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她没坚持查你的证件,”云牧风笑道,“不然就要出丑了。”
“我那张船舶局的证件是为了调查港口那件事做的。上面总让我们出这种临时任务,哪有时间准备证件?”叶徵羽不满地说。
“行了,”云牧风打开平板,“总部派我们来是为了解决问题,不是让我们提困难的。”
走到桥的中段位置,云牧风停下来,在平板上敲击着,抬头观察空中的吊索。
一个戴着安全帽的人正在桥上指挥救援船,看到他们俩,拿着指挥棒走了过来。
“你俩什么单位的?干嘛呢?”
云牧风满脸严肃地说:“桥梁局,执行公务。”
安全帽瞅着这两个小年轻,上下打量,好像有点怀疑。云牧风沉声道:“还需要我们出示证件吗?”他高档的衣服和严肃的气势有点唬人,安全帽后退了一步,说:
“不好意思两位,我们正在打捞沉入水中的车辆,请两位离开。”
云牧风面不改色:“不好意思,小同志,我们也接到命令,必须要尽快报告桥梁受损情况,以防桥梁塌陷,这对救援工作恐怕也至关重要吧?”
安全帽想了想,说:“但是我们没有多余的人手保证你们的安全。”
云牧风刚想说什么,忽然听到一个声音:
“我来吧。”
迎面走来一个身穿蓝色工作服的青年,眼睛亮亮的,个子不高,但很有精神。
“三建局危机处理办,我叫刘平凡。”来人和安全帽握了握手,安全帽看了一眼他的证件,点点头,说:“看完赶紧走,我们还忙着呢。”说完,扶了扶帽子,回到刚才的地方继续指挥。
叶徵羽转过头,好奇地看着他。刘平凡把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笑着说:
“再次自我介绍一下,刘平凡,海国公民,负责秦市水文监测和人员接待工作。”
云牧风两人和他礼貌地握了手,叶徵羽忽然想到什么,有些惊讶地说:“哦,你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啊。我们是撞船事件的调查组。”
“我猜也是,”刘平凡把安全帽放在胸前,“组织刚才给我来电话,让我配合一对调查人员的工作,我想,一天不会出来两队调查人员,就猜到是你们了。”
叶徵羽好奇地问:“你不是港口那边的吗,怎么还有三建局的证件?”
“哦,那个,”刘平凡有些不好意思,“为了应付各种情况,我向组织申请了十个部门的危机处理专员证,就怕临时要用没有。”
叶徵羽露出颇为欣赏的目光,称赞道:“地方上有你这样尽职的公民,真是让人放心,不像大部分的人,都只是···你懂得。”叶徵羽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大部分公民都是支持组织的。”刘平凡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转身趴到桥边,往下看去。拍拍手,起身说:“我也是刚听到江泾桥疑似断裂的消息,怎么样?有人员伤亡吗?”
云牧风对他积极的态度和问东问西的行为有些不舒服,但这个问题他也想知道,就没表示什么。
“玉如意,给我江泾桥事故的人员伤亡报告。”
“收到。根据实时扫描,江泾桥事件共造成五辆车落水,仅有一人逃生,其余遇难。”
刘平凡转头看见救援队的人还在穿戴潜水设备,有点着急地说:“那赶紧告诉他们啊。”
云牧风冷冷地说:“逃生者已经救出,不需要通知了。再说,海国不与陆生人共享信息。”
刘平凡直视着他的眼睛,说:“是的,但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情,你怎么确定玉如意就一定正确?把扫描图给陆生人,他们的搜救速度就可以更快。”
云牧风不悦地说:“公民,我有必要向你重申《海国技术安全条例》吗?”
