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狐丘城——
狐丘城是凤鸣国境内毗邻西夷国朔末国的交通要地。虽说次城不比凤鸣皇都,然而多方旅人交汇于此,竟将这边塞弹丸小城浇灌成极为富庶之地。
西夷朔末诸国窥视此地已久,却从未让兵戎染指于此。除却凤鸣的马壮兵强让敌人畏缩的原因之外,更多是因为借由狐丘城的连接,边境诸国可以通过三边商贸获得不菲的经济好处。也正因如此,这边城竟使各行各业之人趋之若鹜,大有与凤鸣城旗鼓相当之势。
不过这狐丘城较之凤鸣都城更有另一番风味。
由于远离都城,靠近边塞,诸国之人纷杂,使得狐丘城大有不受拘束,恣意生长之态。沿街青楼妓馆,商肆钱庄,如同列队一般。客栈之中,羁旅之人驻足停歇安顿,饭食供应又兼具各地特色。一城之中,各色人等麋集云聚,可谓好不热闹。
然而这其中最为男人所钟爱者,乃是一条名为“云水窟”的烟花巷。
每逢夏秋月半之时,各路商贾皆汇于云水窟之中。野妓纷出,立于街头巷尾,身有余财的小商小贩也蜂拥而至,与野妓捉对成双。
但无论街巷深处灯火如何明艳,楼阁如何华美,野妓与小商贩之类人色绝不敢向其中深入半步。
等到街头巷尾的人渐渐散去,云水窟内的热闹才刚刚开始。
各妓馆门口立着手持棍棒的彪形大汉,迎来送往的也并非风姿绰约的揽客女子,却是打扮朴实的矮小男人堆着笑脸在检查轿马的名帖。轿马和仆役是不得进入的,只在街边列成一队守候。很快,街边便停满了轿子。
能进这妓馆的院门已是非富贵不能办,至于这进入青楼之中的繁琐周章更非一般的艰难:
先是要与鸨母来往应酬,留下良好印象;又要吟诗作赋,卖弄才学。虽说所赋之诗词大多流于脂粉味,但是亦引得有钱无才之人纷纷退却。宴席之间音乐必不可少,酒亦不能免。觥筹交错间,会有诸般艺妓献艺献歌,热闹非凡。
此时距离进门已过了一个时辰,然而这场宴会的真正主角却迟迟未露面。要一直等到各位猎艳之人酒意盎然兴致勃勃之时,花魁才会如同天神下凡一般,出现在席间。
整场宴会,花魁只会挑一位探花郎共度春宵。
倘若此次落选,落选之人便只能等到下个月的月半之时再试运气。而即便是幸运中选的探花郎,也只有这一夜的春光可赏。
云水窟的繁盛已经持续了十年有余,这月半夜会的传统似乎要伴随着代代花魁的更迭永远保持下去。
但是,这条烟花巷的盛况却在几日前戛然而止。
七月半的当晚,满月。
云水窟内,月雨楼中,商贾分桌列坐。
在最靠近花魁下楼楼梯口的是首桌,首桌做的是今晚最可能被花魁选中之人。
此夜,首桌上只坐了四位身着华服的男人,其中三位都是留着胡子的年长男子,而另外一位,却是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轻公子。
“伍公子年纪虽轻,但是文采飞扬,诗歌书法皆擅,实在不简单。”
穿着白衣的中年男人对着那位年轻公子说道。
“柏大人所言极是,恐怕今日的艳福要被伍公子一人享尽了。”
另一位黄衣男人语带奉承,满脸笑着附和。
唯有坐在整桌最中间的一身黑色长衫的中年男人一言不发。他的脸色阴沉,眉间有一颗肉球,显得凶狠可怕。
“承蒙各位大人激赏。伍某不过是偶来与各位大人一会,纵是没有花魁作伴,今日已是尽了兴。况且这月雨楼中除却花魁之外,绝色佳人亦是众多,各位今晚一定要能尽兴才好。”
年轻的公子哥带着满脸明亮的微笑回应道。
白黄二人纷纷摆起笑脸作揖,又不禁连声夸赞起这位姓伍的公子来,大有种他今日必定斩获花魁的芳心的样子。
虽然花魁尚未现身,但是本场比赛的获胜者似乎已经出现。即便是坐在次席的男人们也无一怀疑,花魁一定会选择这位位列首席的年轻公子。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同样是陪男人,没有哪个女人会放着年轻的公子不选,反而去选老男人的。
全场人里,不这么想的,恐怕唯有那位脸上长着肉球,满脸阴沉的男人。
“柏大人,皇甫大人,我玄某人有一不解之处还想请教二位。”面色阴沉的男人终于发话,“敢问这今晚的探花郎,是花魁来选,还是二位来选呀?”
“玄老板,你这就说笑了,探花郎自然是花魁亲自选择,这世间没有第二人能够替她做主。”
“那要是这样的话,听二位刚才的口气,怎么感觉您两位已经替花魁选好了啊?还是说,今晚的花魁是二位大人啊?”
