喷涌而出,他便鸭子一样嘎嘎大笑起来。
可乐洒了我一身,我不知不觉,鸭子嘎嘎而去,我不理不睬。我坐在电脑前,盯着对话小窗里那条鱼吐出的三个字:我爱你。
我衷心祝福每个看到我文章的人,都不要有我这种可怜的经验。21世纪已经降临,我芳龄25岁,上过石康所谓的“连最丑的女生都可能怀孕”的大学,还拥有一个打算与我谈婚论嫁的女友,可我在此之前,从未听到过异性对我说“我爱你”,文字版的这三个字,也从未属于过我。
我猜想有人可能并不在意这种虚头巴脑的东西,他们会列举出某些相敬如宾相伴一生却从不口头表达的恩爱例子来教育我,向我指出真爱是要用行动证明的,比如给你生三个孩子之类,那三个字说不说的,有什么要紧。古人也不说我爱你,还不是搞出许多可歌可泣的伟大的爱情。
对于这种自我催眠式的陈词滥调,我只想上去一个反抽。他们不过是想证明,他们不曾拥有过的财富都是多余的。
我来不了这种矫情。我从降生之日起就没吃饱过。我的饥饿在骨子里,在血液里,我本来可以长到一米八,我本来可以玉树临风溜光水滑,我本来可以考上北大。可我吃不饱。我的皮囊和灵魂里塞满了各种来路不明的垃圾。我身份模糊,循规蹈矩,我藏起自己的饥饿感假装岁月静好。我正要向命运低头,“饶恕小的则个”,换一世安稳,匹夫匹妇,油盐酱醋,我不过偶尔跑到虚拟世界里过过瘾罢了,仿佛自己还没变成你们那样平庸。可偏偏碰到她。
她说:“我爱你。”
你爱我什么?爱我粗糙如石头一样的外表吗?爱我每月八百元薪水?爱我九线城市等待动迁的百年老屋?爱我月租一百39平没有暖气的红砖楼?爱我父母给我准备的一万元婚礼费用?大姐别闹了。说说“喜欢”就够了,别用杀伤力这么大的字眼。网上喜欢我的女孩多了,请到后面排队。别以为你敢撂狠话,我就会让你插空。
我呆了足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我在牛仔裤上擦擦手上的可乐。我用颤抖的手指回复道:
“我也爱你。”
我不知道她是谁,我都不确定这条困在潭中的鱼是男是女。那时流行一句话:你不会知道网络那边是不是一条狗。我对她一无所知,可我仍旧给她的告白以同等的回应。这是我等了多少年的“三个字”啊,我不能无视它,忽略它,饶过它,而必须完成它。我的回应像与生俱来的宿命。我虽不堪,但我像那些优秀的幸运的人一样,渴望着传说中的爱情。
我用尚存的一线理智查了她的户口。幸福来得实在太突然了。她几乎没跟我聊过什么,主要是我不爱搭理她,忙于应付网上那些古灵精怪的女写手。她和我聊过的几句,无非是傻傻地问,你写的是真的吗?或者说,你写的这个我没看懂。在我印象里,她缺少文学女青年的那种小清新和小矫情,以致言语无趣,面目扁平。
她告诉了我她的名字,工作单位,并留下了一个手机号。我很鸡贼地并未透露我的信息。虽然我们刚刚交换了这世界上最美好的那句话,我还是不敢相信她。
在我和韩絮分手之后,我有时会跑到深夜的聊天室里,玩一种很无聊的游戏。随便找一个貌似女人的ID瞎聊。聊到入港后就说,我们彼此不相识,天亮你就会忘记我,不如我们相爱吧。不管对方答不答应,我都会说“我爱你”。结果可想而知,多数反应是骂我“你有病吧”,或者直接离线而去,也有把我当成失恋少年的,善解人意地一通安慰。有一个女人和我配合挺好,我说什么,她就回应什么。
我说我每天都在想你。她说我知道,我能感受到你的思念,那让我心如刀绞。我说我天亮就去找你,求你饶恕我。她说我等不到天亮了,你现在就来。我说好,我马上就飞去。
我下了线。感觉胸口堆满石头。那些曾经说过的话,像檐前的雨滴穿过我的胸口。石头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