“但是···”
云牧风立刻打断他:“另外,你的话好像有点太多了,我没记错的话,你只有第六级‘郁金香’权限吧,那目前这件事的细节你无权知道,请不要妨碍我们执行任务。”
叶徵羽看气氛有点不对,赶忙推开云牧风,说:“好啦好啦,那你就快去执行任务吧。”
云牧风冷冷地看了一眼刘平凡,转身离开。
叶徵羽一脸歉意地说:“刘平凡,实在不好意思,他这个人就这样,认死理。”
刘平凡苦笑,扶了一下帽子说:“叶执事,你不用道歉,按照海国法律,权限就是上下级,那位执事怎么说我都是应该的。”
“但按照海族公理,‘所有海族人都是平等的’,不是吗?”叶徵羽眨着亮亮的眼睛,笑意盈盈地说。
刘平凡一愣,他没想到现在还有人记得这句口号,有些犹疑地开口:“你······”
“13级岳麓,”叶徵羽笑着向他伸出手,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声浪’刘平凡的大名,当年我可是如雷贯耳啊。”
刘平凡露出恍然的表情,继而目光中流露出一丝追忆,这个久远的名词勾起了他一些辛酸和甜蜜的回忆。他也露出笑容,握住了对方的手,感觉她的手虽然纤细,但十分温热有力。
“当年那些旧事,不提也罢。”
刘平凡笑得有点勉强,叶徵羽也能看出来。她的神情有些许落寞:“对罗老师的遭遇,我也很惋惜。不只是我,我们很多人都觉得,他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叶徵羽观察了一眼云牧风的方向,扭过头小声说:“其实我是支持罗老师的,我觉得他的观点是正确的。”
“正确的事情做起来往往比错误的难。”刘平凡苦笑着摇了摇头。
“真理不死,声浪不止。”叶徵羽微微一笑,低声说道。
刘平凡心头一颤,这句他曾呐喊过无数次的誓言,此刻听起来却有些刺耳。当然刘平凡知道她不是这个意思。
云牧风在那边叫了她一声,叶徵羽神情有些不忍,还想再说点什么,刘平凡欣慰地笑了笑:“谢谢你,我都明白”。
叶徵羽还给他一个微笑,轻轻挥了挥手,像朵云一样跑到云牧风那边去了。
是啊,刘平凡也听出来了,有时候微妙的字眼在意思上会产生很大的区别,因此真相往往藏在那些漂亮话的细节里。刘平凡注意到,他们所有人支持的都是“观点”,而不是“主张”。可惜的是,这其中的差别,罗老师当年没听出来。
雾中的桥,飘着一缕惆怅。
“牧风,怎么了?”叶徵羽问。
“你记不记得,刚才那个女警员说,桥是在断裂之后又合上的。”云牧风拿着平板,一副桥的三维立体结构清晰地显示在平板上,全息的图像随着他的手断开又聚合。
“你听说过这种心谕吗?”
叶徵羽想了想,说:“可能是···‘安泰俄斯’?”
云牧风摇了摇头,肯定地说:“不可能。‘安泰俄斯’只是力量大,顶多把断桥强行重新对接,但你看这个。”云牧风点了一下屏幕。
“玉如意,基柱受力分析。”
“收到。桥梁基柱断裂,路面严重受损,但路基保存完好。疑似遭受上方巨力撞击。”
云牧风指着桥的断面说:“桥梁塌陷,一定是底部先裂开而上部最后断裂。任何后续的影响都不可能改变这个事实。但按照玉如意的分析,桥梁的受损面不像是底部断裂所致,更像受到了上方的撞击。更关键的是,除了路面,其他部分都完好无损,好像这座桥从来就没有断裂似的。”
“有没有可能,是那个李警官记错了,桥其实本来就没有断?”叶徵羽话刚出口,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跌落水中的汽车就是铁证。桥确实断了,但被一个欧米伽级心谕的力场——重新合拢。”云牧风比了一个合起来的手势。
“那就找到发出心谕的人。刚才那个李警官,还有他同车的人,都有记录吗?”
“玉如意第一时间就核查了他们在治安局备案的DNA和血样记录,不是他们。”
“那就是前面那辆车,”叶徵羽说道,“李警官提到过‘前面的’车辆,当时在场的只有这两辆车。”
云牧风点点头,说:“可惜的是雾气太重,监控没有拍到。”
叶徵羽一时也陷入了沉默。云牧风点上一根烟,微红的火星在雾气中忽明忽暗。刘平凡转过头,见两人在桥边站着,不知在说什么。即便这样静静站着放哨,刘平凡也已很满足。从前他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是罗老师和海国带给了他生命的意义。所以他愿意日复一日地在港口做一名没有薪水的瞭望员,他守候的,就是这样的事件,就是这样真实的参与感和存在感。即便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边缘人”,也能让他摆脱过去的身份和梦魇,只是这一刻,他等的太久了。而且,即便现在来了,似乎也很快就会结束。他虽然是海国人,却从没有真正生活在海国里。
云牧风抽了半根烟,说:“关于心谕这件事,我们需要专家的帮助。”
“牧风,我请到专家了,”平板里传来中年男人的声音,“达摩堂的生物学博士林康教授,曾在稷下教过心谕史的课,顺便一提,他还辅修了一个桥梁学的硕士学位。”
云牧风对这些眼花缭乱的头衔似乎已经司空见惯,点点头,没有过多表示。“吴老师”总是能联系到世界各地各行各业的专家,不论他们是在参加联合国论坛,还是在自家后花园修剪一株梧桐树,所有人都像是一张蛛网上的猎物,只要蜘蛛跺一跺脚,颤动的蛛丝就能帮它找到目标。他开门见山地问:“林教授,你听说过这种修复桥梁的心谕吗?”