这位姓玄的男人话一落地,顿时引得哄堂大笑。白黄二人的脸瞬间僵住,满脸惭色,不再言语。
“依我玄某看,“玄姓男人继续朗声说道,”在花魁现身之前,各位就别玩虚位让贤那一套虚情假意了。要是觉得自己年高欲寡,力不从心的,还是现在就出去得好。”
他的声音大到足以传到宴席上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诶呦,玄老板,您这真真的说笑呢。”鸨母早已经听出言语之间的刀光剑影,只得又堆起笑哄大家开心,“各位爷肯赏光来月雨楼,哪个不是身强体壮,一个当两个使的主儿呢。不怕各位爷笑话,只怕今天我们姑娘还不够用的呢。”
鸨母话一说完,又引得一阵大笑。
只唯独这位鸨母口中的玄老板却仍黑着脸。
“鸨儿所言极是!”刚才被骂的白衣服附和道,“玄老板见多识广,是吃过见过的人,怎么今天倒耍起脾气来了?柏某素闻令正彪悍且善妒,今日听玄老板这番言语,料想您一定是在家里受了气,心气不顺,所以才来这月雨楼找姑娘玩,柏某没说错吧?”
玄老板闻言登时变了脸色,正要开口骂时,同桌的黄衣服竟然也跟着说了起来。
“我说玄老板,您要是缺姑娘,哪天来不是来?不一定非要赶这月半来才是,不然我嘴笨惹了您,我挨骂事小,耽误您找姑娘事大啊。”
这黄衣服话语里的尖酸彻底激怒了玄老板。
“你们觉得我缺什么,我便缺什么,就是唯独不缺那个!”他站起身,拍着桌子朝白黄连同鸨母三人一齐吼道,一手指向黄衣服两条大腿之间。
他的胡须几乎向上扬了起来,脸色变做铁青,“今晚这蓝卿姑娘,我玄某人要定了!”
“呦,玄老板,您可是懂规矩的。”鸨母把眉毛向上一挑,语气里透着一丝威胁,但是笑仍是没变。“您要说您看上别的姑娘也就算了,陪谁不是陪呢?可这唯独这花魁想陪谁您可是说了不算。退一步讲,就算您说了算,这满屋子的人您让我怎么交代呢?况且您也是月雨楼的常客了,您若是一时忘了规矩,我们也替您担着,不过您也知道,我们月雨楼要是没了规矩,我这生意也就不用做了。”
说完,鸨母把手绢向门的方向一扬。
鸨母瞪着玄老板,脸上已然没有了之前一贯的笑容。
“您要是嫌弃我们月雨楼的姑娘,那我们把您请出去便是了,您今晚的银子我加倍还您。大爷慢走,我就不送您了。”
在座的众人忽然安静下来。他们知道,鸨母这是要请客出门,而被请出去的人就再也不能踏进云水窟诸妓馆半步。
这种惩罚,对于平民百姓无足轻重,但是对这些能到月雨楼玩的上层人士来说,这无异于隔绝其于狐丘城上流社交圈之外。
这是上流社会的”死刑“。
这位玄老板也不是好惹的主,听见鸨母一反常态,非但没有好言好语,却要赶自己走,他瞬间又急又羞又怕又气,登时将面前的这张嵌着大理石面的紫檀四方桌连同桌上的酒壶酒盏以及各类干果碟酒菜碟,一并掀翻在地,嘴里破口大骂了起来。
“老子在你们这里花了快十万两银子,你这个见钱眼开的**还摆脸摆到我头上了。被狗肏了的脏东西,信不信老子明天就找人来把这楼烧了。”
这鸨母也不是示弱的主,“那就看看咱们俩谁先死!卫龙卫虎,你们把这个老不死的拖出去喂泥巴吃!”
说完,门口守着的两个彪形大汉跑着冲进门,直朝着首桌的方向奔去。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今晚这姓玄的必是被拖出月雨楼的院门被狠狠羞辱一通的下场。
谁知这玄老板也不甘示弱,捡起地上的酒壶就朝鸨母脸上掷,又捡起酒杯狠狠扔向朝自己跑来的卫龙卫虎。
在座的其他人也并非全在老实坐着,很多和玄老板有交情往来的人,一面拦着卫龙卫虎二人,一面在抢玄老板手里乱掷的酒杯,也有那事不关己在一旁鼓掌叫好的纨绔子弟和朝天上扔瓜子果皮的无聊看客。大家按照亲疏远近各自为阵,各寻位置。一时之间,月雨楼内如同菜市场里搭了戏台,乱成一团。
正当这满堂嘈杂叫骂,眼看场面无法收拾之际,忽然从楼梯之上飘来极一声极悠长婉转的洞箫声。
全场无论是要拖人走的,抱住人不让人动的,朝人扔东西的,嗑瓜子吃水果的,鼓掌叫好的,动粗叫骂的,瞬间全都停下手闭上嘴,齐刷刷的全部朝楼梯的方向看去。
花魁一袭红衣,肌肤如雪。
众人不禁看痴了,想不到人间竟有如此绝色。
“请玄先生再坐坐吧。”
花魁朱唇轻启,声音却异乎寻常的镇定温柔。
洞箫声渐弱,尾音绵延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