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很咸,尤其是在中午。雾已经散了,但天气转阴,看不到太阳。
刘平凡搬着一个纸箱上楼,放到地板上。那里面装着他所有的个人物品。刘平凡搬家最是简单,比他生活还俭朴的,估计只有苦行僧了。他最贵重的物件就是钉在天花板上的蝴蝶标本:巴西的红带袖蝶,南美的猫头鹰环蝶,东亚的枯叶蝶,玻璃翼蝶,蓝闪蝶,甚至还有一只极为珍稀的光明女神蝶。这些蝴蝶有的是刘平凡自己托人买的,有的是罗老师赠给他的。海族人神通广大,欣赏物种文明之瑰丽被认为是高尚的爱好,虽然刘平凡在海族中的地位很低,但这样的兴趣还是可以得到同胞们的热情帮助。
刘平凡看着流光溢彩的玻璃罩,那里面是一个个死去的精灵,它们的灵魂已经消逝,但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刻将会被永远封存。这种死,连上帝见了也要叹息,刘平凡着迷于这种艺术的张力。
“罗老师,我也能变成蝴蝶吗?”
在最绝望的那段时期,他曾问过罗老师这个问题,他记得罗老师当时的回答是:
“能,但没有人会去欣赏。”
蝴蝶的幻影,逐渐汇聚成了一张人脸。刘平凡想起来了,他还有一件东西不能丢。他蹲下身,在纸箱里翻找,拿出一个信封,打开,从里面抽出一张褪色的旧照片。照片已经泛黄,还有霉点,在那个胶片的年代,这样的清晰度已经算不错。照片上的女人随意地靠在船舷上,背后是碧波荡漾的大海。女人戴着墨镜,露出开朗的笑容。刘平凡不知道这是第几次端详这张照片,端详自己从未谋面的母亲。家里的旧照片都在父亲的一次盛怒中付之一炬,可海国还保留着这样一张,也许是母亲生前最后的记录,也是现在关于她的唯一记录。刘平凡收起照片,放回抽屉,用安眠药的瓶子压住。
窗外的人影忙碌着,拖船在喧闹地工作,努力想把嵌在港基里的白船拽出来。白船那扭曲了的船头离灯塔还有一段距离,刘平凡不禁为自己玻璃罩里的朋友们感到庆幸,如果白船再深入五米,灯塔就有坍塌的可能,他的朋友们就会变成玻璃碎片下掩埋的干尸。忽然,他想到自己今天还没有擦拭玻璃镜面,于是拿起一块抹布,走到洗手池前,打开水龙头,任由清凉的水穿过自己的手指。
白船事件的第二天中午,刘平凡接到总部的命令,搬回港口,继续监视。刘平凡以前从没接到过总部的任务,他的任务一般都是由韩奇分配的,韩奇是他在秦市的上线。
所以他不知道总部这次的用意何在。但据韩奇所说,秦市所有人员已全部回岗,听说还从外地抽调了力量。刘平凡猜测,秦市最近不太平,总部也不敢大意。毕竟这样一个小城市,平时海族的力量就很薄弱,像他这样义务为海国工作的公民更是少之又少。
把椅子搬到床上,刘平凡踩上去,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玻璃镜面。手机忽然“嗡”地响了一声。刘平凡现在对任何消息都很敏感,急忙跳下去,拿起手机。红色的电池格一闪一闪的,原来只是没电了。刘平凡无奈地拿起充电线,找到插座,两端插好。却没有反应。
“难道是电路坏了?”
刘平凡挠了挠头,这可糟了,如果是白船撞击导致的,那可不容易接上。不过他毕竟是港口安全员,这种事情还麻烦别人也有点说不过去。
下楼的时候,刘平凡顺便把垃圾袋拿下去。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一转脸,也看见了他。
“嘿,平凡,这么快就回来啦?”
刘平凡看着眼前的老人,身穿油兮兮的蓝色工装,不知道从哪弄来一顶成色低劣的黄工帽,还笑嘻嘻地搓着手。
“老乔?你怎么还没走?”
“你不是也回来了吗?港口有一个人,食堂也得开啊,没人做饭哪成啊?”
刘平凡有点尴尬地笑了一下,说:“老乔,没事,你赶快回去吧,我叫外卖就行。”
老乔把头摇得像台风力发电机,摆手道:“不行不行,哪能让你们知识分子吃外卖啊?那我这张老脸还往那搁?你们年轻人不知道,那个外卖啊,都是怎么做的···”
“好了好了,”刘平凡笑着打断他,“乔师傅,那我就自己做饭,可以吧?”