平板上浮现出一个全息人像,正俯在一个满是仪器的桌子旁,可以看出,那是一个实验室,桥梁的三维结构图就展现在桌子上方。
“那要看···修复到什么程度了。”林教授抽取出几张结构图的切片,观察了一会,频频点头。然后起身,左右踱步,喃喃自语,似乎有什么不好判断的事。
“林教授,我们这边没有多少时间,可能一会就有真正的公务人员来了。”
“好的好的。”林康停下脚步,深吸口气,他的语气听起来凝重而缓慢:“老吴啊,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大学里那篇论文?如果,我是说如果啊,我的推论是正确的话,那咱们那篇论文,现在就可以发表了。”
另一边静了一会,中年男人,也就是云牧风口中的“吴老师”,好像也回忆起了什么,声音慎重又带着点急切:“老林,你解释得详细一点。”
“熵。”林康只说了一个字。
云牧风和叶徵羽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眼中都读出了迷茫。心谕学是一门混杂着古老魔术、传说和怪谈以及现代生物、物理多个学科的万花筒,没有数十年的研究,想听懂这两个老古董的对话,并且跟上他们的跳跃式思维,是不可能的。
“吴老师”沉默了一会,说:“我需要证据。”
林康抽出几个切片,缓缓说道:“时间之箭是单向的,整个宇宙都在向着混乱和无序跌落,这种现象叫作‘熵增’,是现代物理学的基本前提。”林康用着科普式的语气,云牧风听得出来这是在向他们二人解释。
“可你们看桥梁的钢架切片,完整致密的程度与没有断裂的部分完全一样,连最细微的钢纤维也没有动一下,可事实证明桥又确实断过,”林康顿了一下,好像在斟酌用词,“那就说明,它们不是被‘修复’了,而是···”
“被还原了。”吴老师忽然没有情感地说出了一句话。这种表现不是真的没有情感,只是人在巨大的震惊面前来还不及表现出情感。
“是的,”林康严肃地盯着屏幕,“这么多年,我们终于找到了逆熵型心谕存在的证据。”
“逆熵型”心谕,一直是现代海国科学界的猜想,这种猜想是基于对心谕本质的认识,有人认为心谕只是一种磁力,有人说是“场力”,还有更玄的说是“弦力”,当然也有宗教分子说是“神力”等等,不一而足。解决这一切的钥匙就是熵,只要证明逆熵型心谕的存在,那么一切思考就有了理论基础。但如何证明逆熵型心谕,半个世纪来困扰着无数个海族科学家。“吴老师”回忆起大学里那些不眠之夜,外面下着大雨,他和死党林康就索性不回宿舍,每人靠着半块三明治垫巴,在图书馆彻夜搜寻古籍和当代论文,从公元1世纪的《该隐书》到最新的“蛛网”上的科学版块,无所不查,结果还真让他们两个毛头小子找到点东西。可惜全是推论,因为没有证据,学术界不承认,最后不了了之。
“吴老师”沉默了一会,喃喃道:“改变宇宙基本规律的心谕吗?总感觉你这个老家伙在狂想。”
林康急了,斥道:“我狂想?当初还不是你先提出来什么‘箭的终点就是起点’,还有什么···”
“等一下,我打断一下。”云牧风看到刚才那个安全帽正在向他们这边指指点点,几个穿着白色工服、工程师样子的人疑惑地望着他们,“有人来了。”
“牧风、徵羽,你们先走。”“吴老师”匆匆说了一句,就“嘀”地一声下线了。林康也摁了一个什么键,身影闪动了两下消失了。
“喂,你们两个!”迎面来的几个工程师喊了一句。
“徵羽,交给你了。”
“明白。”
云牧风用力拍了一下平板,平板竟变得像纸页一样薄,一下缩进他的手表里。他大步向桥另一边走去。
“需要我去缠住他们吗?”刘平凡见势头不对,上前说。
“没事,你先走吧。”叶徵羽朝他微微一笑。看到那个微笑,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刘平凡的心头,刺刺的。那是一种混合着羞愧、无奈和羡慕的复杂情感。有多少次,别人对他说“你先走吧”。他永远都是“先走”的那个人。想起那个雨夜,李言面对着十几个小混混,让他先走。在稷下,罗老师双手被缚在背后,转过头,带着疲倦的笑容让他先走。所有的时候他都是被别人挡在身后,因为他是最应该走的那个。怨就怨上帝只是无意间抽中了他,而不是“选”中,他是最卑微的海族,这是万幸中的不幸。就像韩奇说的,他们只是英雄上台前串场的草寇。他也不是没有挣扎过,他曾经像着了魔一样挣扎,去折磨自己那颗可怜、弱小、却依然强烈跳动着的“心”,但是没有用,宿命在这方面是先验主义的——他的心这辈子都不会生长出“谕”,对他们这种人,海族历史上有个古老的贬称——灌木丛。刘平凡觉得说的真是形象,他就是那种永远被人一脚跨过的灰草堆。
当然叶徵羽没有体会到他的心情,她现在正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几个走近的人。
几个工程师走近了,但他们的眼神却愈发迷离,神秘的力量对他们下达了某种指令。这是一种他们不懂,刘平凡也不懂的力量。叶徵羽只是站在那里,什么也不用做,可能只是怀念一下七岁时家里死的那只猫,心里有一丝悲伤划过,一种神秘的“谕令”就充斥在这片天地里。而眼前这些平凡的芸芸众生则匍匐在她的脚下,双手捧过无形的谕令,按照她的指示令行禁止。刘平凡该走了,他的心早已被说服,接受这个合理的世界,接受一切的事实都有其理由,接受伟大的哲学家塞翁的教导,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平凡,呵,也许他的名字早就在冥冥中决定了他的人生。
几个工程师怔怔地站在原地,像凝固的化石。
心谕·万华镜旋之空。
万华镜旋之空,来自于极北冰晕的名称,在海拉尔绚烂的黄昏,她那跳跃的银弧曾让无数旅者目眩神迷。在更遥远的天庭时代,海族祭司宣称,这百年一遇的冰晕是仙女座神国绵延五亿里的河流,看到她的人会成为群星的奴仆,被神河摆渡的船夫摄走灵魂。
叶徵羽的心谕生效了,这几乎从来不用去确认。
她回过头,见刘平凡在前面慢慢挪动脚步,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作为一名心理学博士,她当然明白刘平凡此刻的想法,但不知道怎样去安慰。你怎么跟没糖的孩子说糖不好吃呢?
但刘平凡却主动回头,冲她露出了一个微笑。叶徵羽一愣,他的眼睛炯炯有神,里面仿佛燃烧着火光。叶徵羽心头一动,眼睛有些发涩。就是他,他在安慰叶徵羽。是啊,叶徵羽笑了,有些惭愧地想起,“声浪”中永恒不倒的“旗手”,向命运开战的人,怎么可能因为这点事悲伤呢?痛苦对他们来说只是转瞬即逝的云烟,他们从痛苦中汲取力量,然后埋葬痛苦,却为别人唤来希望,并以此为信仰。他身上的精神力量远超心谕。自己却怀疑这个男人的意志力,还因这被诅咒的力量而产生了某种优越感,实在有点可笑。
——海国·日知录——
心谕:部分海族人拥有的特殊能力,与使用者的情绪有关。作用机制尚不明确。
——《21世纪海国百科全书·生物卷》
声浪:2013年在稷下掀起海族平权运动的组织名称,短短一年间在海国内部获得众多拥趸,因其部分主张的争议性,该运动于2015初已基本结束。主要领导者罗冬因此辞去稷下学宫教职。
——《21世纪海国百科全书·大事记》