“嗨,你以为就光给你做饭啊,这么多修港口的人,中午都得吃饭啊,人家辛辛苦苦来干活,一口热乎饭都不给人家,那让人家怎么看咱们秦港?”
刘平凡见老乔有点气鼓鼓的,不知说什么好,又觉得好笑,只能点点头说:“好好,乔师傅,那我就不打扰你工作了,中午还上您那儿吃。”
“这才对嘛,”老乔露出笑脸,“好了,赶紧忙你的去吧。”
老乔步履匆匆地走了,旺盛的活力不像个六十岁的老头子。
刘平凡看着老乔的背影,有一种幸福感,这种努力生活的普通人总是能给他力量,让他觉得自己的坚守,海国的坚守,是有价值的。
电路被彻底损坏了,要想修好得重新拆装。刘平凡叹了口气,擦擦额头的汗。
“只能去超市里买点蜡烛了。”
来到一家街道小超市,买了几根蜡烛,提着塑料袋的刘平凡慢慢走回港口。
不远处,一辆白色的捷达里。
“李队,刘平凡回到港口了。”
“知道了,继续监视。”
暮色将至,山雨欲来。铅灰色的云不安地涌动着,一股风暴正在酝酿。到七点钟的时候,终于落下黑色的大雨。
拖船都停止了作业。灯塔里只有一盏红色的火苗,随风摇曳。
幸好还有一台充电台灯,散发着比烛火还微弱的电光,刘平凡在电脑上敲着日记。他的日记不是那种一天天固定记的,而是分散成不同的主题,每天杂乱无章地记录一些想法和心境。大多数是在和自己对话。
“真理不死,声浪不止。今天还有一个人记得这句话。这说明,罗老师点燃的火苗,虽然被扑灭了,但温度还存留在世间,留在人心里。”
刘平凡停住了,他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写,往常他敲键盘就像熟练的钢琴家弹奏琴键那样飞快和自然,但现在,他的心里还没有做出清晰的决断,也不知道事情会怎样发展。也许今天过后,无事发生,从他被那个黑衣执事赶下车的一刹那,那扇短暂打开的门就又关闭了,他将依然待在自己这方天地里,生活在虚实之间,守望着通向海国世界的大门。想到这里,他有点沮丧。但也许···这一切只是另一种全新生活的序章,他的命运还有转机···
水声打断了他的思绪。点了一下保存,他退出了那个叫“人生”的文件夹。
窗前黑色的大海,翻涌着银片似的浪花,倒映出云层中穿梭而过的雷光。铺天盖地的白噪,不知是潮声还是雨声,天地间的嘈杂反而让刘平凡的心里变得平静。这很有趣,雨声本来是杂乱的,滴檐声应更加奇怪。但人听到这些声音,却能感到难得的宁静。可能是因为雨声让人感觉到时间的质量,时间不再是令人恐惧的虚无,而是这一声声平淡而充实的雨点,间杂不时造访的惊雷,像分针与时针,雨静默地为时间标出刻度。天地喧闹,自己尺寸之间的宁静才更见珍贵,就像在母体中的婴儿,感觉到多一分的温暖。
窗上的雨滴缓缓滑动,像雪白的蜘蛛在玻璃上蔓爬,刘平凡呆呆地出神。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眼花了,海面上好像划过一道光弧,眨眼即逝。许是雷光钻入了海里?一个浪头打来,很快隐没,金光又浮现出来,这回已经靠了岸,但一动不动。
刘平凡“噌”地起身,扯过墙上的雨衣,飞速跑下楼梯。
大雨之下,海滩上前所未有的泥泞,每走一步,都要先把脚从泥沙中拽出来。滚滚的雷云在天海之间翻涌着,不时投下血管状的电光。
越接近海滩上的那个物体,刘平凡的猜测就越离奇,心情也就越急切。
在沙地上留下一长串深深的脚印后,刘平凡停住了,他低下头,在频闪的电光里,终于看清了海滩上的东西。
那是一个说不清是人形还是鱼形的生物,金色的脊刺从它的背后伸出,这就是刘平凡看到的金光,但现在已经有些黯淡了,冒着炽热的蒸汽。冰冷的雨浇在上面,发出“嘶嘶”的声响。电光猛地一闪,照亮它的脸部,大雨顺着帽檐滴进刘平凡的脖颈,让他感觉全身发冷。
电光下,显出一对幽澈冰蓝的瞳孔和横贯面部的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